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人群的悲哀-虫嫂(上)

作家李佩甫的小说《生命体》 读完了。准确一点说,是听完了。其中许多自以为重要的章节,又重读了一遍,加深印象的同时,也加重了感慨。

是的,是那种令人喟叹不已的感慨。

这部小说在结构上独具一格,在不同的时空完成了典型环境下典型人物的塑造。可以说,每一个人物都是那么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而在这一系列的人物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引起我无限同情和深深悲悯的,是一位农村妇女,大家都叫她虫嫂。

1.

虫嫂很普通,长得又矮小,只有不足1米4的个头,即便在农村,也属于小个子女人了。 就是这位小个子女人,嫁到了无梁村,嫁给了无梁村的一个叫老拐的残疾人。一条腿残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大家叫他老拐。

光是残疾也罢了,还穷,是那种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穷,一个屋子四个旮旯。

下面是新婚之夜新郎新娘的对话。

虫嫂问:见面时,你身上穿那衣裳?

老拐说:借的。

虫嫂说:自行车?

老拐说:借的。

虫嫂说:缝纫机?

老拐说:豌豆家的,明天一早还。

虫嫂说:还有啥不是借的?

老拐说:人。

婚后三天第一次回门,车把上挂的点心也是假的。两封点心,匣子是空的,封贴是在代销点花了五分钱买的,每个匣子里装了两穗煮熟了的嫩玉米。

这一切都是为了撑面子,为了体面。

新郎新娘走后,虫嫂的娘当即哭了,说:那老拐都穷成这样?真是把闺女害了,咋嫁个这人?

2.

虫嫂过门第二天一大早,人们看见村口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刺猬”。那“刺猬”背对着朝阳,看上去毛炸炸的,还一歪一歪地滚动着。一直到近了的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是老拐家的新媳妇,身高不足一米四的虫嫂,新嫁衣已经换下,穿着老拐的一件旧衣服,大大长长的,背上的大草捆,把她整个人给覆盖住了。

人们都说,这新媳妇真能干!

到生产队交草,一上称,52斤半,折合成工分,8.5分。那时候一个男劳力一天才挣十个工分。

就是这个虫嫂,为了吃饱饭,为了还上跟老拐结婚时落的一屁股债,从过门的第一天起,就干起了“偷”的营生。下地干活,生产队的玉米豆子,收工时能顺一把就顺一把。就是第一次到生产队交草,开始过秤时是72斤多,生产队会计觉得奇怪,咋会有这么多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这新媳妇虫嫂正咬着牙,一只脚悄悄地踩着磅秤呢。

后来她怀了孕,常常挎着一个大大的篮子,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艰难的样子。很久之后,人们才知道,那草筐是双底的。她身上还缝了很多兜,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

但她也讲规则,只偷生产队的,不偷个人家的。

3.

再后来,她先后生下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月子里才三天,虫嫂勒了块方巾就下地了,别人提醒她日子浅,容易受风,她笑笑说,没事,我皮实。

秋天打场时,虫嫂每天都要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场里去晃一晃,被人盯上了,于是干部们在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还有鞋窠舀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黄豆,人赃俱获,就罚她在场里的石磙上站着,问她为啥偷芝麻?

她说:孩子馋了。

由于生第一个孩子时回了奶,虫嫂的三个孩子都是靠她嘴对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红薯嚼一嚼,然后用嘴或是手指头抿在孩子的嘴里。

当三个孩子牙牙学语、满地滚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里有名的小偷了。

4.

一个人一旦有了贼的恶名,她就是“贼”了。

每次放工回来,村里的治保主任都会把虫嫂单独留下来,当着众人搜一搜。她割的草,她背的草筐,都要翻上几遍。一旦查出了什么,就罚她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再摸,她还笑。治保主任四下看看,说:老实些。她说:痒。治保主任吓唬她:再不老实,捆起来。

问她:你要脸不要?她先说:要。又说:不要。治保主任又问:那你要啥?她说:娃饿了。

别人指责她,辱骂她,为什么不改?她也总是一句话:娃饿了。

就这样,虫嫂前面偷,后面被抓,再偷再抓,以致无穷。

在偷与抓的循环中,孩子们长大了。他们是吃着母亲偷来的各种绿色农产品,一天天长大的。

5.

与此同时,在虫嫂被抓被批斗被游街的过程中,各种所谓的“谈话”也相伴而来。找虫嫂谈话的人中,有治保主任,民兵连长,还有许多把她抓了现行的农村老光棍。

于是,虫嫂的名声越来越坏,直到有一天,渐渐长大了的三个孩子,听着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从此对虫嫂再也没有一点好脸色,连一声妈也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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