和平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宋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充滿爭議的朝代,有學者評價其積貧積弱,有學者讚揚其商品經濟發展,陳寅恪先生更是有言:吾中華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這些不同的評價,顯示出宋朝社會多面複雜的特點。在這其中,宋朝與遼朝之間的外交活動顯得尤爲引人注目。宋遼之間爲何能保持百餘年的和平?

北宋王朝建立在五代十國亂局之上,趙匡胤發動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成功奪取了皇位。隨後的南征北戰,基本將舊有的華夏疆域收入版圖中。但燕雲十六州成爲擺在宋朝君臣心上的“歷史遺留問題”。

當中原戰亂,內部紛爭之時,獲得北方遊牧政權的支持,或者直接借用其力量,確實是慣常的做法,該傳統至少從周朝起便有先例。五代十國時期,河東節度使石敬瑭也仿照了這種做法。爲了對抗後唐,石敬瑭尋求遼朝的支援,其不僅自稱“兒皇帝”,爲遼朝提供歲貢,更是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了遼朝。到宋朝建立之時,燕雲之地已屬遼朝二十餘年。

燕雲之地自古以來便被視爲分隔漢夷的天險,若不能掌控燕雲,華北大平原便完全暴露於遊牧民族的鐵騎之下。剛剛立國的北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收復燕雲失地,不僅僅是收復華夏固有領土,更是爲了新朝統治的安全。所以,在雍熙三年,宋太宗兵分三路,北伐遼朝。但這次北伐卻只落得個失敗的下場,高梁河之戰中,太宗皇帝本人更是被打得倉皇逃竄。自此宋遼的攻守異勢,宋朝也無心更無力收復燕雲。

宋真宗年間,遼朝又大軍壓境,此次遼朝軍隊一路南下,甚至渡過黃河,北宋都城東京危在旦夕。在朝臣激烈的爭論和真宗的深思熟慮下,真宗決定親臨澶州,指揮戰鬥。由於皇帝的親臨,宋軍士氣大震,初戰便射殺遼軍主將蕭撻凜。

深入宋境的遼軍,糧草輜重不足,無法打持久戰,宋朝也無心繼續追擊遼朝,這爲兩國間的和議奠定了基礎。應該說,使者曹利用是不辱使命,雙方簽訂澶淵之盟,協議爲:宋遼互爲兄弟之國;以白溝河爲界;宋朝每年爲遼提供歲幣;開放邊境,互市貿易。

或許當時無人能夠預料,這一個協議爲宋遼之間換來了百餘年的和平。而這種局面,與前代大不相同。毋庸贅言,遊牧與農耕的生態差別,使得古代中國的中央王朝與遊牧民族之間存在一個邊界(邊緣)。雙方隨着國力的變化,一直在改變着主被動形勢。例如漢初採用和親政策,忍氣吞聲,而漢武帝時期便北擊匈奴,使得漠南無王庭。唐朝依然如此,盛唐時,可在遊牧地帶設立都護府、羈縻州,但到了唐中後期藩鎮割據時,唐王朝的力量便無法控制遊牧政權。宋朝似乎開闢了一個先例,在缺乏燕雲十六州的保護下,不僅沒有被北方的遼朝壓制,更和遼保持了百餘年的和平,雙方友好交流,真如兄弟之國。宋遼之間,似乎都無野心控制對方。這種狀態在農耕與遊牧兩種人類生態激烈競爭的情況下,如何維持?士大夫在兩國外交中扮演了什麼作用,這需要我們進入宋代士大夫的歷史世界。

澶淵之盟簽訂後,宋遼之間百餘年間竟有三百餘次的外交互動,雙方在皇帝、皇后去世以及新皇登基的重大場合,都會互派使節。從宋朝士大夫出使遼朝的具體互動中,我們可以窺見更豐富的歷史面貌。

從白溝出發,到達遼朝的中京,路途遙遠,往返需要花費兩個多月的時間。這期間,宋朝的士大夫有了充足的時間觀察遼朝的風俗,並與遼方的官員密切交流。從今天的眼光看來,雖然宋朝士大夫出使遼朝,是帶着政治任務的,但這一個過程更像是到遼地去旅遊和造訪朋友。仁宗時期,陳襄出使遼朝六十餘天,一路上都在暢飲。每經過一個驛站,都有遼方的使節迎接,然後大擺筵席。北方遊牧民族性情豪爽,對待席間不拘泥禮制而豪飲的宋朝官員充滿了好感。宋使王拱辰在參加遼方爲其舉辦的宴會時,不顧禮制,與契丹人同坐豪飲,甚至於“深夜狂醉,喧酗無狀,或執虜之手,或拍胡人之肩,或聯嘲謔之詩,或肆市廛之語”。看起來似乎不符合外交禮節,但遼方卻十分高興,直呼其爲“王見喜”。應該說這種人物還是相對少數,多數宋使出訪遼方都極其重視禮制規範,但當遼方熱烈勸酒,宴飲到歡暢之際,在酒精的麻醉下,宋使們經常會做出豪情萬丈的舉動。以至於相對冷靜的陳襄,也會在酒後發出“但恨飲酒不多”的感嘆。除了酒桌上喪失了清醒的交流,宋遼官員間其他方面的交往也十分密切。在路途中,宋遼雙方的使者會就許多問題進行討論,從經史子集到天文地理,從詩詞歌賦到異物術數,無論學術問題還是平常瑣事,都是可以談論的話題。在這種交往過程中,宋朝士大夫逐漸瞭解遼朝風俗,遼朝官員更學到了中原的知識。例如,當劉敞出使遼朝時,遼方官員問他燕山中有“異獸,如馬而食虎豹”,劉敞利用自己的知識,引用《山海經》、《管子》等書證明這種異獸名爲“駁”。這種嘮家常的對話並不少見,陳襄出使遼朝就曾與遼朝官員交流故鄉風俗、父親任職何官,乃至於南方荔枝生長等問題。

宋使每次出使都會將中原的典籍作爲禮物送與遼方,由於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遼朝的官員也有了相當高的文化水平。這足以使得兩邊的官員處於同一維度對話,甚至會互相贈送詩賦,並結下了友誼。雙方使者交流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詢問曾經出使過遼朝士大夫的情況。陳襄出使遼朝,就不斷被問及歐陽修、范仲淹等人的現狀。這種詢問似乎是老朋友間的關心,足見當時宋遼之間上層人物聯繫密切,並已經形成關係網。

正是在這種交往的過程中,宋遼的士大夫們互生好感,產生認同。陳襄之言“所謂南北一家,自古兩朝歡好,未有如此”,當是真情實感。值得注意的是,宋朝的宰輔中,相當大比例在年輕的時候曾出使過遼朝。在遼朝留下了較好印象的他們,在老年成熟後審時度勢,自然成爲了所謂的“主和派”,可以說,這是宋遼維持百餘年和平的原因之一。在他們的文字中,對宋遼和平充滿了讚頌。如胡宿:“自爾邊境無長風塵之驚,父老不金革之警……國家承平百年,其間通好居六十年,前世所未有。”鄭居中曰:“雖漢唐和戎,未有我宋之策也。”

一般認爲,國族意識是近代民族國家構建的產物。但似乎,宋代士大夫的某些思想,已經初具國族意識的內涵。這在宋朝士大夫羣體對遼的態度上有所表現,大體上有主權邊界意識與“想象的共同體”。

主權,特別是對領土的主權是近代民族國家的重要權力。宋代士大夫的領土邊界意識,是在北部邊防的壓力下產生的。如前所述,由於燕雲十六州在遼朝掌控下,宋朝喪失了防禦騎兵的天險。宋朝君臣不得不考慮如何防範北方騎兵,以維持現有邊界。宋代君臣沒有采用前朝的修建長城的方法,而是採用了另一種思維,來限制“騎兵利在平地”。首先,在北部地區建立起了塘濼體系,歐陽修言:“今既無山阜設險,所可恃者,惟夾峙壘,道引河流,固其覆水,爲險浚之勢”。憑藉水塘溼地,既可以阻擋騎兵,又可爲邊防屯兵提供灌溉之利。其次,在北部地區廣種樹林,形成隔離帶,使得騎兵無法通過。從實際效果看,這些舉措收效甚微,但背後所體現的,是對具體疆界的維持。

更爲顯著的是宋神宗時期與遼朝勘定邊界的舉措。在前朝,邊界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或者是一個模糊的地帶,而並非一個明確的界限。但在11世紀後期,宋朝發動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北疆與遼朝劃分了明確的邊界。以封堠、壕塹、界碑爲標誌,宋遼邊境線不斷明晰,與此同時,宋朝中央編制地圖,建立檔案,以此宣揚自己對疆界內的權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是未有明確邊界的天下概念,但這在宋朝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北宋君臣都意識到了明確疆界的重要性,所謂的“明立界堠”,體現的是宋代特殊形勢下華夷觀念的轉型。

士大夫羣體中,也衍生了“想象的共同體”的意識。有趣的是,雖然在具體政策上,宋代士大夫不主張收復燕雲,但在情感認同上,他們卻一直將燕雲之地認爲是華夏故地。前文已提到,出使遼朝的宋使會經過燕雲之地,觀察到當地“衣冠語言皆其故俗”,不禁心中生髮出一種信念,此地之人仍然認同宋朝,希望宋朝來收復故地。就像他們在詩中寫的那樣,“漁陽父老尚垂涕,燕頷將軍誰請纓”,似乎這與燕山之北的契丹人聚居地不同。在這裏,胡漢分界仍然存在,是傳統華夷觀的延續,但不同的是,這種燕人仍然心繫中原的觀念,更多是一種想象。當然,這種“想象的共同體”相當程度是心懷天下的士大夫的一廂情願,對於燕雲之地的百姓來說,並不像宋朝士大夫所想的那樣,對自己的國族有着清晰而明確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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