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低王安石,苏东坡会不高兴

--从《苏东坡传》里看林语堂和苏东坡

林语堂与苏东坡相差794岁,但一样引以为知己,并且为之写出“最得意的作品”《苏东坡传》。在《苏东坡传》中,林语堂这样写道:“知道一个人,或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没有关系。主要的倒是对他是否有同情的了解。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欢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欢他。”喜欢苏东坡的人,肯定不止林语堂一个人,但很多人通过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了解苏东坡、喜欢苏东坡。林语堂喜欢的苏东坡,其实就是他自己。

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林语堂与苏东坡,最大的相同点是饱学、幽默、睿智,他们都因为读书而变成让人仰望的大师、名士。他们还有一个共同“充满了快乐温馨”的家庭背景。

在上世纪40年代末,从中国走出去的林语堂,用英语写出了《苏东坡传》。我读了张振玉陕西师范大学版的《苏东坡传》,从林大师的“原序”里,我看到他对苏东坡的敬仰:“像苏东坡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林语堂这样定义苏东坡:“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

苏东坡家道殷实。虽然祖父一字不识,但人品好、乐观心善,具有乡村富绅的智慧。这种智慧在他的儿孙辈从书本上衍生出来。苏门之所以为后世景仰,最重要的是苏洵浪荡到27岁时开始认真读书。在他的带动下,两个儿子苏轼、苏辙也非常用心。也许是年轻多智,或者是后生可畏,苏轼和苏辙的文才与功名,似乎从一开始就超越了乃父。但不可否认的是,苏轼的家境,给了他安心读书的条件。而他的聪慧和用功,是使他才华横溢的基础。

林语堂出生在福建漳州,他上面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家境明显没有苏东坡好。但家庭对他最大的影响,是亲情。林语堂在他的《八十自叙》中这样写道:“父亲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感觉灵敏,想象力很强,而且十分幽默。在长老会牧师群中,父亲以超进步而知名,当年厦门没有几个小伙子听说过圣约翰大学,他却送孩子到上海接受英文教育。他身材短小精壮,前额突出,配上匀称的下巴和弯曲的胡子。就我记忆所及,我十岁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是基督教徒,通过自学之后,从一个小贩,蝶变为教堂牧师。他不但勤劳、幽默,而且甚有远见。在王朝更替的时候,林至诚送儿子去上海读“洋书”,后来又让儿子出国留学。

可以这么说,苏东坡与林语堂的成功,都是因为家有“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苏东坡的祖父、林语堂的父亲,都是性格开朗,不拘泥小事,眼光远大,有见识的乡村哲学家。家庭温馨,父爱浓郁,他们才有机会饱读诗书。苏东坡全凭祖父积累的财富,才获取了安心读书的机会,而林语堂仅凭做牧师的父亲,得以去上海,后来去国外留学。虽然后者更艰辛,但生活教会了他更多生存的哲学。

苏东坡逝世846年后,出生于中国的林语堂,用英文写成了《苏东坡传》。在这本他早就准备写的著作里,林语堂对苏东坡除了赞美,就是讴歌。这两位从中国南方农村走出来的农民,最终都是凭借读书,在历史上占据让人艳羡的地位。林语堂对苏东坡惺惺相惜、推崇备至,假如苏东坡活过来,也许对林语堂也会尊重有加,但他对林语堂的某些想法,肯定不会极力赞同。因为,苏东坡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他对朝廷只能表示忠心和服从,他对人民总是充满热爱和宽容,他对自己只好委曲求全。

官员苏东坡其实并不快乐

书读得多而精,就是饱学之士。饱学之士,要么做官,要么研究学术。在古代中国,做官不但可以解决生计、光宗耀祖,还是读书人的至高追求。在近代中国,做官有时就不一定比得上做学术,做官可以发财却不一定受人尊重。所以读书多而且看重脸面的人,有一部分选择研究学术而非做官。林语堂是其中之一。

远在大宋的苏东坡,读书和做官连在一起。因为那时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做官才能证明一个读书人的价值。当然,通过读书,才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官。有的人是只为了做官,忽视了做官要先做人,于是“读书人”变成了牛渚矶下的鬼怪。苏东坡甘愿像温峤那样鞠躬尽瘁,自然痛苦。

苏东坡的才学见识,林语堂在这部《苏东坡传》里已经写很清楚了。苏东坡成为今天无数人崇拜的偶像,大抵都是因为他所具有的才华。林语堂说他“在写作过程中,重新阅读了苏东坡的作品及跟他的经历有关的大量材料,研究了他一生中的重要活动及时代环境,尽可能地忠于史实,连苏东坡和有关人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做到了有所本(源),并尽力突出传主苏东坡的个性特点。”这肯定不假。苏东坡的一生,是苦中亦乐、不断奋争的一生。林著中对苏的描绘,全面而详细,展现出一位立体的苏东坡。

同样作为有丰富文学修养和积淀的林语堂,对苏东坡的仰望掺进同情,把苏东坡的痛苦当成自身的悲伤,对苏东坡的“敌人”充满愤怒。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的惺惺相惜。研究一个人,不但要了解他的生平和作品,也要了解他所处的时代与他所处时代大多数人的价值观。这些是根本。最重要的是,要走进人物的内心。不管时间远近,不走进一个人物的内心,也许不能完全了解他整个的世界。

在今天的所有人看来,苏东坡都是乐天派,即使在吃不饱穿不暖、性命攸关的艰窘时刻,他都保持不悲苦不气馁的生活态度。这也是事实。但在延续一生的官宦仕途,难有间断的风吹雨打中,苏东坡真的“毫不在意”吗?苏东坡是个不计较、格局大的人,这是他被世人,包括林语堂在内,尊重推崇的原因之一。他对官场的态度,对自己做官的看法,是不是亦如常人理解的那样,从开始的踌躇满志,到你争我斗之后的坚韧不拔,直至最后的忐忑失望?

林语堂把苏东坡描绘成“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说明苏东坡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质疑当政者。苏东坡的一生确实秉持他祖父一辈的善良和仁慈,他希望用爱来温暖这个社会。但是,他也知道为政者并不全是慈良之辈,而是要“有选择地爱”。苏东坡也明白,无论是朝廷皇帝,还是田舍乡民,利益才是生存之本。争夺利益就会斗争,不争取利益就只有死亡。

为官一方,既要为朝廷利益考量,更要为百姓生死着想。在“国强民富”还是“民富国强”这个时间顺序上,苏东坡追求的是二者和谐统一。不过,在封建社会的家天下,矛盾往往从此而出。阶级对立的结果,是执行皇帝意志的官员们的良心。苏东坡是生存在林语堂之前800多年的宋朝,又没有林语堂那样的生存哲学,自然痛苦多于欢乐。不然,他的《洗儿》诗就不会这样写:“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一位祈望儿子“愚且鲁”的父亲,只是希望儿子“无灾无难”,而这“灾难”,基本都是人为,足见他对社会的失望,对痛苦的刻骨铭心。

王安石真的这么可恨吗

苏东坡不恨王安石,但为苏东坡写传记的林语堂恨王安石。

在这部《苏东坡传》里,林语堂用了较大篇幅写王安石和他的变法。虽然王安石“是真诚虔敬洁身自好的士大夫,在金钱和私德上从未受人指责”,但林语堂对王安石是持否定态度的。作为一位有深厚文学造诣的学者,林语堂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但毕竟是在写人物传记,用一个人的“黑”,来衬托另外一个人的“白”,这就有失偏颇了。

真正的苏东坡,也许也有王安石的“拗”,因为他毕竟是人不是神。欧阳修是苏东坡的恩师,但苏东坡不认同欧阳修《朋党论》中的某些观点,随后作了一篇《续欧阳子朋党论》。针对欧阳修提出的“君子有朋,小人无朋;为人君者,当退小人之朋,用君子之朋,则天下太平。”反驳说:“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心争,争则小人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安得不危哉!”从此可以看出,苏东坡与王安石都是敢于直言的人,只是王安石的气量,更倾向于政治家,而苏东坡是“大肚能容天下事”,包括“仇恨”。其实,在苏东坡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仇恨”这两个字。

王安石的激进,体现在可以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惊天之语;苏东坡的宽宏,在于他的“慢性子”。苏东坡对宋神宗召说:“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真实的苏东坡性格急躁,并不是“慢性子”。不然的话,他也会像他弟弟苏子由一样,少去很多磨难。苏东坡只对事不对人,从不记恨那些给他使过绊子的人。王安石、章惇,都曾排挤或陷害过他,但苏东坡对他们个人,却从来都没有表露过丝毫的怨恨或愤懑之情,后来甚至还与王安石诗酒唱酬,成为了朋友。这说明,在苏东坡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敌”而只有“友”,苏东坡只恨那些可恨之事,具体到某个人,他却从来不放置心头的。对于起起落落的仕途,苏东坡也坦然自若,顺流快慰,逆流也不悲苦。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也说:“他(苏东坡)一直卷在政治漩涡之中,但是他却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苟苟营营的政治勾当之上。他不忮不求,随时随地吟诗作赋,批评臧否,纯然表达心之所感,至于会招致何等后果,与自己有何利害,则一概置之度外了。”

苏东坡真诚,刚直,达观。林语堂认为:“苏东坡与王安石变法的冲突,决定了他一生的经历,也决定了宋朝的命运。”为了给他仰望的偶像泄愤,林语堂竟然在800多年后给苏东坡所著写的传记中,对王安石这位历史人物“毫不客气”地予以批判。

充满了悲天悯人之心的林语堂,仅仅只是为了褒扬他心中的偶像苏东坡,而对王安石作此评价吗?我想,在林语堂心中,肯定对历史人物是非功过有权衡判断,但他心中更把苏东坡从偶像位置,挪移转换为自身,所以才有如此的“大义凛然”。

我们为什么要读书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揭秘了“苏小妹”与“苏堂妹”两位与苏东坡密切相关的女人之外,主要就是歌颂苏东坡、批驳王安石。林语堂以编年体史方式,以时间为经,以史实为纬,编织出苏东坡较为详尽的一生。并且,他杂以纪传体的方式,将苏东坡一生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各种事件,运用数种文学体裁,拉拢揉合,似乎更有些像纪事本末体,使这部《苏东坡传》成为经典。

我们读书不能盲从,特别是对名人,包括林语堂。林语堂提倡人要有独立思想,他却希望别人顺从于他。不可否认,学贯中西的林语堂,“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这部他“最为满意的”《苏东坡传》,语言功底、谋篇布局,不以编年史的顺序,而是将苏东坡的人生划分为四个阶段,字字句句如行云流水般通畅轻快,衔接之处毫无瑕疵。他对苏轼的刻画添加了许多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让读者看到了苏轼身上放大化的潇洒才气与高尚人格。他真是把与苏东坡相关的史实嚼烂,然后随心所欲地重新组合,并且对苏东坡及同时代的很多人的理解,也非常到位。特别是苏东坡在官场厌倦了官场争斗,要自己儿子不要像自己那样才华出众。作诗要儿子“愚且鲁”,这大概是天下少有的希望儿子“没有出息”的父亲的伤心无奈之举。林语堂把这样的哀伤写得淋漓尽致。但是,林语堂过多地在这部传记中留下他的身影,包括他的心声,犹为不可取。

王安石变法的功过是非,熟悉那段历史的人,肯定会觉得林在苏传中的解读过于片面。甚至,林在为渲染苏而压制王,更是他“居心不良”。历史可以任由人评说,但不能依照自己需要矫揉造作。

林语堂在他这部洋洋洒洒20多万字的《苏东坡传》里,曾经说道,苏东坡为了不无故奉承他人,一生只给7个人写了墓志铭。但在《苏东坡传》里,为什么林语堂在给苏东坡写的传记里,要用相当多的篇幅去贬低王安石呢?

诚然,王安石与苏东坡是政敌,是对手,如此布局可以用王衬托苏,也可以让读者更全面地了解苏东坡的生平。但是,苏东坡都没有将王安石视为“敌人”,林语堂如此一来,不是将苏也“拉下水”来了吗?或者,给对这段历史不甚了解的读者,做了某方面的误导?

人生海海,世事如棋。博学如林语堂,或者没有我理解的那么“算计”,但在这部《苏东坡传》中,有关王安石的篇幅和评价,确乎太“过”。事实自然要靠读者自去辨析。这也是我看完《苏东坡传》之后,想对其他读者说的一句话:“我们为什么读书?”读书是为了独立思考,贬低王安石,苏东坡会不高兴。

林语堂视苏东坡为偶像,渴望做苏东坡那样的人,我们中的很多人,也视苏东坡为偶像,也渴望做苏东坡那样的人,但即使这样,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思考:我们想做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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