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欣寺的蘭亭餘暉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從關內道到江南道,從長安太極宮到山陰永欣寺,從深宮的高牆到寺廟的紅牆,這是辯才禪師第三次被召見,也是第三次被護送回來。

現在,他騎着馬,身旁是負責護送的龍武衛。

恍惚間,他已經聽到了永欣寺的晨鐘暮鼓,聞到了寺裏荷花的清香,摸到了那視若生命的珍寶——蘭亭序。

他看看身旁威武雄壯的龍武衛,又想起了殿前的對話。

“朕朝思暮想右軍之蘭亭,久尋不得,大師貴爲智永禪師弟子,今番召大師進宮來,還望大師撥開雲霧,朕必有重賞。”

“陛下,出家人不打誑語,老僧確聽智永先師談過此帖,卻無從知曉遺珠何處,乞望陛下明察,阿彌陀佛。”

回想起來,他依然心有餘悸,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再擡頭時,已經看到了永欣寺的紅牆。

快立秋了,永欣寺的楓葉已經染上了些許秋霜,辯才禪師的兩鬢也已斑白。

他走過山門殿、天王殿、鐘樓、鼓樓,徑直來到大雄寶殿右手邊的方丈室。

“方丈大師,你回來了?”小和尚走過來迎接。

“虛雲,我去長安這段時間,可有人來過方丈室?”

“啓稟方丈,只有弟子每日打掃,未有生人來過。”

辯才禪師微微一笑,步入方丈室,中間放着一個榧木棋盤,看見淡黃偏紅的棋盤上擺着的棋還是他離開時打的譜子,他稍微鬆了一口氣。

過堂後,辯才禪師沐浴齋香,回到禪房,合上門,登梯攀上閣樓,從房梁的內檻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樸實無華的木盒。

木盒長一尺三寸,寬四寸,裏面有一卷絹紙。

辯才禪師的眼裏放出光芒來,一路顛簸的勞累一掃而空,心完全放了下來。

他將縱約一尺,橫約兩尺的絹紙徐徐展開,上面用俊秀神逸的行書寫着“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爲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辯才禪師像往常一樣掌了燈,手持鼠須筆,神情專注地臨摹着。

辯才禪師把“情”字最後一筆連帶寫完時,靈魂彷彿已置身於兩百多年前那著名的蘭亭集會,他“看見”了右軍王羲之坐在“流觴曲水”旁,臉上起了紅暈,正書着筆下的蘭亭序……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臨摹到這一段,辯才禪師思緒回到了禪室內,把筆擱下,彷彿想到了自身,自己不就是那類“因寄所託”的人麼,只是自己不能完全“放浪形骸”,也無人知曉自己的“所託”,只有眼前這無言的蘭亭序。

秋分過後的一個黃昏,辯才禪師剛剛通臨完一遍蘭亭序,把絹紙放回房梁,舒展了下痠軟的臂膀,輕抿了一口茶。

他把門輕輕推開,外面正下着簌簌的小雨,梧桐葉被雨水打的噼裏啪啦的。

辯才禪師看見一個撐着傘的陌生人,徘徊在永欣寺題滿壁畫的牆邊,一邊看,一邊點頭,似乎已沉醉在壁畫的意境中。

一刻鐘後,身影轉了過來,傘下是一個約過而立之年的男人,男人身長八尺,頭上戴着方巾,穿着一件黃袍,那黃袍寬大,在他身上卻似乎還緊了一點,面容清瘦,氣度不凡。

“施主從何方來?”辯才禪師雙手合十問道。

“我沒有打擾師父的靜修吧?”男人在屋檐下收起傘,微微一笑,作揖道,“弟子姓蕭,是北方人,帶了一些蠶種,恰好經過寶剎,這些高深而生動的壁畫吸引了我,於是駐足觀賞,不覺打擾了師父的靜修。”

“無妨,蕭施主,遠來是客。如果不耽誤生意,可以到貧僧的禪室坐坐,喝茶避雨。”

“哪裏話,師父如此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步入方丈室,姓蕭的客人看見了棋盤,不由發出讚美:“好棋盤。”

“施主好眼力,這是香榧製作的棋盤。”

兩人坐下,姓蕭的客人輕抿了一口茶水,“好茶啊,好茶,幽雅醇和,不似凡間品。”

“阿彌陀佛,施主,這是從後山上取的清泉。”

品完茶,客人又把目光投在了棋盤上,“這是十七路圍棋,師父可否與我對弈幾局。”辯才禪師欣然答應。

辯才執黑,客人執白。

兩人對弈完,又聊了一些詩詞文賦,不覺夜深。

當晚,客人在廂房住下。

翌日,辯才禪師主持完早課,回到方丈室,小和尚虛雲告訴他,姓蕭的客人出去做生意了。

黃昏時,姓蕭的客人又來了,辯才禪師心裏卻存了疑心,只因交談下來,這客人滿腹經綸,不像是普通的生意人。

兩人繼續品茶對弈,對弈完三局,辯才禪師吟出一首詩來:“初醞一缸開,新知萬里來。披雲同落寞,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風長旅雁哀。非君有祕術,誰照不然灰?”

客人微一思忖,對詩云:“邂逅款良宵,殷勤荷勝招。彌天俄若舊,初地豈成遙。酒蟻傾還泛,心猿躁似調。誰憐失羣雁,長苦業風飄。”

辯才禪師心下了然,兩人相視一笑。

再對弈三局後,客人把隨身包裹打開,取出一副畫卷來。

“這是家傳的梁元帝《自畫職貢圖》,請師父品鑑。”

辯才禪師接過,只見畫卷上面的人物服飾不同,相貌各異,畫卷很長,從序言“臣以不佞,推轂上游,夷歌成章,胡人遙集……”可知畫上乃是三十六國的使徒。

“善哉,精妙,線條如此簡練高古……”

聽完辯才禪師的讚歎,姓蕭的客人笑了笑,“弟子最喜收藏書畫,好的書畫常常讓弟子彷彿神遊太虛幻境,愛不釋手啊!”

“不錯,蕭施主,說到書畫,二王的字必定是最好的了。”

“哈哈,不瞞禪師說,弟子也收集了不少二王的帖,自幼便心摹手追二王的筆法。”

說完,姓蕭的客人從包袱裏取出幾通原帖來,只見裏面有王羲之的《源日帖》、《都下帖》,王獻之的《節過帖》等等,大小有十餘通,都是真跡。

兩人一起欣賞,臨摹,讚歎。

往後,姓蕭的客人每天都會在寺廟裏欣賞壁畫,與辯才探討書法與佛學,而那些二王的原帖就放在方丈室的書桌上。

“師父,我這幾通原帖可說是二王筆法的集大成者,世間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蕭施主這幾通確實是佳品,但是還算不得妙品,貧僧有一妙品,可謂世間無二,舉世無雙。”

“哦,請問師父,是什麼帖呢?”

“蘭亭!”

客人聽到這裏,身子不由一震,但是很快流露出懷疑的神色。

辯才禪師見狀,從房樑上取下木盒,把裏面的絹本蘭亭序真跡展開,給客人看。

姓蕭的客人仔細看了兩遍,突然指着一個地方道:“哈哈,師父錯了,且看此處筆畫的使轉,不像右軍的筆風,恐怕,是僞作吧!”

“怎麼會!”辯才禪師有些不悅,“這是我先師智永禪師親手傳給我的,休得胡言!”說着就要把蘭亭收起來。

客人連忙道:“弟子是開玩笑的,弟子自幼臨習二王,怎麼會看錯呢?還請師父原諒弟子,確實是妙品啊,讓我再看一眼吧!”

辯才禪師這才釋然,把蘭亭序遞了過去。

兩個月過去了,姓蕭的客人每日都會抽空來永欣寺欣賞蘭亭序,有時候,客人一呆就是四五個時辰,辯才禪師做完日課,回到方丈室便繼續兩人的探討。

爲了方便,蘭亭序從此就與其他二王的帖子放在書桌上。

寺中日月長,人間晨昏短。

不覺已快小雪了,一日晌午,姓蕭的客人又到了寺裏。

“辯才大師在嗎?”客人問小和尚虛雲道。

“大師做法事去了,施主也許要等一兩個時辰了。”

客人微微一笑,“如此不巧啊,這樣,我去辯才大師的方丈室等吧。”

虛雲見是常在寺裏與辯才禪師來往的姓蕭的客人,便點頭應允,還沏了一杯清茶,門輕輕合上了

半個時辰後,虛雲來到方丈室。

“蕭施主!蕭施主!可喫齋飯?”

門是半開的。


兩個多月前,長安宮殿裏,唐太宗李世民召集羣臣商議:

“朕朝思暮想右軍的蘭亭帖,可惜三次召見辯才禪師都不得下落,諸位愛卿誰能從辯才手中智取,朕一定重賞。”

“陛下,”尚書撲射房玄齡上前進諫,“臣薦舉一人。”

“卿所舉何人?速速道來。”

“此人乃是梁元帝曾孫,監察御史蕭翼。”

唐太宗大喜,召見蕭翼。

蕭翼沉吟半晌,道:“陛下,我借聖上之名去取蘭亭帖是沒有結果的,請陛下給我幾通二王的雜帖,臣先以個人身份去行動。”

於是在小雪前的這一日,姓蕭的客人,也就是當朝的監察御史蕭翼,在方丈室取了書桌上的蘭亭序和其他二王的書帖,便直奔數裏外的永安驛。

蕭翼向永安驛長陵愬表明身份和揭示御旨,同時向長安發了一封密信:“臣蕭翼,已於今日取得蘭亭序原本真跡,不日返回長安。”同時,讓驛長傳口信給都督,傳喚辯才禪師。

永安驛長急告都督,都督立刻派人傳喚辯才禪師。

辯才禪師做完法事,剛剛回到寺裏,便接到都督派人傳喚,說御史要見他。

他來不及回方丈室,便直奔驛站,

到了地方,辯才禪師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長身玉立。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我是監察御史蕭翼,奉唐皇的御旨取蘭亭序原本,現在,我的使命完成了,特來與大師告別……”

辯才禪師只覺天昏地暗,暈了過去。

等他在方丈室醒來時,書桌上已經空空如也。

十餘年後,永欣寺的山門殿裏站了一個兩鬢斑白,身穿黃袍的男人。

男人在永欣寺轉了許久,最後停在一座三層寶塔下。

寶塔上刻有“太宗文皇帝御賜穀物三千石,本寺方丈辯才禪師深感皇恩親自監造”,有幾個字已經剝落了。

正是七月既望,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男人朝塔拜了三拜,離開了。

注:本小說借鑑了沈祖棻女士1935年著的《辯才禪師》的部分情節,參考了一些網上的資料,侵刪。

過堂:稱佛門中的“喫飯”,中國漢傳佛教叢林中特有的儀制,早、午齋兩次過堂,是將進食視爲一種重要的修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