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煞

不过年也不过节,龚三家的大门上忽然贴上了一幅奇怪的对联。说它奇怪,是这幅对联是红、黄、绿纸写成的。

门的左边,用红纸写着:烟三条酒五坛看效果加减量;门的右边,用黄纸写上:话两句言八字做文章增删法,横联竟然用的是绿纸,写的却是红字:油盐不进。

一只硕大的猪头趴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龚三坐在长满绿草的院坝里,正滑稽地拿着两片削得薄薄的竹片夹猪头上残存的猪毛。

“龚大老总,你咋不砍两根竹子夹毛?”远远的水田里还没有栽秧苗,站在水田边上的鸣幺爷在喊龚三。

龚三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大声回笑:“幺爷,来抽烟。等会就在这喝酒吃肉。”

“哪个敢吃你那猪脑壳?毛都要把肠肝肚肺缠成坨。”鸣幺爷挽起裤脚,要下田。

“咋会?猪脑壳上的毛是不好打整,但只要有耐心,总会弄干净的。”龚三把桌子上的烟盒拿起,绑在一块小土块上,用力给鸣幺爷甩过去。烟盒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鸣幺爷脚边,土块碎了,烟盒翻了一翻,不动了。

鸣幺爷捡起烟盒,从中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使劲吸了一口,望着又坐下去夹伺弄猪头的龚三,扬了扬烟盒,有些尴尬地笑:“遭了,这下咋个把烟还给你?我老了,没有你侄娃子的手劲大,给你甩不回来了。”

“你拿去抽,一包烟算啥?”龚三大笑,说话的声音更大:“我送出去的烟还少了?能铺成几条路。”

鸣幺爷赶紧不说话,一只裤脚还没来得及挽高,就“哧溜”一声滑下田去,弯腰低头,用手薅起田泥,衣袖顷刻间就湿了大半截。

龚三没听见鸣幺爷说话,眼睛一瞟,看见在水田里像只蛤蟆的鸣幺爷,站起身走了几步,踩倒了院坝里一大片草,忽然嘶声力竭地大喊大叫:“烟杆再白,冒出来的也是黑烟;烟杆再短,老子也要用它铺成一条回家的路。不然,这辈子总不能一直都上山下山绕路回家!”

“你用黄金铺,也不关老子的事! ”郎大爹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使出了全身力气。

“狼大爹,你哪天去把县城广场买了,那里更值钱哦!”龚三再也没有从前在郎大爹面前的温声软语,阴阳怪气地说:“你家里这下多了个‘虎’女婿,可以称‘虎狼之师’了。”

“不管你说哪个是狼,哪个是虎,这条路你是休想修通一寸的。”龚三的姑姑、郎大爹的老婆矮小的身子,就像某种动物一样猛扑出来,狂叫着,声音比郎大爹尖厉得多。

比过年放鞭炮阵仗还大的争吵,再次在狭小的乡村震天动地。鸣幺爷终于彻底后悔了,恨不得像条泥鳅一样,把头埋进田泥里去。龚三兄弟为打通这条回家的路,已经和郎大爹商量了无数次。结果却越来越糟糕,无可奈何的龚三,今天才开始摆台唱戏,贴对联摆猪头,他要和郎大爹摆擂台了。

郎大爹和龚三其实是一家人。龚三原本该把郎大爹叫姑夫。郎大爹是入赘龚三的叔祖家。郎大爹的岳父,只生育了五个女儿,龚三的爹却有六兄弟。作为支撑门庭的骨干力量,郎大爹刚入龚家门,尽管被岳父,也就是龚三父亲的叔叔,反复教导要把龚三的爹他们当成“主要作战对象”,但郎大爹不想卷入这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战斗。况且那时郎大爹是因为家贫才入赘,自身腰杆都还没有硬起来,自然夹起尾巴做人,与龚三父亲他们没有明显的“敌对情绪”。

日转星移,岁月如梭。郎大爹的岳父早就归天,龚三父亲几兄弟也离开乡土出去闯荡,老家于是渐渐荒芜。郎大爹一鼓作气,生了几个儿女,郎大爹虽然没有改姓龚,但儿子们全都姓龚。这下遂了岳父遗愿,没让这支香火断了。郎大爹拆了老房建新楼,气气派派让岳父这支血脉粗壮起来。

郎大爹趁着龚三父亲他们离家在外,把先前的老房拆了,将屋基朝前平移数十米,然后把原来靠着龚三他们家这边,供全湾人上下山的一条宽敞老路也占了去,修了一排楼房。郎大爹周吴郑王地在湾里安营扎寨,虽然自己姓郎不姓龚,但要把老岳父这支龚系血脉趾高气扬地树立起来。

被断了路的龚三家老屋失魂落魄,孤独地被郎大爹建的新楼房阻挡在后面。回家上坟祭祖的龚三父亲,只好从山上绕几里路回家。

回家如同回国,区别只是还没有办护照。回家成了龚三上下几辈人心中的痛。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多年,回家不再用先上山再下山绕行的艰辛终于有可能结束了。与郎大爹新房平行的两家邻居,因为儿女在外地安家落户,陆续迁走,龚三家的老屋终于胆怯地露出脸来。龚三的父亲龚老太爷,马上召集他在外的兄弟以及子侄们,要在迁走的邻居腾空的地基上修一条回家的路。

等到一切商议妥贴,龚三几代人在龚老太爷的带领下,正要开始大干之时,郎大爹带领姓龚的男丁姓郎的女性出面了:“这里是我买下的,你们乱动啥子?”

一脸迷懵的龚三父亲,对着小自己十多岁的堂妹夫说:“你好久买的?空口无凭,拿东西来看看。”

“我说是买的就是买的,你凭啥说我空口无凭?”郎大爹不再是那个低眉顺眼的上门女婿,身后那一大群儿孙后辈就是他的坚强后盾。

“大爹,你把以前的路占去修了房子,我们这么多年都忍了。如今我们从这块空地上……”龚三见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代表兄弟们上前与郎大爹理论。不过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郎大爹恨声打断:“哪个给你说这是空地?我将来要在这里修房子!”

“你修房子也要经过相关部门批手续不是?”龚三兄弟说。

郎大爹不屑一顾:“手续?钱就是手续!”

见这样你来我往一时半会说不出个名堂,再说父亲已经气得差点吐血,龚三兄弟从郎大爹再次圈占起来的空地上撤回更加孤独的老屋。进出老屋还是上山、下山绕行。

为了打通这条几十米的回家路,龚三兄弟轮番上阵,又是送烟又是送酒,既是软说也带强硬,但郎大爹烟酒照收,话是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总不能让儿子孙子一辈辈这样上山下山回老屋,也不可能学愚公移山,这条回家的路一定要修通。

在村社干部的调解会上,龚三对郎大爹说:“您当初修楼房,占用了大家走了几百年的老路,农村人修高楼大厦不容易,我们也就没有喊你拆房让路。后来邻居搬迁,这块宅基地就收归集体,我们从集体的地上修回家的路,你就不该再阻挡。”

“我是从别人手里买的!”郎大爹一字一句,说得理直气壮。

“买卖宅基地非法。”龚三说着,转头问村社干部。村社干部不是聚精会神看手机,就是在打瞌睡。

“政策我们都懂。你们长期在外生活,和你大爹打交道的时间少,我们可是低头不见擡头见。 ”事后村社干部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看来,只有继续和郎大爹协商。

也许是郎大爹姓龚的儿子们劝说,也许是听说在什么局当局长的女婿出的主意,郎大爹松口了,可以让龚三家从自己圈占的空地上修一条路。但有个附加条件:给买地钱三十万。

“给买路钱啊?”龚家上下大吃一惊。

“不给?不给钱你就别想修路。”郎大爹斩钉截铁。

“买卖宅基地非法!”龚三继续使出“杀手鐗”。

郎大爹照样不屑:“你喊村社干部来找我,当面给我说‘非法’两个字怎么写。”

龚三见老父亲望着无路可走的老屋泪流满面,终于决定去请村社乡镇干部来现场办公。但村社乡镇干部自然没去。

喝醉了酒的龚三,梦见走南闯北的自己,居然跪倒在硕大的猪头下,虔诚地磕头,嘴里喃喃地说:“上帝啊,您派个神仙来收了这煞,我去给庙里的菩萨塑金身!”

直到今天,龚三才知道自己为了回家不走弯路,在那幅用红黄绿纸写的对联下,同时请了很多神。其实又多走了不必要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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