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詩的證言

出自《七個不算太暗的夜晚》

作者:熊德啓

生活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乏味了?洪童喝上兩杯酒時,會如此問自己。

說起來並不新鮮,仔細算算,分界線大概就是退休。退休不久兒子也終於結婚,把洪童“扔下”,和老婆搬去了新家。這事乍聽之下不太合情,仔細想想倒也合理,不然小兩口和一個退休老頭兒同住,對兒媳來說總歸是不方便。洪童是個信老理兒的人,按老理兒說,如果兒子不在場,他甚至都不該和兒媳單獨說話,所以對於兒子搬家他並沒有什麼意見。況且兒子也並非完全不顧及他,新家不過在兩條街之外,在北京這廣袤的地盤上完全可算作是鄰居。

兒子叫洪軍,名字是洪童取的。“哎喲,您爺兒倆這名字有意思,是不是‘童子軍’?”每當有人這麼問,洪童就得意地笑起來。但洪軍對這個只能供爸爸自我陶醉的名字一直不滿意,確實是過於普通了。洪軍小時候還算乖巧,長大了越發開始有自己的主意,洪童的妻子病逝後再無人調停,父子關係的外殼一點點碎裂。

這幾年,洪童常會一個人盯着屏幕上的撲克牌發呆,一分一秒地看着自己的牌進入托管狀態。好像生活也是這樣,反正好牌早已在前半生都打了出去——也沒打出什麼響聲來。如今剩下一把三四五六七,自己打或者託管已經沒什麼區別,就這麼從大到小地往外出吧,直到手裏空空如也。

也在親朋的慫恿下去相過親,但這把年紀的選擇已經非常有限。每每說起亡妻洪童總是兩眼放光,對方一看就明白了,有的不再聯繫,有的便世俗起來貪圖車子、房子,總之是不合適的。

獨居本就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寂寞裏,何況還是一個剛剛結束社會征途的、如此年紀的男人。洪童開始酗酒,後來被兒子和兒媳發現了藏在陽臺紙箱裏的成山的酒瓶,於是把家裏的酒全部沒收。怎麼辦呢?洪軍也想過搬回家住,但每次動念後只要和洪童喫一次飯,這念頭就被擊碎了。

洪軍和老婆在家裏商量,找點事情給他做吧,或許會好一些。

這事情說起來簡單,辦起來困難,打聽盤算了一個月才找到一件合適的事。其間四處託人介紹關係,請了七八頓飯,送了些不便宜的禮物,終於讓洪童接到了電話,被“請”去做一份“重要”的工作。“勞您費心,我爸這人太驕傲。”洪軍如此說。果然,就算擺足了姿態也還是“請”了三次才把洪童給“請”出了山。起初洪童非常勉強的樣子,天天嚷嚷着這事情沒意思不想幹,半年後才終於適應,一年後已經是一副盡忠職守的姿態。一晃眼五年過去,兒子家裏已經添了個孫女,洪童卻放話說:“你們自己帶,我要上班。”

這天,洪童下班的路上看見黃葉已在風中飛舞,透亮的橙色天空下,遠處的西山熠熠生輝。這情景去年秋天並沒有出現,或者並沒有被他看見,算是生活裏的一點點苟且的新鮮。他想起杜牧的詩:“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調轉自行車的車頭,他又回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的門口,洪童遇見了一個老頭兒,正探頭探腦地往屋裏望着。

如果人對一張臉的熟悉程度可以打分,這張臉能打59分——將熟不熟,差一點就能及格,差一點就能想起它的主人究竟是誰。

一邊開門,洪童一邊狐疑地看着這個老頭兒。

“你這裏可是《走進平房》編輯部?”老頭兒小聲問。他的口音洪童還有些熟悉,卻也一下子想不起來源自何處,總之不是北京本地人。

老頭兒看起來比洪童大一些,少說也有七十歲。矮小、精瘦,暗沉的皮膚上插着灰白的鬚髮,與皺紋一起交織在顱頂,看起來並不曾被生活優待過。他謹慎的笑容裏散發出善意,手裏捏着一份報紙。洪童一眼便認出了頭版上鄉領導視察工作的照片,正是上個月底印發的那期《走進平房》。

“是,您找哪位?”洪童仍在腦中搜索着。

“找洪童編輯,你可認得?”

“我就是洪童……您是?”聽見自己的名字,洪童有些喫驚。

“我叫魯大,我是你們的讀者。”那老頭兒咧嘴露出一排又黃又亂的牙齒,這牙齒爲洪童作了弊,他終於想起來這人是誰。

《走進平房》,是洪軍爲爸爸“安排”的工作。

平房,指平房鄉。這名字並不洋氣,許多人都想不到它竟然隸屬於北京最洋氣的朝陽區。

平房鄉面積不大,卻跨越了近幾年聞名全國的“比六環少一環”的五環路,曾經髒、亂、差的城鄉接合部在城市擴張的巨輪下涅槃重生,也修建起高級小區和私立醫院。關於舊日的痕跡所剩無幾——幾塊因爲權責不清而依舊荒涼的飛地,和這個從未改變過的“鄉”字。好地皮都讓位給了商業樓盤,平房鄉城管大隊的院子地處五環外的偏僻路段,半新不舊的水泥樓二層有一間小屋,是《走進平房》租用的編輯部。

免費發放給居民的社區報《走進平房》是鄉里搞文化建設的非營利工程,也有人說是面子工程,總之是沒什麼人看的。印數有限,發放也不入戶,擺上一疊放在各個小區的單元樓門口的消防箱上,任各家領取。大部分人對於這樣的報紙都視而不見,也有小部分人視作珍寶——趁無人時一次性就拿個十份二十份,都用來墊在餐桌上。尤其是些上了年紀的人,總習慣喫飯、嗑瓜子時要用報紙墊着。

縱然出現在百家餐桌上,可那角落裏的一行小字:“編輯:洪童”,從未有人注意過。

洪童是老平房鄉人,退休前在市裏給一份國字號大報做編輯。剛退休不久兒子就搬走了,耐不住寂寞的洪童終於答應了鄉里宣傳部的“邀約”來操持《走進平房》。應了兒子與兒媳的判斷,這種體量的報紙對老編輯洪童來說沒有太大的難度,雙週刊的頻率並不算高,各類車軲轆話文章換一些名詞和日期就能一用再用,招幾個兼職美工的小年輕便能輕鬆應付下來。

洪童始終不知道這份工作竟然是兒子選的,還一直以爲是自己國字號大報編輯的美名在外,一退休竟還遭到哄搶。“我爸這歲數也沒什麼多的追求了,您就是得讓他感覺您是真的需要他。”洪軍託人辦事時是這麼說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走不了!我走了他們根本不成。”

每次有朋友問起洪童還要幹多久,洪童總是一副自己舉足輕重的樣子。其實洪童自己也知道,這報紙是沒人看的,僅有的讀者就是那些被寫在報紙上的鄉領導們。但他感到自己被這份工作需要,他自己也需要這份工作,他需要自己的名字依然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存在着。

今天還是第一次遇上個自稱“讀者”的人,讓洪童有些意外。而且洪童想起來這人是誰了,這人和鄉領導也沒什麼關係,是個真正的“野生讀者”——這是兒子小區裏看門的大爺。

原來他叫魯大。

“魯師傅,您看我們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終於算是認識了。”洪童把魯大請進了屋。

“洪編輯,我也說看你有點眼熟噶,有緣分,我可喜歡你們。”魯大一邊握着洪童的手一邊興奮地掃視着,他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顯然並不常見的笑容,皺紋也不適應這表情,被擠得亂七八糟。這種真摯是演不出來的,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兩個人只是初次見面,洪童竟還有些感動。

房間不大,老式的木質辦公桌分列於四角,配上看起來還算舒適的老闆椅,一臺積灰無數的三葉風扇懸於屋頂,牆角新開了一個洞,連着一臺空調。

“你報紙是在這點搞的?”魯大指着一臺顯示器問。

洪童拉過一把椅子讓魯大坐下,打開電腦,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包花生遞給魯大。他耐心地解釋起這份報紙的製作流程,說這裏不過是編輯部,下廠印刷又是在另一處地方。魯大興致勃勃地聽着,時不時像個孩子一樣讚歎兩句。

洪童本可以不這麼耐心,尤其是對這樣一位可以用“師傅”去稱呼的人,但他此刻心懷感激,決心好好招待這位讀者。只是聊了半天洪童也沒搞明白魯大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直到夕陽已經徹底沉了下去,魯大還是不說,笑嘻嘻地左顧右盼,搓揉着雙手。

“魯師傅,今天過來是有什麼事情嗎?”洪童索性直接發問。

“洪編輯,我喜歡這個欄目。”魯大鋪開手裏皺巴巴的報紙,指着一個角落。

“您說您喜歡詩詞角?”洪童很意外。

“可喜歡!每期都認真看。”魯大說。

這詩詞角只有半個手掌大小,是《走進平房》所有內容裏最不起眼的部分——說到底,不過是爲了“湊版面”而存在的空間。版面空得多一些,就放長一點的現代詩;空得少一些,就放一首七言或五言的中國古詩。

剛接手時領導還一度想改版取消這欄目,洪童沒同意。他原本對詩並沒有特別的感情,但他認爲詩這東西雖然篇幅不長,卻可以讓這份乾癟無味的報紙多出幾滴水潤,這種水潤難以言喻,卻也難以替代,何必刪掉呢?

爲了給詩詞角選內容,洪童後來還真成了半個詩詞愛好者,畢竟這是整張報紙裏唯一完全屬於洪童的空間,沒有政治要求,沒有利弊平衡,想放什麼全憑自己的喜惡。

就說這一期的詩詞角吧,洪童早想好了要放一首寫秋天的古詩,原本安排了杜牧的《秋夕》——“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剛纔和魯大聊天的過程裏又決定改成杜牧的另一首《長安秋望》——“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

畢竟是自己花了心思的事情,被人說喜歡,洪童還是有些得意的。但喜歡詩詞角又如何呢?洪童還是不明白魯大的來意。

“洪編輯,我是個詩人。”魯大緊盯着洪童,這話一說出口洪童就知道了,之前的一切都是序曲,這纔是他今天的目的。

“我就住在小區這點的宿舍,也算是我們平房鄉的住戶噶?我寫了詩,你看能在你這個詩詞角刊發不?”魯大終於小聲問了出來。

畢竟有年紀在前把持着,洪童只是微微一笑,心裏卻覺得這情景實在太滑稽。

從前在大報紙,就算是被稱作“夕陽行業”的那幾年,求洪童發稿的人也能從一樓電梯排到四樓辦公室門口,還都是各行業、各機關響噹噹的人物。雖然大家都是守法的,但也講人情,至少洪童家裏的酒始終都喝不完。可自從來了《走進平房》,五六年了,這位看門大爺魯大還是第一個來求他的——一個詩人。

當了一輩子編輯也認識一些賣文字的人,洪童太知道了,如今這世道但凡能寫幾個字、會發個微博的,都算會寫詩。無奈這滿街的二手詩人產出了無數的網絡段子,卻沒幾首真正的詩。

他沒想到連魯大這小區看門的大爺也如此附庸風雅,要來硬給自己裝上個詩人的名頭。倒也不是看不起魯大,好吧,或許是有些看不起魯大;但或許也不是,或許是看不起看門大爺這個角色;但或許又不是,或許是看不起詩人。再者,就算真是詩人,在《走進平房》的詩詞角里發詩又算是哪門子的追求呢?且不說中國大大小小的詩詞刊物,哪怕發在網上也好,至少有人看。總好過被人壓在碗下,沾上油漬,成了名副其實的“打油詩”。

開始覺得好笑,後來有些生氣,最後竟然傷感起來。“能不能在你這裏發一下?”這句話洪童被問了半輩子,如今這句話倒還沒變,其他的一切都已物非人也非。他感懷起光陰的逝去,怎麼就從那時那日那樣的情景,“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值得笑嗎?太值得一笑了,狂笑苦笑嘲笑,任君選擇。

短短一瞬裏,洪童的腦中湧動了如此多的情緒,若他能跳出來看看,會發現自己或許倒是塊當詩人的材料。而魯大顯然沒這麼多想法,始終一臉真誠地望着洪童,期待着一個回覆。這種真誠自有力量,逼迫着洪童嚴肅起來。

“好,我看看。”洪童說。

魯大連忙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洪童,本子封皮上的彩印已經褪色泛白,但看起來一點不糟糕,被保護得很好。

“新船的詩”這幾個字歪歪扭扭地寫在第一頁,想必是出自魯大的手筆。

“新船?是筆名?”洪童擡頭問魯大。

“魯新船,還算好聽噶?”魯大笑着說。

“倒也不難聽。”洪童兀自嘟囔着,一頁頁翻閱起來。他是有心要認真讀的,只是魯大的字實在太難看,曲裏拐彎的形狀宛如蛇爬,嚴重影響了閱讀體驗,也不知是否真的有人讀過它們。洪童往後翻了翻,詩的數目還不少,有古體詩有現代詩,一頁一首,已經寫了大半本。天色已晚,耐性耗盡的洪童實在有些餓,已無心再看。

“魯師傅,這樣啊。如果你不介意呢,我就先把你這個本子帶回去,你留個電話,我回去慢慢看一看再和你聯繫?”

“不介意的,洪編輯!你拿去看噶,哪回你再過來看娃娃的時候再給我都可以,我等你的回話!”魯大激動地一再道謝,臨走時從兜裏摸出一包煙來放在洪童的桌子上,那動作僵硬而侷促,如同做賊一般。從前來送禮的人都知道洪童這人愛喝酒但不抽菸,洪童追出門去想把煙還給魯大,卻看見他早已一溜煙地出了院門。

晚上原本定了要去兒子家坐坐,但洪童決定不去了。一來上次和兒子吵架後的餘波還未平息,二來如果去的話或許還會遇見魯大,不免又要說上幾句,乾脆就在家煮餃子喫。平日裏喫晚飯時是要看電視劇的,洪童拿起遙控器猶豫了幾秒又放下,打開那本“新船的詩”,耐着性子讀了起來。

洪童有些驚訝,他本以爲魯大的詩要不就是毫無深度的老年生活記錄,要不就是像網上那些人一樣寫一些調皮機巧的詞句,沒想到讀了兩首還真有些模樣。大量的題材都源於鄉村生活,大概就是魯大的故鄉——從詩裏看是個極少下雪、周邊有河、多雨多霧的地方。其中一首叫《詠鄉》,還別具風味。

水似雲霧霧似山,淺沼沒蹄牛羊慢。

騷人墨客若踏過,江南莫敢稱江南。

——《詠鄉》魯新船

洪童也認識些偶爾在朋友圈裏寫寫打油詩的朋友,魯大的水平距離他們並不算很遠,但這些人是萬萬不敢自稱詩人的。魯大的一些詩雖然也涉嫌無病呻吟,但至少有呻吟的姿態,其中還滲透出一股靈動與活力、一股對生命和生活的熱忱。作爲一個如此生活的老頭子來說,頗爲難得。

“不會是抄的吧?”洪童心想,專門挑出幾個勉強算作佳句的句子上網搜了搜,沒想到無論是詩的內容還是“魯新船”這個筆名都搜不到。搜“魯大”倒是搜出來一大堆結果,都是“齊魯大地換新顏”一類的新聞報道。“還真是他寫的,倒也有一點意思。但也就這一點意思。”洪童一邊喫餃子一邊想着。

“有一點意思”這評價已經算上了尊老愛幼的慷慨,但也就止步於此了,找不出再多的好來。現代詩太矯情,古體詩則時不時地出現奇怪的韻腳。洪童回想起魯大的口音,又仔細讀了讀才發現,這些不押韻的古體詩如果都換成雲南話便勉強算是押韻的。

洪童當知青時有個交好的雲南朋友,可惜早已斷了聯繫,也不知是否還活着。魯大這幾首詩還勾起了心癮,去衣櫃裏拿出一瓶揹着兒子、兒媳藏起來的“小牛二”,就着餃子自斟自酌回憶起往昔來。在洪童心底,對那時仍有無限的、複雜的眷戀。但他懷念的從來不是那個時代,而是那時的自己。

“畢竟是業餘。”看了小半本,酒意上湧,洪童合上本子,如此下了結論。

碗盤散落在桌上冒着醋味兒,微醺着打開了電視,冰涼的皮沙發怎麼也焐不熱。早知道還是去看兒子了,洪童心想。隨即摸出手機想給兒子打個電話,但殘存的理性告訴他這電話的結局可能還是爭吵,便又放下。

夜晚總是難過的,那個唯一能嘮叨幾句的愛人早已永別,不敢再想,但念頭一空便孤獨起來。洪童覺得此刻自己是需要一首詩的,不是魯大的詩,而是一首真正的關於生命的詩。他想起來了——“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他現在沒有“我們”,也沒有另一隻杯子與他的碰在一起,他的生活可能早就以另一種方式瓦解了,換了個紙杯子,碰也碰不出聲響來。

洪童那些模糊的情緒隨即蔓延到了很多的回憶裏,想起自己曾經努力正直卻始終升不上去,後來一狠心一跺腳不講正直了,竟然還是升不上去,或許在不正直的人裏還是太過正直。他想起那些難看的人、事、物,想起那些明明和糟糕同時出現的美好,美好卻都先行離去,糟糕還留在心裏。

“兒子,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洪童還是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剛接通就朗讀起來。

“你來抱一下,我爸又喝多了。”洪童聽見洪軍在電話那邊小聲說。

“我跟你說,詩太美了,真的,我現在心裏面的感覺只有詩能表達,真的!”洪童迷迷糊糊地講。

“爸,這根本就不是詩,這是人家散文裏的一段話,你瞎感動啥?你又喝酒了?不是跟你說了……”

“扯他媽的淡呢!你老子我說是詩就是詩!”洪童忽然來了一股無名的火。

“行,我不跟你說了,我幹活去了。”

“去去去,你去跟你的紅豆過,反正我早說了,你這事情不行,別到頭來……”

“爸,我也早說了,我的事你能不能別管了?”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我告訴你……”

話沒說完,洪軍掛掉了電話。“嘟——嘟——嘟——”,像夢破碎的聲音。

洪童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半,一看手機,時間已經是夜裏兩點。翻開通話記錄,這通電話根本不曾播出去。

“媽的……”他笑了笑,這情景他並不陌生,不過又是一個醉倒在沙發上的夜晚。

第二天,洪童依然準時到了辦公室,要爲這一期《走進平房》做最後的排版、校對。詩詞角里的內容依舊是那首《長安秋望》,他排版時又讀了一遍,很滿意自己的選擇。

洪童其實從未真的想過要把魯大的詩發出來,《走進平房》好歹也是個政府牽頭的社區報,自己好歹也曾經有過這樣那樣的頭銜,魯大不過是個看大門的,魯大的詩也不是什麼天才之作,隨便就能找到一百個不發的理由。

午休時,洪童騎車到兒子住的小區,打算把本子還給魯大,就此婉拒掉生活裏這一段小小的插曲。可當他走到小區門口時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他停在路邊考慮了兩分鐘,做了另一個決定。

“洪編輯!我那個詩你可看了?”魯大看見洪童過來,興奮極了。

“魯師傅,借一步說話?”洪童忽然客氣起來,這語氣給了魯大希望,笑嘻嘻地把洪童領到了旁邊自己的值班室裏。這值班室不過三四平方米大小,洪童和魯大兩個成年男人只能擠在一起坐着,滿屋子都是魯大的汗臭味兒。

“魯師傅,您的詩我看了,實話說啊,確實比較稚嫩。”魯大目不轉睛地看着洪童,不管他說什麼都連連點頭。“您看啊,我們平時發的詩,古詩就不說了,唐宋詩人本來都是名家,就算是現代詩,對吧,泰戈爾咱們都不比,就算是國內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詩人。您的詩距離他們還是有些差距的。”魯大的表情一點點落寞起來,洪童都看在眼裏。

“但是,魯師傅,您也算是我們平房鄉的一員,我們是支持老百姓搞創作的,所以……這個,還是有些商量的餘地。”洪童小心地說着,“您看那邊,”洪童指向小區外的街道旁,“那個地方常年停着一輛白色的車,尾號0803,不知道您有沒有印象,那是我兒子的車。”魯大順着洪童的手指看去,路邊是空的,應該是開去上班了,但他逐漸明白了這一場談話的走向。

“咱們小區沒有地下車庫,地面車位一直比較緊張,這個情況您肯定比我清楚,對吧?”洪童伸手拍了拍魯大的肩膀,這距離太近,魯大避無可避。“我兒子搬過來得比較晚,一直解決不了這個車位的問題,只能停在外面。雖然也不是天天有人貼條,但是呢……您說是吧?總是不太舒服,冬天馬上來了,這一路走進去也挺遠的。”

魯大看着洪童,還在等他繼續說,洪童往後坐了一點,意思是我已經說完了。

“對了,我不抽菸。”洪童拿出魯大給他的煙,塞回了魯大的手裏。

“洪編輯,我在這點只管看大門,車位不歸我管。”魯大憋了半晌,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這個我知道。魯師傅,大家都一樣,我上面也還有領導呢,我們彼此都想想辦法?您說呢?”洪童拿出了遺失已久的那個國字號大報紙老編輯的腔調,看來寶刀還未老,看門大爺魯大根本無力還手。

“那我想想辦法,洪編輯。”魯大的眼神有些暗淡,悶悶地說。

“咱們可以把話再說得……”洪童把本子放在了值班室的桌上,輕輕拍了一下。

“不用,洪編輯,我明白的。”魯大說。

“行!那咱們就都想想辦法。”洪童站起來側過身出門,沒敢直視魯大的眼睛。

往外走時,洪童心裏有些不忍。他自認爲自己從來也不是什麼反面角色,但兒子這個車位的問題確實已經成了個老大難的問題,房子是買了,但沒地方停車算個什麼呢?瞧這小子的德行也不像是能再換一套房子的,或許下半輩子都要住在這個小區裏,車位必須解決。各種辦法都已經想盡了,如今遇見了魯大,或者說魯大送上了門,管它呢,試試看吧。

“洪編輯!”洪童正在路邊挑選到底該騎哪一輛共享自行車,魯大忽然追了過來。

“洪編輯,我問你個事情噶?”魯大離得老遠就喊道。

“行啊,你問。”洪童笑着說。

“洪編輯,你可有哪一首覺得還好的?”魯大站定在遠處,有些喘氣。

“有一首!有一首還不錯,叫……你僅有的憂愁!”洪童扯着嗓子說。

“好的噶!謝謝洪編輯!”魯大笑了起來,似乎很滿意地回去了,完全不像是剛剛被洪童“提要求”的樣子。

你沒有淋過舊時的雨,你沒有撫過龜裂的大地,沒有一棵草浸泡過你的鮮血,沒有一條魚見證過你的飄零。他們是這樣說的。你還不夠憂愁呵!你還有些空洞呵!你不過是在安逸的陽光下做着華而不實的夢呵!他們是這樣說的。他們是對的,我無力反駁他們的話語。這是我僅有的憂愁。

——《我僅有的憂愁》魯新船

又出了幾期《走進平房》,已經是深冬。

洪童來找兒子時依然會和大門口的魯大打招呼,魯大也熱情地招手,但誰也沒再提過關於詩或車位的事情。洪童對魯大早已不抱希望,他不過是個看大門的,這事情辦不下來也屬正常。而且洪軍最近生意有些受挫,也不願多見洪童,總是找理由搪塞,洪童見到兒子和魯大的機會也變得少了許多。

誰知,就在一箇中午,洪童正在辦公室裏喫着樓下面館的外賣,魯大打來了電話。

“洪編輯,車位的事情我給你搞好了噶,三百塊一個月。”魯大興奮地說。

“啊?您說什麼?三百一個月?”洪童嚇了一跳。這一份驚嚇可不小,魯大成功地找到了車位不說,車位租金居然還比小區的均價便宜了一百。

“喂?洪編輯,你可還要這個車位?”魯大在電話裏問。

“哦……要的要的!對了,魯師傅,您的詩要不再給我看看,下一期報紙馬上要定稿了,我給您安排一下……”洪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有些慌亂。

“不礙事!洪編輯,這一期不行就下一期噶,看你方便嘛。就是這點這個車位比較着急,你要趕緊來辦噶!”魯大說。

“不行不行,咱們按道理來辦事,一碼是一碼。這樣,魯師傅,咱們就定那首你僅有的憂愁了!您快念給我聽。”洪童把手機夾在耳朵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往電腦裏敲。魯大在電話裏把《我僅有的憂愁》唸完,洪童複述了一遍,確定了幾個字。

“嘿!現在再看,寫得是很好啊!很有味道!”洪童讚歎道。

“洪編輯,我還有個小要求,你看下能不能行?就是這個名字噶,我看你們都直接寫這個詩人叫個啥名字,我這首你有沒有可能在‘魯新船’前面加上‘詩人’兩個字?”魯大的聲音有些彆扭,顯然提出這要求也是不太好意思。

“沒問題!這算什麼,現在就加!我這加完了先發出去,過幾天就下廠印刷了。車位的事情我下班就來辦。”洪童一口答應,心滿意足。

這個電話讓洪童心情大好,車位落實,可算是解決了一大心事。剩下的半碗麪越喫越香,也沒心思再去嘲諷魯大爲了當個詩人如此煞費苦心,只要能過審,要他加“偉人”兩個字都行。

可惜,到了下午,大好的心情灰飛煙滅。

首先是給兒子打電話:“你今天要早點回來,小區車位的事情給你辦妥了。”洪童一副發號施令的做派,彷彿在對兒子炫耀着什麼。可洪軍卻說——車位一年多以前就已經租下來了,前段時間已經續租一年,每月四百。這可把洪童給說蒙了,自己明明就記得車位的事情從未解決,自己還專門去找過好幾趟物業,難道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嗎?最近一年多自己明明就記得兒子的車還停在小區外的路旁,怎麼忽然就變成在小區裏有車位了?又仔細盤算了一下,好像還能記得自己坐在兒子車裏的場景,卻完全回想不起來這車停在何處。

“爸,你不記得了?有一次我車停在小區裏被人擋了,打了電話那人也不下來挪車,你還跑去威脅人家?”哦……洪童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回事。但這事情發生之後轉眼又被他忘掉,固執地認爲車位這事情從未被解決。是老年癡呆了?是因爲喝酒?洪童搞不懂。或許只因爲他的心裏始終覺得兒子這個車位是需要他來解決的。

“你那個車位太貴,我給你找的一個月才三百,你就換成我這個。”洪童倔強地說。

“爸,我那個車位就在單元樓門口,而且都續簽了一年了,說退就退啊?你找的那個靠譜嗎?我這個四百已經是最低價了,你那個怎麼還能三百啊?在什麼位置啊?”洪軍連環炮一般地發問,洪童一個都答不上來。

“先不和你說了,我這兒正在忙呢,什麼時候過來喫飯給我發微信。”洪軍說完便掛了電話,留下洪童在空曠的辦公室裏茫然着。沮喪之中,洪童瞄到電腦屏幕上魯大的詩,長嘆了一口氣。按道理來說,車位的事情總歸是自己搞錯了,這詩還是要給人家發的。

忽然手機又響了,是鄉里宣傳部的小劉,洪童警覺起來。

“洪老師?我宣傳部小劉啊,問您個事兒唄?”小劉很客氣。

“啊,你說。”洪童試着捋順自己的情緒。

“您中午提交的這一版,詩人魯新船,是誰啊?”小劉問。

“嘿!今兒是怎麼了?魯新船就是咱們鄉里的一個詩人,怎麼着?平時你不就審審鄉領導的頭版,今天怎麼還管起詩詞角了?”洪童氣不打一處來,聲音大了起來。

“您彆着急啊洪老師,我也就是問問,之前您都弄李白、杜甫、泰戈爾,這我哪兒問得着呢?您說是吧?這個魯新船我上網查了,壓根兒就沒有這個人。您也知道最近很多媒體都喫過虧,發一個也不知道是誰的稿子,最後這人出了問題,您明白吧?前幾年我弟他們臺還報道了一個正面人物,結果他媽的前段時間說他又是經濟問題又是刑事問題,趕緊把資料都撤了。

您別生氣啊,我就是舉個例子。您也知道咱們這報紙雖然不算什麼大報,但畢竟也算是鄉里的門面,也不是說不能發啊,就是畢竟也有些風險,您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已經決定了。”洪童打斷了他,同時心裏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在某時某地得罪過這個小劉。但因爲剛纔車位的事情,洪童對自己的記憶已經不太信任。

“洪老師,其實吧……這事情是老陳說的,一個聽也沒聽說過的人,還用什麼‘舊時的雨’這種詞,您明白吧?要不然我也不至於跑您這兒來跟您……”小劉訕訕地說。

老陳便是那個三番五次“邀請”洪童出山的人。老陳總體來說還算和善,也不是個古板的人,唯獨對於自己這個“領導”的位置非常看重。洪童一聽是他,心知這事情是扭轉不過來了,應付幾句便掛了電話。

“媽的……”洪童隨便找了首唐詩替換掉了魯大的詩,胡亂排了排版又發送了一遍。

以爲自己能做的事情,反而做不了;以爲自己能辦好的事情,反而人家不需要。窗外陰冷的天空像一個巨大而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曾經被日光粘連在洪童的腳面上,如今卻已經抓不住,要被風帶去遙遠的地方。

“魯師傅,您什麼時候休息?我請您喫個飯。”

傍晚時分,洪童滿臉堆歡,透過值班室的窗子看着魯大。

地點選在了小區附近的一處川菜館,近幾年纔開業,裝修得還算體面。“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洪童做主點了兩瓶二鍋頭,魯大推辭不過,只好接過一瓶。

“抱歉啊,魯師傅,我先走一個。”洪童一口飯還沒喫,上來就先幹了一杯。酒到肚子裏燒了起來,有些難受。魯大看情形也明白過來了,看來這詩是沒希望了。但他沒想到,就連車位洪童也不要。

洪童就着酒,把能說的抱歉話全說了一遍,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其實真正願望落空的人是魯大,現在反而是魯大一直在安慰洪童,一再告訴他沒關係。魯大也一樣滿臉的失望,但洪童自顧自地喫菜、喝酒,眼前已經矇矓,看不分明。

“魯師傅,我問問啊,這個車位是怎麼找到的?怎麼才三百一個月?”洪童想起來這件事,問魯大。

“你不是說……要找車位噶,我第二天去和人家說,就已經說好了。”魯大也有些微醺。

“第二天?我他媽跑了多少趟呢,我怎麼辦不下來?你怎麼一去就得手了?”洪童苦笑着說。

“洪編輯,我媽媽,我媽媽已經不在了噶,我媽媽就教育我一件事情,能說實話的時候,就儘量說實話噶。我就是說了實話。”

“什麼實話?和誰說?”

“張姐,物業張姐。”洪童聽完笑了起來,這個張姐洪童是認識的,至少比魯大和洪童小兩輪,魯大還笑嘻嘻地叫人家姐。“我就說清楚我這點有這個情況,說清楚洪編輯這點有這個要求,張姐就說等有人車位到期了就給我留出來一個。今天早上和我講的,說馬上要空出來一個。”魯大說得輕描淡寫,彷彿根本就不費力氣。洪童聽到“洪編輯這點有這個要求”時滿臉通紅,好在因爲喝了酒,也看不出來。

“你的情況是個什麼情況?就因爲你要發詩?這個張姐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還給你三百一個月?”洪童回憶起自己和張姐打交道的時候,對方明明就是個十分計較的女人。

“張姐說,我這樣的情況她還是希望幫我,而且說我平時幹活幹得還算好噶,就算是她這點私人支持我,叫我車位再租給你,多的錢就給我了。”魯大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到了洪童的面前。“但是,我必須和你坦白噶,洪編輯,我對你是沒有講實話的。”說完話魯大喝下了酒,滿臉皺紋擠在一起,隨後驟然鬆開,發出“嘶”的一聲。洪童盯着魯大,回想着到底他在哪裏騙了自己。

“魯新船不是我,是我老家的孫子。”魯大說。

“我們那點在鄉下,沒發展,都是要出去打工的。我兒子早些年和老婆一起出來打工噶,結果就找不到了。我就這一個娃娃,到現在也不知道在哪點。最後說是在北京,我來找他們也沒找到,家裏也沒存多少錢,魯新船的奶奶就在家帶他,我就在這點找工作。

“後來新船年紀大了,今年也二十多歲了,也沒讀過啥好學校。人家都出去打工,他就喜歡寫詩,人家問他是做哪樣的,他硬要講自己是個詩人。我們也不懂他寫得好不好,但是在我們那點寫詩也不賺錢,就是被人笑哦,沒有人相信他是個詩人噶。

“他寫完了就發個短信給我,我就記下來,想着北京懂文化的人多噶,萬一哪天有機會讓懂文化的指點一下。”

魯大拿出手機來給洪童看,果然密密麻麻全是魯新船發來的詩。洪童到現在終於搞明白爲什麼魯大的詩裏總帶着些與他年齡不太匹配的、微妙的感覺,原本以爲是魯大人老心不老,原來是出自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孩。

“我之前給好多報紙和雜誌都寄過信,都沒有刊發。這次就想試試看在《走進平房》上能不能發,這樣我把報紙帶回去,村裏的人一看噶,噢喲!詩人魯新船在報紙上發表了詩,那就算是認證了噶,新船就是個詩人了。”說到這裏,魯大的語氣明顯有些興奮。

“但是新船也不是我們平房鄉的住戶,我擔心因爲這個原因不讓刊發,所以我沒對你講實話。我原本想說我叫魯新船的,但是見到你的時候沒注意,又說了我叫魯大,好在你也沒在意噶。”

魯大說完有些口渴,再倒酒,發現瓶子已經空了。洪童又叫了兩瓶,一邊拆着包裝一邊消化着魯大剛纔說的話。

“唉,魯師傅,《走進平房》就是個社區報,其實也沒什麼人看的,你知道嗎?我其實可以幫你想辦法推薦給……”洪童本想再承諾些什麼,卻又忽然停下來,似乎是覺得此刻的自己並不具備承諾的能力。

“不要緊的,鄉級報紙在我們那點已經很好了。而且你這個報紙編得很好,把鄉里面的建設報道得很細緻。你這點發的詩那都是大詩人的詩,我們新船也沒有名氣,確實是夠不上的。”

洪童剛纔對魯大解釋過領導因爲“搜不到魯新船”而叫停這件事,現在深感懊惱,憤憤地又幹掉一杯酒。

“沒事的,洪編輯,你喜歡他那首詩,我和他說了,說我們平房鄉的大編輯洪童都說他寫得好,他還想鬧哪樣?他很高興,真的,洪編輯,不必在意的。”魯大又安慰起洪童來。

“你和他說了?你說沒說這首詩要發?”洪童擡起頭來問魯大。

“說是說了,不過真的沒關係,我想他肯定也是理解的。”

洪童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原本以爲喫一頓飯足夠把自己的理虧扯平,但現在他又覺得遠遠不夠。

“洪編輯,詩發不出就算了,車位你還是可以拿去的,都是爲了孩子,沒關係的。”魯大完成了“坦白”後似乎釋然不少,語調也輕盈起來。但洪童只是搖了搖頭,想對他解釋,又沒了力氣。

“你小孩是做哪樣的?”魯大見洪童始終不說話,便問他。

“我兒子他……做生意。”洪童遲疑了幾秒,最後還是說了個籠統的詞語。

“做生意好噶,怪不得能在我們小區買……”

“他賣紅豆餅的。”魯大話還沒說完,洪童忽然打斷了他。

洪軍大學是學設計的,原本在一個建築公司上班。這公司並不好進,不少的項目都是修橋、修路,各種顏色的收益都很可觀。而就在洪軍已經算混出點名堂時,忽然一聲不響地辭了職,說要去賣紅豆餅。“我就是個做設計的,而且我酒精過敏,但不喝酒真的沒辦法,我受不了。”這是洪軍的理由,在洪童看來實在荒唐。“賣紅豆餅你讀什麼設計?我的兒子酒精過敏?真他媽絕了。”他每每說起都一臉不屑。

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毀於一旦,洪童自然是氣憤無比,也沒有妻子在場調解,從此和兒子產生了嫌隙。洪軍也說過,自己對賣紅豆餅有很好的規劃,先從平房鄉當地的大商場入手,慢慢做出名氣了再擴張出去,最後搞加盟,收入只會比以前更多。

“小商小販。”這是洪童對紅豆餅事業的定論。

若是一帆風順倒也罷了,洪軍顯然是低估了市場的錯綜複雜。酒是不用喝了,煩惱卻絲毫沒有減少,發展的過程裏遇到了極大的阻力。已經摺騰了好幾年,還是隻有兩家很小的檔口店,名氣也不算大,距離搞加盟還很遙遠。坐喫山空的壓力成了洪軍人到中年的主題曲,真要說起來,來自爸爸的打擊還算是最小的痛苦。況且洪童是懂道理的,平復心情後也曾經發表過支持洪軍的言論——“希望你有一天能把你的計劃都實現,到時候我絕對給你道歉,真心誠意地爲你叫好。”

“好喫不?”魯大忽然問洪童,洪童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

“你娃娃賣的這個紅豆餅,好喫不?下回你給我一個,我也嚐嚐看噶。”

洪童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從來沒仔細嘗過這個紅豆餅,兒子過來看他時總會帶一些,但每每喫起來總是夾雜着憤懣,具體是什麼味道反而忘記了。

“也就那麼回事,太甜。”洪童說。

魯大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便遞給洪童。“你看,又寫來一首噶。”

這是一首現代詩,叫《最後一個鼓掌的人》,看內容是魯新船寫給自己失蹤的父母的。洪童看完以後感到有些壓力,因爲從詩裏來看魯新船明明就把自己要在《走進平房》上發表詩這件事當真了,顯然是已經期待了起來,竟然提前發起感慨。

回家的路上洪童沒有騎車,醉醺醺地漫步在熟悉的小路上。他反覆回想着魯新船的詩,他不知道最後一個爲魯新船鼓掌的人到底是不是他那不知蹤跡的父母,但他知道,第一個爲魯新船鼓掌的人,一定是魯大。

已經是春節前的最後一期《走進平房》,洪童坐在辦公室的角落裏曬着難得一見的冬日豔陽,電腦在一旁開着,他在等一個電話。

“洪老師,您這是從哪裏招來的神仙啊?”小劉的電話一打過來就如此問洪童。

“怎麼啦?我混了幾十年了,還不許我認識個神仙?”洪童明知故問地笑着。

“嘿,您這話說的!老陳說區裏打電話過來,說上面有人點名表揚我們平房鄉的詩人魯新船,要把他作爲百姓文化建設的典型塑造!您可真行!洪老師,這魯新船和您什麼關係啊?”小劉小聲而謹慎地說着。

“沒什麼關係,我是他粉絲。老陳還說什麼了?”洪童輕描淡寫地說。

“老陳說既然上面有想法,就讓您看看情況,版面可以多給一點,全面報道一下。實在不行我找找我弟,再來搞個採訪什麼的。”

“採訪就不必了,人家低調,其餘的我處理吧!”

洪童掛了電話,雙腳往牆上一蹬,把椅子滑到了辦公桌前。電腦屏幕點亮後,是他早已準備好的一整版內容:“我僅有的憂愁——青年詩人魯新船。”

這一整版裏包括了對魯新船作爲“平房鄉居民”魯大的親屬的介紹,還有六首洪童精選出來的魯新船的詩。另外洪童還找了些老朋友爲魯新船的詩寫了評論,雖然不是什麼知名評論家,但也足夠了。

右上角有一張魯新船的照片,是洪童找魯大要來的。魯新船的樣貌一看就知道是魯大的孫子,黑黑瘦瘦的,眉眼的輪廓和魯大如出一轍,但多了些清朗和秀氣。照片裏的魯新船拿了個筆記本站在村外的河邊,很不自在地看着鏡頭,露出青澀的笑容。和魯大一樣,魯新船的牙也不甚美觀,洪童還請兼職美工的小年輕在電腦上把他的牙處理得更白了一些。

洪童這次很有幹勁,一字一句地校對了好幾次,因爲他確信這一期《走進平房》和以往都不同,這一期一定是有人看的。他想象着那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男孩,把這份報紙展示給身邊的人們,驕傲地說:“我早跟你們說了噶,我是一個詩人。”

與此同時洪軍回了微信,說“好”,這是迴應洪童上午發給他的,“明天去印刷廠,要送點你的餅給他們,我晚上來拿,多裝幾張你的卡片,包漂亮點。”誠如洪軍所說,爸爸是個驕傲的人。洪童沒辦法這麼快地改變自己,像魯大一樣成爲第一個鼓掌的人。

但他確實是個驕傲的人,他也不要當最後一個。

當我的名字要從這裏走到那裏,你們又在哪裏?當我的歌要被遠方的人唱起,你們是否會聽見那一座熟悉的老山,迴盪在旋律裏?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看見我的詩句,你們是否會一樣有興奮的感應?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爲我鼓掌,我願意等待人羣散去,我要看在最後的、最後的角落裏,最後一個爲我鼓掌的人,會不會是你?如果真的是你,會不會就是你愛我的證據?

——《最後一個鼓掌的人》詩人魯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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