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死去女孩的日記

有一個女孩,失蹤了好幾天,人們給她的父親打電話,接連打了十幾個才接通。詢問孩子情況,得到的答覆只有兩個字:“死了”。

一、

我撿起那本死去女孩的日記,在廢品收購站的殘堆裏。它同一只髒兮兮的玩具熊,還有一些染着血痕的衣物丟在一起。

翻開第一頁,白紙已經被灰塵覆蓋,隱約可以辨認出那有些青澀的字跡。

“1月10日。馬上就要過年了,希望今年能有新衣服,不然開學後她們又要笑我。”

“1月15日。媽媽說今天爸爸發工資就給我買衣服,我很期待。結果,爸爸回家時,只抱回一箱酒,我想去問他,媽媽卻拽住了我。”

“1月31日。今晚是除夕。早上爸爸去小店打牌了。媽媽揹着包帶我去了城裏,她給我買了新衣服,帶我吃了漢堡……然後將我送上了回家的巴士,她自己做上了另一輛車。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輛車逐漸遠離,我能看到媽媽在車窗後抹着眼淚頻頻回望。我並不蠢,我知道這可能就是永遠的分別。我強忍着不讓淚水模糊眼睛,我必須牢牢記住媽媽最後的模樣。晚上,爸爸發了很大的火,把家裏的東西都摔了。”

讀完這些片段,一幕幕場景在我腦海中浮現。大雪、紅棉襖、回家的班車……

我將這本日記合上,收進懷裏,然後順着唯一的一條路往小鎮外的方向走去。路上少有行人,他們大多行色匆匆。一個老人趕着牛車從身邊經過,他看到我愣了愣,仔細盯着我的臉,過了一會兒停下車來,詢問我去哪。

我回答:“去金色草原。”

老人似乎沒有在意我的回答,只說了一句:“上車。”

我知道如果聽他的上了車,會回到那座小鎮,我是爲了離開這裏,而不是止步停留。所以我拒絕了。

那老人多看了我兩眼,眼神有些奇怪,但也沒再久留,很快駕着牛車遠去了。

我在不久之前就聽到過有關金色草原的消息。只知道那裏是一個美好的地方,是遠道而來的旅人拋棄自己夢想的地方。至於爲什麼要拋棄夢想,我也說不清。

我繼續順着這條古老的小路往前走着。我走得很慢,因爲我總是東瞅瞅西看看,看看這小花,聽聽那小鳥的聲音,前方的道路蜿蜒曲折——這條小路竟然隱藏着如此多的美好,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發現過的。

這時,我聽到了水花四濺的“嘩啦”聲。我循聲望去,看到有孩子在小河邊彎腰尋找着石頭下的螃蟹或者小魚。我知道,一條充斥着各種形狀石頭、各種顏色小魚的河是鄉村孩子們的樂園。石頭下面藏着驚喜,他們的童年也處處充滿了驚喜。

我忽然生出一種想加入他們的想法,於是朝他們走過去。孩子們察覺到了我,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朝我看了過來。

他們像一羣受驚的鹿,又或是一羣玩弄毫無反抗能力的獵物的鬣狗。我不確定,但他們是在以一個集體的意識面對着單獨的我。我看見他們的眼裏充斥着狐疑、嘲諷,當我再往前走一步時,我聽到了石頭落在身邊的撞擊聲。

我看到他們手裏拿着大小不一的石子,他們不斷地朝我扔來石子,幸好我躲開了。

我知道他們可能是出於對陌生人的戒備,所以我沒有回擊,但也沒有離開,而是告訴他們:“我只是想加入你們。”他們互相看了看,隨後一番交頭接耳,最終看着我微微點了點頭,同意了。帶頭的孩子說:“既然你加入了我們,那你可以去參觀我們的祕密基地。”

我跟着孩子們來到一處由茅草搭建的小屋,他們讓我走進去。可當我邁進小屋時,腳下突然一空,跌進了一個近一米多深的洞。

肆意的嘲笑在我落下的那一刻響起,我擡起頭,看到出現在我面前的幾雙腳。他們一邊放肆地笑着,一邊用孩子間流傳的各種髒話羞辱着我。

我爬了起來,這不是我第一次被小孩子們捉弄,所以注意力並不放在他們身上,而是看着祕密基地牆上貼着的一張照片,以及一旁丟着的衣服和書本。

照片上的人的臉已經被各種顏色的彩筆畫花了,遠看過去似人似鬼;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已經被剪出了一個又一個大口子,上面還有大片洇開的墨水;而那些書本,有的被撕成兩半,有的封面上寫着“傻瓜”“笨蛋”幾個字。

那張被畫成鬼的照片,那件被剪出一個個洞的衣服,還有那些骯髒的課本,都是死去女孩的東西。我知道,這些孩子以欺負她爲樂。他們的惡是無意識的,最純粹、不參雜任何利益、以取樂爲目的的惡。

我心中燃起了一團火。我從洞裏爬出來,不由分說給了那些孩子一人一個拳頭。他們顯然沒想到我會反擊。

我沒有理會孩子們的哀嚎,繼續趕路。

此時已是黃昏,晚霞爲天空披上一層薄薄的紗,夕陽溫柔地目送我離開了這座小鎮。

晚上,我再次翻開了日記。

“6月5日。馬上要到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了,今天同桌又問我爲什麼大熱天穿着長袖,會不會熱,我只能低頭假裝看書。我總感覺他的目光可以穿透我的袖子。希望天氣不要再變熱了。希望小店別開門。”

“7月10日。我的校服和課本被人藏了起來,我不想知道是誰幹的,因爲他們都有父母撐腰,而我沒有。今天我只能穿着短袖上學,儘管我躲避着他人的目光,努力遮掩,但是淤青還是被老師看到了。老師打電話把爸爸叫來學校,我恨老師爲什麼要多管閒事。他們逼問我,我低着頭,說是自己摔的。”


二、

第二天中午時,我已經到了另一個地方,這裏人們操着另一種口音,喫着另一種主食。這裏的生活看上去安逸又美好,但我的目的地是黃金草原,我不會在這停留。

穿過熱鬧的街巷,再次步入自然荒野。我途經一個隱藏在鐵道旁的茶園,一排排茶樹延伸到了山的盡頭,近處還能分辨,遠處只剩一道道綠色的條紋。我從茶樹尖穿過,腳下長滿了荒草,茶葉也沒有人來採摘。

茶園中央有座木製小屋。屋裏擺着很多畫,這些畫最小的都比一個人高,大的已經延伸到了屋頂。

主人是個年輕人,看我進門就一臉驚喜地問是不是來買畫的。我搖了搖頭,說明自己的目的地。他情緒低落了下來,看向我:“看着這些畫,難道沒有一點購買慾望嗎?”

我說:“等我有時間欣賞,我也許會買的。”這是委婉的否認。

對方好像聽慣了這種回答,倒也沒有糾結。

我們相對而坐,他說:“你可以叫我畫家。”他非要爲我畫幅畫,我沒法拒絕。我看着他在畫板後塗塗抹抹,眼神非常認真。

當看到成品後,我突然開始羨慕他這種沒來由的自信了。同時,我也確信屋裏那些畫不是某種超前的主義,他就是單純不適合畫畫啊。他的困境,是未來的生活與過去的夢想。

畫家似乎注意到了我有些無奈的眼神,他放下筆爲我泡茶,小屋內逐漸被淡淡的茶香填滿。他說自己在糾結是要繼續畫畫的夢想,還是接手茶園。

這時,有人上門來催債。那是販賣繪畫顏料的店主。看這些畫的尺寸,這絕對不是一筆小數目。畫家趕忙請他坐下又倒茶又說好話,最後還搬出幾幅畫說要作抵押。店主這回怎樣都不再通融,拒絕的話就在嘴邊。但喝了口茶,那些話又憋了回去。

我忍不住也喝了一口。我無法套用某個標準來評價,那是能讓人平靜下來的味道,好像與這片茶園,甚至這片森林,產生了除視覺、嗅覺之外某種更深層次的聯繫。

等我回過神時店主已經離開了,畫家坐在那十分頹喪。他又開始糾結,是要繼續畫畫的夢想,還是接手茶園。

“放棄畫畫吧,我想你也能察覺到自己不適合。”我溫和地說道,儘管說這番話時我的心中有一絲愧疚。

畫家嘆了口氣拿出一張表在相框裏的海報,是十幾年前的畫風。照片上是一副輪轉的星空,整座城市在夜的包裹下安靜地沉睡着。

他說:“在低谷時,我被這幅畫所拯救,那時我立志要成爲畫家,創作出能打動他人的作品。我又怎能輕易放下?”

我緩緩地放下茶杯,嘴角還帶了點餘味:“很明顯,你的茶比畫更能打動人。”

畫家因爲這句話呆滯了幾秒,他起身圍繞着滿屋的畫轉了一圈又一圈,不是停下來看看自己以前的作品。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停了下來。開口第一句就說:“謝謝你,我已經想好要繼承茶園了,明天我同你一起去金色草原。”

月光撒下、清冷、蟲鳴,這是我所感受到的茶園的夜晚。

我又一次翻開了日記……

“ 8月16日。今天爸爸沒有回家,鄰村的幾個人闖進家說爸爸打牌欠了錢,他們把電視搬走了,我怎麼也攔不住。爸爸回家後怪我給他們開個門,他把東西砸在我身上,我只能不停地道歉,我下次一定不再給他們開門了。”

“9月25日。我第一次嚐到了生日蛋糕的味道,第一次知道了生日所包含的美好。我坐在角落裏看着享受着快樂的這一家人,我好像坐在這與他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我偷偷地哭了。”

讀到這裏的時候,我看到那逐漸成熟的字跡上有一塊模糊的黑色,仔細摸了摸,是水漬幹了的痕跡。

看着被月色籠罩的茶園,如此靜謐舒適。這時候,一個人影從茶樹間走過。

我跟着他來到了附近村莊中的一所房子。人影是畫家,房子是販賣繪畫顏料的商店。我站在窗外聽到了他與店主的交談。

我聽到了畫家數錢的聲音——還上了之前的欠款,他說:“這些年太對不起你了,我每次都拖着顏料錢讓你上門催,其實是希望有人能去看看我的畫。”

店主說:“我其實也不在乎那點錢,我去催你,不過只是想去你那喝杯茶。”


三、

清晨,鳥鳴將我叫醒。

我和畫家出發了。我們有相同的目的地,金色草原。

我們走過大雨和暴雪,在金黃的稻穗間穿行,遇到了不同口音的人們。

時間過了一週,陽光依舊明媚,我們在一塊巨石上紮營。在這,我遇到了一位自稱旅行家的人。她說自己正在爬山,可她始終只在周圍來回踱步。

不一會兒,跑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抱住了他的腿,那胖嘟嘟的臉蛋上是兒童特有的天真。問了才知道,旅行家只是是她的夢想,可其她從未離開過這個村莊,甚至從未爬上過這座山頂。我忽然明白,她的困境是自身的責任與夢想。

我看了看抱着她腿的孩子:“那一定很遺憾吧。”但她卻說自己其實正要放下旅行家的夢想,她說與孩子在一起纔是她現在最想要的。

於是,旅行家也加入了前往金色草原的隊伍。

我們坐上馬車,走上小路,順着荒廢的鐵軌路過一個個隱藏在世界角落裏的村莊。

到達黃金草原的前一天,我們遇到了一個在森林裏種樹的孩子。

“我的夢想是看着這些樹苗長成參天大樹,可我每天都精心護理,樹苗反而變得奄奄一息了……隨着我開始上學,也就知道自己每日施肥澆水成就不了一棵參天大樹……”

他的困境,是眼前的現實與看上去不切實際的夢想。我爲此感到有些惋惜。

畫家和旅行家表明了自己也想放下自己的夢想,着手自己將來的生活,於是孩子帶上水壺也加入了前往金色草原的隊伍。

我們一路前進,距離目的地只剩最後一段路了,已經能夠看到那在夜幕下散發着金色光芒的大地。我們在附近的酒店住下。日記已經看到了最後幾頁,一切都來到了終點。

“ 2月15日。今晚是除夕,我不知道是媽媽離開後的第幾個除夕了,這闔家團圓的日子,卻是我最傷心的一天。希望今晚能夢到媽媽,希望能在那張已經模糊的臉上感受到一點愛。”

“ 4月4日。我不明白這些天爸爸爲什麼對我這麼好。今天他回家很高興,說要帶我出去見幾個人。我們坐車去鎮上與那家人見了面,他們由上至下打量着我。我明白爸爸的意思。我看着那個男人,他既懂打牌又懂喝酒,爸爸和他聊得非常高興,但我不喜歡他。”

“ 4月14日。我嘴裏流着血,那不是我的血。我咬了那個男人,逃走了。身後是人羣不知含義的喊叫,敲鑼打鼓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的腦海裏閃過一個畫面,穿着紅衣奔跑的聲影,男人憤怒的叫罵聲,我也知道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時,突然傳來敲門聲。

服務生把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酒店大廳。原來畫家的畫筆、旅行家的登山鞋、男孩的水壺都不見了。

我猛地意識到,他們的夢想不見了。

這個酒店客人不少,除我們之外還有一個叼着菸斗的年輕人、一對老夫妻,然後就是酒店經理,以及服務生。

經理剛描述完物品失竊情況,叼着菸斗的年輕人就站了出來。

“我是偵探,這件事就由我來推理破解吧。”其他人都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我打算速戰速決,於是說說:“我知道小偷是誰。”

衆人的視線從偵探身上挪開,齊齊看向我,等待着我接下來的話。

“小偷就是偵探。”我指向這個叼着菸斗的年輕人。他頓時慌了神,質問理由。

“住在這座酒店的人都是爲了去金色草原。我們之中只有你是偵探,只有你有動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偵探癱坐在椅子上。他承認了罪行,把東西交了出來,並且表明,自己也是爲了去金色草原。

經過這件事,我們都沒了睡意,決定趁夜出發。

走在路上,我用餘光看向身邊的偵探,忽然心裏有些失落——他製造失竊案,也許就是爲了體驗下當偵探的感覺吧……


四、

沒過多久,我們來到了金色草原的邊緣。

不遠處,偵探一臉落寞,他將菸斗和放大鏡丟在了地上。身邊的衆人也紛紛蹲下身,畫家拋下了畫筆,旅行家放下了登山鞋,男孩也扔掉的水壺……這些物品落地之後逐漸被金光包圍。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金色草原是拋棄夢想的地方。這裏堆滿了的閃閃發光的夢想。

那裏承載着被拋棄的夢想,可即使它們被拋棄了,也依舊熠熠生輝。那裏埋藏着無數個被拋棄的夢想,卻又讓棄夢者過上了真正的生活。

畫家在距離草原邊界不遠的地方生起一堆火,我靠着火堆坐下,翻開日記的最後一頁。

“ 4月15日。那家人找過來解除了婚約,也把爸爸手裏還沒捂熱的錢拿了回去。那是他用來還賭債的錢,那是比任何東西都更重要的他的命。爸爸拽着他們,替我乞求着原諒,但那些人拿回錢甩下爸爸就走了。我的身體顫抖起來。我知道爸爸此刻有多卑微,之後在我面前就會有多兇狠。我無法想象我即將迎接的末日。爸爸轉過身,我看着他的眼神。那不是一位父親看着女兒,是兇手看着屍體。”

日記就此結束。

畫家看着我將日記本合上,有些疑惑地問:“我們來到金色草原都是爲了拋棄夢想,你來這兒是爲了拋棄什麼?”

我沉默了片刻,一揚手將日記扔進面前燃燒着的火堆,目不轉睛地看着紙張在烈火的焚燒下化爲陣陣火星。

“拋棄過去。”

昏暗的小樓裏——

女孩將面前不斷向她逼近的父親一把推開,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火光沖天,我轉頭望向還停留在金色草原中的那羣人。

所有人來到黃金草原,似乎都拋下了失落的過去。留下的透着金光,燒掉的化作成灰。

這像是個儀式,正式地去告別一些事物,於是新的開始變得徹底。在可預見的一段未來裏,一切都在變得美好。

畫家的茶園會開始忙碌,顏料不再用被擔心價格;旅行家可以一心溫存親情,陪伴的孩子或許在將來會和他的母親一般好奇於遠山的風景;小男孩會開始有成長期其他的煩惱……

我忽然又想起最後一站前的那個酒店。不同於前來的年輕人,那對年老的夫婦他們是否曾在多年前年輕的時候已經來過?這次來是爲了拋棄什麼,亦或是爲了留下什麼?

不過現在,我要拋棄的是絕望的過去,不是拋入草原,而是投向烈火。

與過去告別,擁抱新的生活。這就是我的夢想。

至於多年前那個“小女孩”,也許死了,也許活着。日記被燒掉的那一刻,風知道。

文/如一如清水

202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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