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紅樓】賈府生態的一角

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同樣的山峯,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就呈現不同的景緻。

生活也是如此,雖然真相只有一個,但是視角不同,看到的景象也會千差萬別。

我們讀紅樓,如果從主角的視角來讀,比如寶玉,比如鳳姐,那賈府上下一片富貴祥和,父慈子孝,長幼有序,身處其間煩惱是少的,歡樂是多的。

然而如果換一種眼光來看,賈府又是怎樣一個賈府?

年少讀紅樓,每逢讀到林黛玉那句“風刀霜劍嚴相逼”時,就有些疑惑不解:哪裏有風刀?哪裏有霜劍?明明一片歡聲笑語嘛。感覺黛玉有些過於敏感甚至無病呻吟了。

黛玉貴爲賈府千金賈敏的女兒,深受外祖母賈母寵愛,尚且感到“風刀霜劍”的壓迫感,那麼在衆多不被關注的小人物心裏,賈府又有怎樣的面貌?紅樓第二十回爲我們揭開了賈府生態的一角。

從小看紅樓,印象最深的就是賈家的丫頭很厲害。在別的文學作品裏,丫頭是小姐的陪襯,唯唯諾諾,沒有主見,願打願罵,是道具一樣的存在,只在端茶倒水時纔出現。

而紅樓不一樣,紅樓裏塑造了衆多個性鮮明,牙尖嘴利的丫頭,像賈母身邊的鴛鴦,寶玉房裏的晴雯,鳳姐房裏的平兒,迎春手下的司棋,她們厲害起來,連主子都要讓三分。

於是我以爲在賈府做丫頭是個美差,待遇堪比小姐,還不需要受什麼委屈。

長大後再讀紅樓,發現事實並不是表面那回事,且不說這些有性格的丫頭都是每個房裏人才出衆的拔尖人才,有資本耍脾氣。即便她們這麼能幹,依然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迫,很多時候不得不委曲求全。

以寶玉房中爲例,寶玉是個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好主子,按說他房裏的丫頭最不受委屈了,其實不然。

襲人可以算寶玉房裏頭一個賢人了,她和晴雯有同等資歷地位,卻沒有晴雯的刁鑽任性、目中無人。襲人除了全心照顧寶玉做好自己的工作,還十分懂得人情世故,做人謹小慎微,從不得意忘形,因此贏得賈府上下一片讚美聲。

儘管如此,襲人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在第二十回裏,襲人生病臥病在牀,寶玉等她吃了藥後到黛玉房中陪黛玉。後來寶釵也來了,三人正在互相玩笑取樂時,忽然聽到寶玉房中傳來吵嚷聲。

吵嚷聲來自寶玉奶媽李奶奶,這李奶奶雖然只是一個奶媽,卻十分把自己當回事,仗着自己奶過寶玉幾天,就事事爭強好勝,處處排暄寶玉房裏的丫頭,多次激怒好性兒的寶玉。

第八回寶玉外出喫飯帶給晴雯的豆腐皮包子,被李奶奶拿給她孫子吃了;也是同一天,寶玉早上準備的楓露茶,晚上回來喝發現也沒了——被李奶奶喝了。氣得寶玉直接把茶杯摔了,對端茶的茜雪喊出“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這樣的話。

可李奶奶貪喫不長記性,第十九回貴妃賜給寶玉的糖蒸酥酪,寶玉明說了留給襲人喫,也被前來“視察”的李奶奶拿起勺子吃了。吃了還憤憤不平:“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裏調裏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

幸好襲人不是個多事之人,看着寶玉要生氣趕緊把話茬開,說自己不喜歡糖蒸酥酪,想喫寶玉剝的風乾栗子。饒是襲人如此懂得退讓,李奶奶還是寸步不讓咄咄逼人。

第二十回裏,寶玉不在房裏李奶奶來了,襲人生病不便下牀問候,李奶奶就抓住這個把柄大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妝狐媚子哄寶玉”“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並說要“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罵得極其難聽。

襲人一個沒出嫁的丫頭,平時很注重名聲,作爲寶玉房裏頭一等大丫頭,襲人一向受人尊重,現在還病着就被李奶奶當衆謾罵,且罵得如此不堪,禁不住哭起來。

李奶奶對襲人等丫頭積怨已深,趕上當日打牌輸了錢正不自在,這次不過是藉機鬧事來發泄胸中怨氣。

在李奶奶看來,正是因爲這些丫頭,寶玉才疏遠了自己,她把自己不得寵的原因歸結到丫頭們身上,她的怨氣是帶醋的怨氣。

其實隨着寶玉身體和心智成熟,他必然要在感情上疏遠父母輩親近和他同齡的女孩,何況連父母都不是的奶媽?

李奶奶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只知道一味妒忌排擠丫頭們,襲人成了替罪羊,成爲頭一個被她排擠的對象。

其實襲人有什麼錯?盡心盡力服侍寶玉是她的職責,贏得寶玉的信任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是,在一些討厭她的人眼裏,襲人做的越好越找人嫌。

除了來自李奶奶的正面挑釁,襲人還要面對丫頭們之間的擠兌挖苦。頭一個看不慣襲人的就是晴雯,別人心裏不管怎樣想嘴上還不說,晴雯心直口快,一張口就傷人。

襲人被李奶奶罵,晴雯不僅不幫,還在寶玉維護襲人時補上一刀:“誰又不瘋了,得罪他(李奶奶)做什麼?便得罪了,就有本事承擔,不犯帶累別人。”

惹得襲人一面哭一面提醒寶玉注意說話:“爲我得罪了一個李奶奶,你這回子又爲我得罪這些人,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同時又怕寶玉因此煩惱,自己受了氣還勉強忍着不敢過分難過。

想想襲人也真不容易,既要做好本職工作,又不能太出風頭,弄不好讓人嫉妒,被人排擠,只得忍氣吞聲,打掉牙往肚裏吞。

面臨同行傾軋的不止襲人一個,看起來歲月靜好的怡紅院,其實也有着森嚴的等級劃分,丫頭們之間也常常因爲在寶玉面前得寵與否明爭暗鬥。

後面書中提到的小紅剛到怡紅院不久,有次寶玉要茶丫頭都不在,本應在外面當班的小紅進到屋裏給寶玉倒了一杯茶,結果被打水回來的秋紋、碧痕一通諷刺挖苦:“沒臉的下流東西……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在寶玉房中生存尚且如此艱難,賈府生態之複雜可見一斑,最懂得其中複雜的除了賈府這些丫頭們,就是那些夾在主僕之間不倫不類的姨娘們。

趙姨娘恐怕是紅樓裏最不受待見的女人了,不僅以賈母爲首的當家人看不上她,連下人也不把她當人看。其中固然有自己不自尊自愛的緣故,也不乏“牆倒衆人推”的世態炎涼。

趙姨娘和她的兒子賈環是賈府裏特殊的存在,他們被排除在寶黛釵陽春白雪的世界之外,置身於另一個下里巴人的世界。兩個世界偶爾也會有交集,這種時候往往也是矛盾產生的時候。

第二十回裏,賈環跑到寶釵房裏玩擲骰子,明明輸了還耍賴被鶯兒揭短:“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在眼裏。”並拿寶玉和他作比,愈發顯得賈環小氣。

賈環氣量狹窄,加上還是個孩子,於是大哭:“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連寶釵都看不過去了,趕緊勸解。

是啊,賈環拿什麼比寶玉?

寶玉是誰?是賈家嫡親的孫子,母親王夫人是九省統治王子騰的妹妹,賈政明媒正娶的夫人。寶玉一生下來即便不含着玉也含着金湯匙,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賈環呢?母親陪房丫頭出身,即使和賈政有了一兒一女也不被人看得起,父親賈政形同虛設,從不過問他的學習生活,一奶同胞的姐姐探春自小跟着王夫人,恨不得撇清關係,賈環母子兩個在賈府過着仰人鼻息的生活。

作爲這樣尷尬的存在,趙姨娘如果像周姨娘一樣悄無聲息也好,可她偏偏不肯安靜,總想找點存在感,因此更加遭人嫌棄。

賈環被鶯兒揭了短又挨寶玉訓,灰頭土臉回來後,還要承受趙姨娘的挖苦:“誰讓你上高臺攀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裏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

作爲一個母親,趙姨娘不具備一個母親該有的氣度和修養,她不能關愛孩子的心靈,也不能培養孩子自強自立的品格,反而挑唆離間唯恐天子不亂,難怪路過的鳳姐兒都聽不下去了。

於是,在遭受幾次三番貶損後,賈環又被鳳姐兒叫出去嚴厲訓斥一通:“你也是個沒氣性的……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已不尊重要往下流……”

鳳姐明着是教育賈環,暗着就是敲打趙姨娘:“你也有教育孩子的資格?你不配!”

饒是鳳姐這樣彈壓,趙姨娘也不敢吱一聲,只能隔牆和兒子一同受訓。儘管在輩分上她還是鳳姐的長輩,但是卻得不到鳳姐一點半點尊重,不僅如此平時還常常被鳳姐兒明裏暗裏欺壓,她們之間的積怨就是這樣產生的。

同一個賈府,不同的人來看,就有不同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在寶黛釵等青春少男少女看來,更多的是富貴悠遊、歲月靜好;而不入流的姨娘和服侍主子的丫頭們,卻時常面臨着弱肉強食的局面,但凡懦弱點早被喫光抹淨了。

《紅樓夢》並不一味表現風花雪月,賈府也不是與世隔絕的象牙塔,這樣的賈府,又何嘗不是當時社會的縮影?真正的世態,只會比賈府更殘酷更真實。

202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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