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新裙子

天空之下,大青山旁,夏天到了,野花開得漫山遍野。

六一兒童節快到了,幼兒園要演出了,我將在合唱中擔任領唱,站在所有小朋友的前面,老師說,告訴你媽媽,給你買一條新裙子。

我提前把老師的話轉告給了母親,得到的是一個鄒着眉頭的表情,母親沒說話,大概是很爲難吧?

一直到星期五,距離演出就剩最後一天了,還是沒看到媽媽的身影,我的心拔涼拔涼的,兩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希望我媽會突然出現。

沒有新裙子的最後一次彩排,我的心輕飄飄的,像大海失去了定海神針。時間在等待和失望中很快過去,直到快熄燈了,也沒見到母親。

我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看到大王老師站在我的小牀旁邊,她手裏捧着一條新裙子,“你媽送來的,她說太晚了就沒見你,直接走了。” 我看到嶄新的咖啡色裙子,上面點綴着可愛的白色圓點,是一條揹帶裙,我欣喜若狂。

揹帶裙在那時是時髦的標誌。我以前沒穿過,老師讓我試一下,她發現我穿上後,兩個揹帶不斷往下掉,便將兩邊的揹帶縮短了,告訴我明天演出的時候再換上。

我把裙子壓在枕頭底下,幸福地睡着了。媽媽送來的新裙子,一下子給大海上飄蕩的船兒拋了錨,我的心定下來了。

對於新裙子,我媽媽原本沒這個預算。那個時候,因爲爸爸媽媽都上班兒,我家算條件好的,但是家裏孩子多,爸爸每個月還要把他工資的1/3寄回老家,因爲爺爺奶奶說要蓋房子。

爺爺有三個兒子,我爸是老大,他覺得自己肩上扛着大家庭的重任。爲此,他說話辦事都像一個大家庭的頂樑柱,爸媽結婚後很多年,我媽一直往老家寄錢。

寄錢也罷了,我媽還傻傻地告訴了姥姥,姥姥氣憤不已,說我媽太傻。我媽幼稚得可愛,22歲嫁給我爸,一鼓作氣生了五個孩子,自己還沒長明白,就把我們全都生下來了。我們只好抱團取暖,稀裏糊塗互相拉扯着自己長大,超生游擊隊有爹媽,我們則是自己當隊長。

眼瞅着六一兒童節要到了,而且我即將畢業,還要拍畢業照,我媽覺得恐怕不買不行了,才咬牙去買了這裙子。

在我的童年時代,身體長得很慢,長得最快的要數腳丫子,一雙新鞋很快就被我穿得露出腳指頭來了,粉紅色的腳指頭探出頭來報警,告訴我媽必須買新鞋了,我媽只好去買鞋,每次都要買得大一些才肯罷休。

家裏孩子多,衣服可以撿着穿,但是鞋子撿不到,因爲姐姐們的腳指頭也都提前鑽出來了,就像春天的小草破土而出。

現在看那條裙子真是太普通了,對於一個上臺演出的小女孩來說,它應該是鮮亮的紅色或粉色,但是我媽卻挑了咖啡色的。

對於我來說,那條裙子驚豔了世界,像怒放的煙花,照亮了我的一生。直到現在,我還不斷地回憶它,那種興奮和激動就像大海的波濤,源源不斷地向我滾來。

後來,我有過很多次演出,但都沒有那次演出那麼莊嚴神聖,意義非凡。

我媽對小白兔半路上打嗝的事記憶猶新,她特別叮囑老師,演出前不要讓我喫飯,保持餓唱的狀態最爲安全。我媽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壯膽,“我家三閨女三歲就上過電臺背誦小白兔了,你放心!她不會搞咋的。” 我媽嘴上這麼說着,心裏已經慌成一團。

演出前,我的肚子咕嚕咕嚕響,但我像一隻小公雞打鳴似的,伸長了脖子引吭高歌,“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美妙的童聲輕脆地響起,摧枯拉朽勢不可擋。我的嘴巴撅得高高的,連緊張和害怕都那麼晴朗和自然。

隨後,音樂過門一轉,換了另外一支歌,“霹靂一聲震哪乾坤哎,打倒土豪和劣紳哪!打倒土豪和劣紳!”這第二遍歌詞大家一起重複,不愧是軍區幼兒園,我們唱得整齊劃一,慷鏘有力。

合唱結束時,“譁”地一聲,爆發了熱烈的掌聲,我的臉蛋很燙,透過人羣,我看到坐在觀衆席上的母親喜上眉梢,自豪溢於言表,“三閨女真給我長臉啊!” 媽媽的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從小,我的體內就藏着一個精靈,它想表達,它想證明,它總是抓住每個機會躍躍欲試。它藏在肥沃堅硬的土地裏,它藏在野花紛飛的縫隙中,有時匍匐在大地上,有時迎風飛揚。星辰下,夜空裏,它無所不在。

幾十年過去了,無論生活在多麼偏遠僻靜的地方,我的心都不得安寧。我的心咚咚作響,我的心渴望更多,我要麼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要麼生活在遙遠的未來,唯有和當下格格不入。

今晚,我寫着童年的故事,悲喜參半,卻流不出一滴眼淚。眼下的世界,青草頂天而生,蚯蚓追着月亮,風是透明的河流,雨是荒涼的流星。只有我,焦慮、渴望,拘束、不安。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