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轉入小區的第一時間，目光照例看向路右邊的那一塊菜地，昨日，菜地邊的那一叢黃菊還開得燦燦爛爛，今日，圍欄邊已空空蕩蕩，一樓窗戶下的幾個花圈也沒了——四川阿姨今日出殯，這個豁達樂觀的老人，終未能扛過歲末年初的這一波寒潮，倒在了2023這個暖融融的小寒節氣裏……
昨日清晨遛花少，菊芳告知四川阿姨走了，竟一時沒回過神來。菊芳又補充，就是門口喜歡種菜的那個阿姨……當時腦袋竟是懵的，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是不是弄錯了，前些日子，阿姨不還在門口和鄰居們談天說地嗎？只要她在，她家門口總是熱熱鬧鬧的，女人們或站或坐，一個個笑意盈盈，看你走過，阿姨總會笑呵呵地打招呼……這樣一個樂觀開朗的老人，怎麼說走就走啦？
不，肯定弄錯了。
擡眼看過去，阿姨家朝着馬路的側門靜悄悄關閉着，只有門前菜地旁這幾棵黃菊，活活潑潑在暖陽下招搖。
阿姨走了？我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
多麼好的一個老人啊！
最初對阿姨的印象，是她的勤快。她家西窗下有塊空地，幾平方見方，阿姨“啃喫啃喫”，竟用鋤頭整理出一片小菜園子，這邊一塊青菜黃瓜，那邊一塊茄子蘿蔔，還有長豇豆、毛豆、韭菜……一塊塊菜地雖不大，卻齊齊整整，看不到一根雜草，且一年四季，產出不斷。
阿姨對菜地伺候得可精心了，每到夏天傍晚，你常可見她在菜地裏澆水，有時從家裏接出水管，有時就一勺勺從桶裏舀水，夕陽漬紅了她臉，褂子都溼了一大半，你勸她歇歇，她仰着滿是汗珠的臉，還是衝你呵呵一樂:“木得事的，蔣老師。”
我們家老爺子也喜歡菜地，閒暇無事，也是這般泡在菜地裏，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曾對這樣的自討苦喫頗爲不解，後來看到阿姨的勞作，只覺得親切溫暖，土地最是慷慨，只要付出，就會有收穫，阿姨一定是深諳此理。於是，每天早晚遛花少時，我便喜歡在小菜園子邊望望:
“這是韭菜，當年我爸爸的韭菜種得可好了，小時候我們家常割韭菜包餃子，可我最害怕挑韭菜……”
“你這黃瓜長得好，這麼矮就開花啦。”
“這點菜長得這麼好，你幹嘛拔掉呀？”
……
對於我的自說自話，阿姨總會直起身子，操着濃重的方言，給予最真誠的迴應。阿姨從不吝嗇土地的饋贈，只要她在菜地。總會發出這樣的詢問:
“蔣老師，青菜要不要喫？”
“蔣老師，你要喫自己拔。”
老一輩的人都是這樣樂善好施，只要她有的，便想要慷慨與你分享，當年我的父母是這樣，而今阿姨也是這樣，你只管坦蕩蕩接受了她的饋贈，纔是對這份真摯的最好迴應。這些年來，這樣的情形曾無數次出現，總在治癒你躁亂的心神。
阿姨是典型的四川人，嗜辣，她種得最好的，自然也是辣椒。不大的菜地裏，一個個辣椒青綠豔紅，活脫脫就是盞盞小燈籠。她老人家還喜歡朝天椒，這種辣度極高的品種蘇南很少見，我曾以爲老人是種着玩玩的，畢竟這玩意兒色彩繽紛，很是可愛。得知我的猜測，阿姨朗朗大笑，其實她是嫌本地辣椒不過癮。去年有一次，她還樂呵呵問我:“要不要喫辣子兔丁，我炒好你嚐嚐。”看我態度堅決，阿姨還嘆了口氣，大概遺憾於我的無福消受。
“我家孫子喜歡喫辣。”阿姨打理小菜地，除了自家產出安全外，就是孫子也喜歡辣。孫子是老人家一手帶大的，自然傾注了所有的愛。小時候，常可看見這個皮膚白皙的小傢伙在小區玩，身形矮胖的阿姨就在一旁細心照料着。孫子讀書了，阿姨的任務就是做好後勤保障，小傢伙課業繁重，奶奶難免心疼，去年延時開始，孫兒回家時間晚了許多，老人總是在暮色中等着，有時也會攔下我，問問當下教育現狀，心疼無措的樣子頗讓人動容。
但總體上阿姨還是識大體的，對於孫兒的教育，心疼歸心疼，卻從不干涉。“我不管，他媽媽會安排好的。”有一次鄰居們聊到老母親們“雞娃”時，阿姨明智的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身爲一線班主任，看過太多祖輩對孫輩教育橫加干涉的，但認識阿姨這麼多年，雖說她偶爾也會吐槽幾句，但對於小輩的教育，老人還是非常明理的。而今，她的大孫子已成了個懂事謙和的半大小子，老人自然功不可沒。
去年下半年，老人腰椎動了手術需要臥牀靜養，門前菜地極爲罕見地荒蕪起來。可沒過多久，她稍能動彈，竟拿個凳子坐在菜地裏拔起草來。看我勸她，她頗爲艱難地轉過頭來，依舊笑着說:“不要緊的。”隨着阿姨漸漸康復。很快她的小菜地又一片碧綠，生機勃勃了。
一直覺得，阿姨是個熱愛生活之人，這麼多年的鄰居下來，小區裏唯有她家門口總是熱熱鬧鬧的。冬日午後或者夏日傍晚，阿姨總會掇條凳子放在門口，只要她坐在那裏曬太陽或成風涼，鄰居們便會慢慢聚攏在她的周圍，家長裏短，談天說地，高興起來了，“呵呵呵”一陣陣大笑。正巧趕上了，我也會加入其中閒聊片刻，阿姨總是笑眯眯地聽着，實時再跟你互動幾句，她真是一個很暖心的老人。
阿姨愛花，她的菜地周圍，一年四季，薔薇、雞冠花、月季、菊花、黃金菊……你方唱罷我登場，如同給菜地繡上了五彩的花邊。走過路過，人們總忍不住駐足欣賞片刻，這些年，我的鏡頭裏也沒少定格這美好的一切。
阿姨家北窗下，還有一棵梔子花，每年初夏，梔子花開，一樹潔白，沁人心脾，下班回來，我總要去樹下佇立片刻，一身的疲憊便在這素潔芬芳中漸漸消退。後來才知道，這棵梔子花也是阿姨種的，樹下還播撒了粉嫩嫩的小雛菊，星星點點的，裝點着這個不起眼的角落。
這個世上，愛花的人很多，能用心去種花，且不求回報的人很少。去年梔子花開得特別多，整個小區似乎都浸潤在它獨有的馥郁中。有人忍不住，便偷摸着去採去剪，我就碰到過幾次，雖說喝止了，但偷花的現象還是屢禁不止。那次碰到阿姨，忍不住向她提議，也弄個標語牌之類“恐嚇”一下。看得出，對此阿姨也頗有些無奈，但她卻沒有接過我的話茬，只是目光撫過那一朵朵盛開的花，小聲嘟噥了一句:“明天還會開的。”當時對阿姨的做法，我頗不認同，此刻想來，卻感懷於她的豁達大度，能惜花愛花固然好，但一切無可挽回之時，還是寄希望於“明天”吧，明天花還會開，花開從來生生不息，這，便是阿姨的生存智慧。
昨夜從阿姨家門前走過，那若隱若現的香燭氣息，那“叮叮咚咚”的唱誦之聲，那窗下靜靜安放的花圈，都在讓我接受一個事實:阿姨走了！這個平凡而又普通的老人，這個熱情而又善良的老人，這個豁達而又智慧的老人，走完了她普普通通的一生。
今日，那圍欄邊的菊花一棵也不見了，阿姨生來愛花，是不是這蓬蓬勃勃的花，正陪着阿姨去往了另一個世界？
這一世，我們僅僅是鄰居，關係看似疏離，此刻想來竟有那麼多的回憶，原來人與人的情感鏈接，從來就在細細密密的尋常生活裏。
阿姨走了，我們的鄰里情緣就此告一段落，她老人家走出了我們的目光，卻走不出大家的回憶。這一世，感恩與您的相逢，感恩你曾予我的教化與照拂，感恩您帶給我的快樂與溫暖。願在那個世界，您依然笑對一切，依然播種您的溫暖。
阿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