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代之三 姥爺跟着走了

姥姥走了,這老屋忽然大而空了。姥爺落寞地想。一陣風吹來,姥爺想回屋裏去,拿一件外套給姥姥,可是等等,她人呢?她已經走了,老伴不在了,她撇下自己,一個人走了。姥爺嗚嗚地哭了起來。

姥爺因姥姥的去世變得不願意講話,感覺生活已經毫無意義。本來就半身不遂的身體變得更加冰涼,即使是在春季。以前,他的活力和僅剩不多的精力,因姥姥在身邊而努力燃燒着,姥姥走後,他的身體漸漸變得僵硬,像日益老舊的輪胎正在失去彈性和功能。

他的手經常在空中不確切地抓。家人不知道他想抓什麼,目的是什麼,大舅在一天傍晚說:"但願姥爺能度過這一關。"

姥爺從不曾忘記自己是個讀書人,衚衕里人們常用來罵人的話”丫-挺“他從來不屑使用,他用外國小說裏的字眼罵人:“豬玀”吐出這個詞時,他的眼神中充滿了輕蔑。

姥爺想:“豬玀”這個詞最爲形象,人們就像豪豬,平日擠在一起互相取暖,豪豬身上的刺又把他們扎得疼痛不已。

姥爺決定出去遛彎,外面新鮮的空氣可以令他呼出胸中鬱悶的濁氣。出門前,他穿上鞋子,往裏頓了頓腳,就像他幹任何事情一樣,好像總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別使勁再繼續做了。

認真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抽菸點火,他會把火柴盒夾在兩腿之間,擦着了火柴後熟練地點上一支菸,然後非常知足地吞雲吐霧。有時他也會叼着煙站在街口向遠處眺望,兩隻眼睛毫無神采,好像安在臉上的是燃盡的灰渣。

姥爺在公園裏看到幾個老人坐在長椅上曬着太陽,他在那些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又從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些老人,意識到這一點,他心裏湧上一股無可奈何的悲哀。

1976年,大地震後家家搭起了地震棚,人們都睡在星空之下的地震棚裏。

一天早上,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母親起牀後眉頭緊鎖地說:“我夢見你們姥爺穿了一雙紅靴子,是那種高腰靴,這可不好。”她說這話時,含着一種堅定不移的預感準確的神情。

果然,母親的話音剛落,家裏的電話就急促地響起,大舅在電話裏焦急地說:“姥爺一個人在家寂寞,想點一支菸抽,結果把自己點着了。”

姥爺在姥姥去世後,立即變得孤苦伶仃,脆弱的男人被自己的老婆罵了一輩子,沒人罵了,便五爪撓心,沒了根基,瞬間成了稻草人。

姥爺就是在這樣的黃昏時刻,點着了自己,當時窗外的夕陽正燃燒得壯烈而悽美,姥爺想抽菸,但手中的火柴燒着了棉褲,又燒到了牀單和被褥,濃煙竄到走廊,引來了鄰居,他們搶救出姥爺,叫了急救車,一路呼嘯着將姥爺送到醫院,但姥爺燒傷面積高達80%,情況危急,命在旦夕。

燒傷面積很大,身體多處深度感染,姥爺已經不能動彈,這導致了大面積褥瘡感染,綠膿桿菌肆意滋生,臭味沖天,每個護士進來之前,都要帶上兩個口罩。

躺在病牀上的姥爺痛苦地呻吟着,靠止痛藥維持着微弱的生命體徵。他整個人已經瘦得沒有一根棍子粗了,完全靠吸氧管的水泡聲才知道他還在呼吸,他的眼神有如燃油將枯時閃爍的殘燈。正在枯竭的生命力彷彿已從各個臟器逃跑,只殘留在兩隻眼睛裏,煎熬着卻又是無可奈何的。

他老是張着嘴,嗓子裏發出一種有痰的聲音,像哪裏在漏氣。臨終那天,他眼睛裏面的生命力,突然都湧上來了,兩朵火焰定定地燃燒了一小會兒,隨即又熄滅了,彷彿有誰彎下身去把它們吹滅似的。

姥爺終於在黎明到來之前走了,他閉上雙眼時,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姥爺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姥爺走得很突然,和姥姥一樣,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姥爺姥姥都走了之後,他的兩個兒子都希望把爹媽用過的傢俱搬進自己屋裏,以此用來思念先人。爲了一個五斗櫥,倆兄弟還鬧得不愉快,直到第二年過春節,他們才醒悟到自己的可笑,於是翻然悔過,將那五斗櫥互相推讓了很久。

一年之內,姥爺也去世了,母親在很短時間內失去了兩個至親的人。現在,我理解了母親的所有的感受,但是太晚了,我想和她交流,她已早已靜默不語,天地一片混沌,無可言說,無從解脫。 

幾年後,母親活過來是因爲第一個小外孫的降臨,望着他粉紅的一團在護士的掌心裏握緊了拳頭在詛咒着什麼的樣子。母親的兩隻眼睛就慢慢地活了。如同春天釋放出汁液,有了返青的植物和微風。她的笑容短促而渺茫,好像費了喫奶的勁才從玻璃鏡框中掙脫出來似的。不管怎樣,那真真切切的笑臉,終於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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