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什麼——科爾姆•託賓《兩個女人》讀後

《兩個女人》是愛爾蘭著名作家科爾姆•託賓(Colm Toibin)的短篇小說集《空蕩蕩的家》的其中一篇,作爲短篇小說來講,篇幅也不算短了。這篇小說可以讓我們知道文學大師是如何講故事的。

在前面80%的篇幅裏,都只是在講電影場景設計師弗朗西斯一個人的故事。我雖然一直在期盼第二個女人出現,可是並不着急,我被科爾姆•託賓的句子深深吸引住了。

弗朗西斯現在已經是年近80的老女人了,可是仍然無比高效地工作,她很少會友好地與人閒聊,她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和工作有關,她對工作的認真讓人尊敬又讓人害怕,因爲她不是一個好相處的女人。

這次她從美國飛回自己闊別多年的祖國愛爾蘭,是因爲她要負責一個電影裏的場景設計,那個場景要在一家經營多年的酒吧裏進行。

然後我們知道了弗朗西斯曾有過一段愛情,她愛着那個男人盧克,是一個演員,盧克也愛着她。可是因爲彼此都是工作狂,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他們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在一起。終於,弗朗西斯離開了盧克。文中是這樣寫的:

她決定,如果他在上午十一點前不回來的話,她就退房,回家,再也不見他。
她記得自己冷靜地看着時鐘一分一秒地走,到了十點,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走了,不去管他扔在地上的衣服和浴室裏的東西。

分手之後,弗朗西斯從報紙上知道了盧克和一個叫瑞吉爾的女演員結了婚。又過了一些年,盧克去世了。

這些年裏,弗朗西斯唯一一次後悔往事、後悔沒有與他保持聯繫是當她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時。她想,她會在他生病時守在他身邊。她明白,不管他的婚姻多麼幸福,對她仍有無法忘懷的事,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有時間去思考問題的時候。他會想她,正如她會想他。她會想要撫摸他的遺體、出席他的葬禮,雖然她不能肯定這一點.

科爾姆用了很多的篇幅在描述弗朗西斯無比認真地爲酒吧裏的場景設計做準備。弗朗西斯無比富有,威嚴、冷漠,但是她常常裝作不經意地對身邊的那些下層人施以援手,她不想讓他們感恩於她。
就這樣,小說到了結尾,第二個女人終於出現了。在她們要拍戲的那個酒吧裏,兩個顧客坐在那裏喝酒,一個年老的人女人和一個小夥子,一直不願離開。他們不離開顯然影響到了弗朗西斯的工作。

“你能請他們走嗎?”(弗朗西斯問她的臨時助力戈比小姐)
“彆着急,弗朗西斯。他們到時間自然會走的,他們不妨礙我們。”
“是你叫他們來的嗎?”
“不是,他們碰巧來了這裏。瑞吉爾多年前來過這裏,她好多年沒來了。”
“瑞吉爾?誰是瑞吉爾?”
“瑞吉爾•斯威夫特。她是盧克•弗雷尼的遺孀。”
弗朗西斯望向那兩個人,那女子正在聽她同伴說話。
“她是他的遺孀,”戈比又說了一遍,“她以前是演員。”
“你有沒有告訴她我是誰?”弗朗西斯問。
“她對這部電影沒多大興趣,”戈比說,“她只是想把酒喝完。”
“你有沒有告訴她我的名字?”
“我沒有。天啊,你爲什麼問這個?”
弗朗西斯出門向汽車走去,她的手提包留在車上。她坐到後座上,沒有對司機說話,拿出化妝包。她開始慢慢地在臉上化妝,塗上淺色睫毛膏、眼影還有眼線。多年前,她從好萊塢一位頂尖的化妝師那裏學到,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嘴邊的區域最重要,要把脣線畫出來,遮蓋嘴邊和下頜的皺紋。她梳好頭髮,打扮完畢後,再次從手鏡中仔細打量自己。她嘆了口氣,沒法再多做什麼了。她回到酒吧,徑直走到那兩人坐着的桌旁。
“瑞吉爾,”她說,“我是弗朗茜。”
她看到這女子擡頭看她時忍着哀傷,然後她笑了開來,但笑容中愁緒更多。
“啊,天吶!我真的不知道。”
“我明白。我們從來沒見過,是嗎?”
“他說起過你。”瑞吉爾說着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跟她握了握手。她是英國口音。
“他說起過你。”瑞吉爾又說了一遍。
“我不知道是你,”弗朗西斯說,“直到戈比剛剛告訴我。”
“我以爲你住在……”
“是的,瑞吉爾,我只是在這裏工作。”
“希望我們沒妨礙你們。”
“沒事的。”
“你能坐下來和我們聊一會兒嗎?”瑞吉爾問。
“當然能,瑞吉爾。”
瑞吉爾將弗朗西斯介紹給她的同伴。
“她是在我之前和盧克在一起的。”她說,她的笑容再次透出萬分悲傷,但更有一種端莊優雅的氣度。
“這位女士是他此生的最愛。”瑞吉爾對她同伴說,又朝弗朗西斯一笑。
“他有我們兩個真幸運,不是嗎?”弗朗西斯問。
“他是我此生的最愛,”瑞吉爾說,“我可以這麼說。”
弗朗西斯從她的聲音和神情裏能夠看出她是多麼和善,她一定待他很好。
“他喜歡這家酒吧,”瑞吉爾又說,“他認識米利很多年,就是這裏的老闆。”
“我都不知道這個,”弗朗西斯說,“你知道,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在愛爾蘭,一次都沒有過。”
“我知道。他說過你很多事,尤其是在他生病的時候,但其他時候也說。他很樂意離開愛爾蘭。這裏是少數幾處他懷念的好地方。”
她們看着彼此,都沒說話,工作的噪音圍繞在周圍。弗朗西斯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知道瑞吉爾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這些年過去了,事情如此簡單。盧克得到過愛和關懷,他臨終之前,只有這個女人照顧過他。
“我很高興遇到你。”弗朗西斯說。
“他去世的時候我想寫信給你的,但沒寫,然後就太遲了。”
“是的,那總是很難。”
“他說起過你。他說你是獨一無二的。”
“我相信,我相信。”
瑞吉爾低頭去找自己的手提包,弗朗西斯明白她想走了。她站起來,讓她走得更自在些。
“總是有活要幹,不是嗎?”
“是啊,”瑞吉爾說,“我們得讓你幹活了。”
瑞吉爾與她的同伴準備離開,弗朗西斯與瑞吉爾握了握手。
“遇到你真是太好了。”瑞吉爾說着,他們朝門口走去。
“是啊,太驚喜了。”
他們走後,她在那裏站了一會兒,背對着門,像是在防衛有人入侵。
“這是怎麼回事?”戈比問她。
“我們幹活吧。”她說。
“他們走了嗎?”
“走了。”弗朗西斯回答道,她走到屋子中央,查看貨架和一排吉尼斯啤酒瓶。
“酒吧後面還需要一樣東西,”她對戈比說,“還要一樣東西。我們來想想應該是什麼。”
戈比點點頭。
“你爲什麼化妝了?”她問。
“我需要和你的朋友們小談片刻,就這樣。”
“你認識瑞吉爾?”
“不,我不認識她。”
“你們倆好像一直在說話。”
“這樣大概看起來才正常吧,”弗朗西斯說,“看起來就是這樣。”

這最後的一部分讓人無比揪心。弗朗西斯知道那個坐着的女人是她曾經的戀人盧克的遺孀後,她淡定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走到車裏莊嚴地化妝。在盡最大努力化完妝後,纔去和瑞吉爾見面。她和她愛着同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如今已不在人世,可是這兩個女人到底是哪一個更愛他呢?

張愛玲用了約18萬字寫了《小團圓》去表達“愛情的千轉百回,一切幻滅了之後還有什麼東西在”,可是科爾姆•託賓僅是用了一個短篇小說做到了。一個人無論事業上多麼成功,表面看起來多麼光鮮,在熱鬧喧囂的背後,當自己年老時,仍然是在乎着心底的那個人。

愛麗絲•門羅在創作時會不厭其煩地注重細節描寫和對話,而作爲男性作家的科爾姆•託賓也有這樣的風格,只是他的句子更加冷峻有力,顯然是男作家的筆風。

少年時期,我曾深陷在張愛玲的蒼涼文字裏不能自拔,好多年她在我心中都排在第一位。但是現在我覺得科爾姆•託賓顯然是在張愛玲之上的,他對愛情的描寫更加讓人悵惘卻又是充滿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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