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的故事

謹以此篇,記念中國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孫犁(河北省安平人,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誕辰110週年。

                                    一一題記

(一)不播大讚

  孫犁是1945年春天到達革命聖地延安的,浸流的延河水,觸動了他久有的反映冀中人民以獨有方式抗日救國的創作慾望,在窯洞的鬥點油燈下,孫犁把在家鄉安平、輾轉阜平、白洋淀多地的生活積累,啓動文學思維,一蹴而就,創作、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開“派”之作的短篇小說《荷花澱》。作品見諸延安的《解放日報》後,使得住在大西北的人覺得忽然吹來一陣和風,花氣與水鄉氣息頓感清爽異常。品讀這篇以冀中人民抗日風範爲底蘊的“劃時代”作品,如同把人引進生活的場景裏與藝術的天地中,感覺忘記了是在讀報紙、讀故事,藝術與生活的高度合一,令地處黃土高原的人們分不清是文學作品的魅力,還是現實生活的真切。沒過幾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在一次政治局會議結束後,專門談到了這篇作品,譽贊孫犁"是一位有獨特風格的作家。” 領袖的讚語被以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乾河上》著稱的丁玲知曉,作爲“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毛澤東贊丁玲詞語)的斯大林文學獎獲得者,馬上找到孫犁,要求組織延安文學作者傳達“聖旨”,孫犁淡淡一笑婉拒。1949年初,孫犁走近海河,參與組建《天津日報》,有人從丁玲處得知毛澤東當年對孫犁曾有 “御評”,意欲傳達,孫犁表示:“我就是個文學作者,不能用領袖的鼓勵擡高自己”。 "文革"年代,孫犁被造反派從報社 “轟” 進 “五七”幹校,作爲學生輩的幾位作家,有一天突然來到 “幹校” 餵豬場,肯請孫犁向組織說明自己曾受偉大領袖 “讚譽 ”。誰都知道,在那個年代,若有人表露出毛主席曾有語嘉許,他定會有望 “起死回生”。但孫犁還是含淚告訴學生:“毛主席當年的讚譽確有不假,但那也是一個文學工作者做了一件爲黨爲人民應做的工作,怎麼可能以此作爲護身符顯擺呢!? 你們的好心我理解,也相信一旦說出領袖原有的肯定,我可以不住牛棚,還一個文藝工作者的創作自由,但我一生的信條是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聽從歷史的安排,絕不失謙丟志……!” 直到2002年7月孫犁逝世前,儘管文學界許多人都知曉在黃土高原,孫犁曾得到過領袖大讚,但他還是沒有接受社會各界對 “風格作家” 的頌揚。孫犁逝世後,新華社播發消息:說"孫犁是中國革命文化的一面旗幟"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一位大師"。

(二)謝譽 "荷主"

  建國之後,孫犁以《天津日報》副刊科副科長之職,在自己精心編輯、努力創作的同時,十分注重培養文學新人,培養起河北、山東、北京、天津、石家莊、保定等一大批或農民或工人、或機關幹部、或職業作家等文學新秀,其中,北京的劉紹棠、從維熙,天津的郭志剛,河北的韓映山,山東的苗得雨等一批文學俊秀,效仿孫犁的寫作風格,不但給共和國文學史上帶來了一道靚麗風景,也給當時的文壇帶來了新的風格與現代化表現元素,近同的創作方法和表現風格,因與孫犁本人創作成就有着直接或間接的關係,漸漸形成活躍於新中國文壇、並贏得文學界共識的“荷花澱”文學流派。問及流派盟主,衆口共推非孫犁莫屬,《中國文化報》《文藝報》等文藝報刊亦多次予以報道。1980年後,中國作協、天津文聯、河北文聯多次召開 “荷花澱派” 作品研討會,盛邀孫犁蒞會降“旨”,孫犁總是推辭 “身體欠佳”。1994年大陸學者董大中收到了臺灣報紙《長河專刊》,看到了介紹孫犁和“荷花澱”派的文章,立馬告知孫犁"要不要看臺灣學者對他的評論?",孫犁覆信只是答覆 “希望把臺報文章複印一份給我看”,並執意不肯以 “荷主”自居。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文學界始有“荷花澱”派一說,終至孫犁老人謝世,他始終未應重捧而自得,享執“荷主”而號天下,相反,他在許多場合和文字中都有這樣的表露:“ ‘荷’ 派云云,社會雖有些議論,愧不敢當……,故流派之說雖爲近人樂於稱道,然甚難言矣……” “當然,我總是鼓勵一些青年朋友從我這裏跳得更高一點,走得更遠一點,如果在小溪之前出現大溪,而此大流,不忘涓涓細流,我就更感到高興了。”

(三)婉拒"盛邀"

  有人統計過,孫犁一生不愛登臺講話,不喜拋頭露面,更迴避紅花熱鬧的座談會、研討會、評稿會等,這其中原因,倒不是因爲他以爲自己才高不屑參與塵世之事,而源於他始終低調的做人內心。業內人士常說,孫犁畢生持有“三不”底線。一曰不見“大官”。“文革”結束以後不久,原本爲業餘作者,曾受過孫犁幫助的天津市部門領導,告知要來《天津日報》社看望孫犁,周圍人聞訊齊嘆 “大師的進步機會來了”,但孫犁一聲不吭,悄悄地走出了辦公室,報社領導派人四處找尋,仍不得孫犁去向;二是不"談"。上世紀80年代第一個春天,市領導點名召見 “荷花澱” 派主要創始人,報社派出小車由社領導陪同,孫犁不好再推,只能應允,但去得快,返回來的也快,周圍人大感不解:“別人做夢都想攀上一棵大樹,而孫犁老先生不知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愣是一言不發,談話很難進行,不知爲何他這樣處事”;三乃不"寫"。曾有許多人多次誠求孫犁,或是爲某企業產品做傳,或爲某名人撰文,或爲某商品題詞,或爲某活動題字,當然是許文萬金,或是一字千金。對於這些誘惑,孫犁不但不動心,反而力勸登門者說:“世界上的成功不能依賴於周圍的捧場,凡是好的東西,市場總是會青睞的,我一個搞文字的,不熟悉你們的生活,故不能遵囑。這不是擺架子,也不是嫌利的多少,只是我的爲人慣質。”

      1978年春的一天,撥亂反正後的全國文化界準備召開座談會,邀請國內一些著名作家和藝術工作者,就文藝工作的諸多問題進行研討,北京方面盛意邀請孫犁出席,天津市領導也派人動員孫犁與會,在“這一回可不是一般的會,只幾個人,不去可不好交代” 的懇請中,孫犁算是應允下來。翌日中午,孫犁卻依舊去窗前修剪豆角架菜,並未進京,對此,他多次解釋說,我 “一介書生,久居陋室,寡聞事物,去了多一張嘴喫飯,多一牀被子睡覺,不能給人家以好的意見建議,豈不是浪費財力,耽誤時間,還是 ‘素處以默’ ,乾點自己想幹的事吧……”

(四)刪去著名

  孫犁最早是在家鄉安平參加由呂正操領導的革命隊伍的。1938年,在冀中堅持抗日的呂正操司令,聽說安平有一位從保定育德中學走出的秀才,即派部下從子文鎮的孫遼城村,用一匹棗紅馬接出孫犁加入抗日行列,並委以文藝戰士的重任,命孫犁操筆行文,鼓舞抗日軍民揮戈躍馬。1984年5月的一天,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的呂正操到天津看望孫犁,72歲的孫犁走下臺階,迎接老首長,孫犁握着80多歲老領導的手,笑着說:“你身體好啊,我應當去看你,你這麼高齡。”,呂正操笑着說:“身體還好,我來了不一樣嗎?”。在雅靜的書房兼臥室裏,兩位老戰友就當時文藝方面的問題,坦誠相議,縱論前景,同時,對文藝界存在的不良思潮與現象進行了尖銳的評說。看着兩位老人談興亢奮,面染欣怡,《天津日報》記者拍了照片,並由報社編委兼文藝部主任修改,寫成新聞消息《呂正操看望著名作家孫犁》,當把稿樣送到孫犁審定時,孫犁劃掉“著名”兩字。周圍人認爲,以孫犁的藝術成就,標題用上"著名"二字,理所當然,並不誇張,孫犁解釋說:“我做人向來把自己看的很低,寫過、發表過的東西沒什麼建樹,能稱呼作家孫犁,感覺已是高譽了。”

(五)推辭入“鏡”

  從1986年夏天開始,《天津日報》的報告文學專版辦得鮮活。1993年,主編專版的王道生準備將一批影響大、主人公知名度高的作品,用電視鏡頭予以再度創作,通過屏幕展現人物風采,定題爲大型系列報告文學《人間正道》。在拍攝最後一批時,王道生考慮把孫犁與其作品搬上屏幕。深知孫老先生一輩子淡泊名利,總是壓低縮小自己在塵世的 “形象” 與“影響”,但這次是報社自己搞活動,王道生決心動員孫犁上鏡。 一天傍晚,王道生找到孫犁家中動情地說:“電視報告文學已完成20多集,社會各界紛紛提議給您拍一集,以前社會各界向您請求,您都推辭,但這次是咱報社自己做這件事。您已經80多歲了,把您的日常生活拍下來,也是爲社會留存下極其珍貴的資料……” 孫犁聽後,意蘊感激地表示 : “我現在照像都過敏,心臟不好,擔心拍片燈光一照,機器一架,鏡頭一對準我,我犯了病,不是給你們找麻煩嗎? 辛辛苦苦好心好意爲我幫忙,再讓你們擔驚受怕,還不如不拍,你說是不是? ” ,過了一會兒,孫犁又溫和地說 :“ 雖然我不拍,但是我很贊成、很關心你辦的《人間正道》,希望不管多難,都要堅持下去……! ”,聽着孫犁親切、柔和委婉的理由,結結實實、沉沉甸甸的回答,王道生只好放棄了求鏡的初衷。

(六)不掛官銜

  作爲1938年參加革命的老八路與著名作家,孫犁在建國後的文壇一直沒有 “進步”,他最初也是最後的行政職務,只是《天津日報》副刊科副科長,而與他同處中國現、當代文學前排的作家,及從延河之濱一同走過來的不少同時期的文藝工作者,好多都成了一個個“赫”官。據徐州師院《中國現代作家傳略》記載:知俠,山東省文聯主席、作協主席;沙汀,四川省文聯主席;阿英,天津市文教局局長;劉白羽,總政文化部部長;杜鵬程,新華社新疆分社社長;梁斌,《武漢日報》社社長;郭小川,中宣部文藝處副處長、作協黨組副書記;周而復,文化部副部長;秦牧,廣東省文聯副主席……在所列的29位曾爲文人後享官階的知名作家中,均爲“高官厚祿”,而單單孫犁,卻以“布衣”之身 “夾着尾巴” 做人,殷殷耕耘於文學園圃,在歷史的檔案裏和社會的記憶中,留存下了“大道低迴”的文品與“大味必淡”的人格。天津市領導依據孫犁的文學成就、文化貢獻、文學影響、業內擁戴,曾先後動員、安排他擔任市文聯主席、作協主席等文藝界領導,都被孫犁推脫自己"當不了官"。他後來被掛在名下的"中國作家協會顧問""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不駐會)" "中國文聯委員、名譽委員""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名譽主席""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都是"虛銜兒",一輩子所做的,還是編輯天津日報、文學創作、扶植新人,雖然被稱作"迎風也不招展的旗幟",但畢生堅定地實踐自己"文藝之道,忘我無私,人心所繫,孜孜求之"的文學理念。

      “大道低迴”與 “大味必淡” 語出《漢書.楊雄傳》,意喻 “大道”,往往不是直線向前,熱衷躁進,而是迂迴曲折,沉思默察;“大味”亦不是喫香喝辣、舌麻腦熱,而是嚐盡甜酸苦辣後歸於淡泊,意即“淡泊而明靜,明靜而致遠”。孫犁喜歡這兩句寓浸哲理的古語,自書“榜型”大字掛於“雲齋” “耕堂”,以此砥礪自己的謙性遜品。

(七)親"愛"鄉情

      孫犁曾有"夢中每迷還鄉路,愈知晚途念桑梓"的思鄉詩句,他亦用獨有的表現方式,展示自己的家鄉情懷。他以創作長篇小說《風雲初記》,留刻滹沱河兩岸的抗日烽火,他以《鄉里舊聞》的經典散文存記故園的人文風情,他以題寫"安平中學" "安平縣誌" "安平縣保家獨立團""滹沱河風雲"等校牌、書額,寄託自己的桑梓之愛,他以捐出祖宅用於村辦小學建設,彰顯赤子真情。

      家鄉人對孫犁先生亦懷有特殊的念掛,從早年孫犁出山,到老人家仙逝,故鄉的人民從未忘記過從滹沱河畔走出的文學巨匠。 1996年,衡水電視臺有意蒐集孫犁的一些影像資料,並着手拍攝一部專題片,但幾次入津,都未如願,直到2002年7月孫犁去世的前幾天,才從他兒子孫曉達的電話中得到"等老人身體好一點的時候,了卻這樁心願"的答覆。

        然而天違人願,恰恰是在7月10號,當攝製組得知孫犁病情好轉,興致勃勃趕到天津時,老人家卻在次日清晨六時,伴隨着津門的一場降雨溘然離世。時任衡水電視臺領導的張建軍感慨不已:"老天助他,老人家果真不願把形象留給後人,包括他的音容笑貌……"

(八)執教"師院"

  1949年3月,河北省政府從天津市軍管會接手高等院校"河北師範學院",學校決定聘請時爲《天津日報》副刊科副科長的孫犁擔任國學系(現稱中文系)兼職講師。以孫犁的文學成就與影響,許多業內人士籲言,應稱孫犁爲實至名歸的教授纔是。

        到河北師院講授寫作與文藝評論,每週兩節課的孫犁,每次到學校授課,都需擠乘天津市公共有軌電車。上車前、下車後,還需步行十五至二十分鐘。但無論寒冬酷暑,還是風天雪地,上課鈴一響,孫犁總會準時走進課堂。

        孫犁常穿灰布中山裝,腳踩家做圓口布鞋,上課時先把書稿擺在講臺,然後不時翻閱,結合自身創作所得,引經據典,論證文學的創作靈魂。他說,寫作就是抒發情感,有了真摯情感,無論採用什麼形式,都能產生好作品。

          教學中,無論學生課上,還是課下,也無論問到什麼問題,孫犁從不冷落每一位尋藝學子。有女同學問他,您的《荷花澱》對生活的美挖掘得那麼深,水生嫂被葦眉子劃破了手,就把手指放在嘴裏吮一下,這動作,真神了。這是你看到的,還是編岀來的?又有學生提出:你在小說裏寫了那麼多農村婦女,特別是青年婦女,個個栩栩如生,您是自己觀察的?孫犁都做了授課內容之外的認真回答。

        1951年以後,由於報社工作和創作任務繁重,孫犁不再爲學院授課,但從未忘記師院的教學生涯,一有機會就被拉回學院。1956年,天津文藝界召開魯迅逝世20週年紀念會,孫犁到會很早,卻坐在後邊座位上,河北師院的與會同學路則省坐在了孫犁身邊,孫犁連說我記得你,並與路則省親切交談,詢問學校特別是中文系的變化,課程設置,學生學習情況。看到李霽野、王林、方紀等都已登上主席臺,路則省急忙說,孫先生,您應當坐到臺上去。孫犁和往常一樣笑了笑說,坐在這裏不挺好嗎。不一會兒,會議主持人對着話筒:孫犁同志,到臺上來!路則省對曾經的老師孫犁說,先生不上臺恐怕不行了,孫犁這才饅騰騰走向主席臺,坐在了臺上最靠邊很不顯眼的位置上。

(九)縱論文事

  文人離不開書,但爲藏書包上書皮,且在所包書皮封面題記或得書感受,或得書由來,或讀書感慨,或以書喻今,籲點時弊的人不多。孫犁堅持四十年爲藏書包上書皮,在書皮封面題記文字,自創"書衣文錄"文體,翹楚文壇,慕學如縷。

        孫犁曾形容清代藏書家黃丕烈說:"他對書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好像接觸的不是書,而走紅顏少女。一見鍾情,朝暮思之,百般撫愛,如醉如癡。偶一失去,心傷魂斷。"筆者以爲,這番話用來形容孫犁自己確很恰當。

      孫犁爲存書、藏書包裹書皮形成於青少年時代,常是把一本一本破爛、污損書籍包上一件件外衣。從上世紀1956年爲《仇文合制西廂記圖冊》開始在書的包裝封皮題記,至1995年4月30日爲巜寅德鼎彝譜》包好書皮題寫感慨,前後跨越近四十年時空,形成了在形式上不是雜文,不是隨筆,可長可短,或記得書過程,或議讀書感受,或述書價、質量,或談書之作用、或言世間雜事、或發所思所想,內容、形式極其自由,一種獨創的文學書體,孫犁謂之"日記斷片",並把這些"日記斷片"集合組卷,以《書衣文錄》推出。

      孫犁書衣多少件冊,吾人雖不確知,但用於書衣的原材料均爲就地取材,比如牛皮紙信封、寄書包裝紙、報紙大樣、糊牆紙,甚至包含領導慰問的水果包裝紙,從而使耕堂(孫犁書房)的存書書皮"五顏六色",孫犁視書衣"珍如拱璧"。

      孫犁包裹書籍時心情非常平靜,很是愉快,似如女同志織毛活,補舊衣,有時會捨生忘死。1976年唐山地震後,晚上餘震,大家都往院裏跑,孫犁磨磨蹭蹭,忽然想看《三希堂法帖》釋文,"遂從櫃中取出,量紙裁裝,如地大震,則一切覆埋,幸而至安,則仍爲人生一樂也。"   

    對新版《子夜》,孫犁在包裝後的書皮寫道:" 最近,《人民文學》編輯部贈送我一本新版《子夜》,我就利用原來的紙封,給它包上新的書皮,這是童年時期養成的一種愛護書籍的習慣,一直沒有改。遇到心愛的書,總得把它保護好,然後纔看着舒適放心。對於一些舊書,我差不多無例外地給它們包裹了新裝,也是利用一些舊封套。"

        孫犁曾說,我之於書,愛護備至,污者淨之,折者平之,閱前沐手,閱後安置……

(十)書衣文錄

  曾爲昆明軍區宣傳部副部長、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家協會雲南分會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電影《邊寨烽火》《蘆笙戀歌》作者、小說《驛路梨花》入編全國中學生語文課本的著名軍旅作家彭荊風,從1956開始閱讀孫犁作品《風雲初記》《荷花澱》,傾服孫犁文化風範,傾意拜見,但卻在30多年後的1979年12月14日上午,輾轉找到了居住在天津的孫犁寓所。

        輕敲學湖裏301室樓門,高大清瘦的孫犁穿着一件米色毛衣,外套一件咖啡色背心緩緩開門,彭荊風才說了一句:"我是雲南……",孫犁立即熱情地說:"啊,是荊風。請進,請進"。

      坐下後,孫犁說:"天冷,你也年歲大了,遠道來訪,我很不安心!"

      彭荊風說:"這是我多年的心願。"

      孫犁做了感謝手勢,說:"我年歲大了,家裏又沒有別的人,怕朋友來了招待不周。聽說你的過去很坎坷,受了很多苦難,卻還能寫出十八本書,這真是對文學的初衷不改,充滿了使命感啊!如今,有些人的文章裏外國理論、新名詞,我也看不懂,記不住,只能守住自己不動搖。"

      彭荊風知道,有一段時間,孫犁因爲在許多隨筆中坦率地指岀了文壇一些時弊,被某些人冷言攻擊。還有一位曾受教於孫犁的作家,把孫犁"創作長篇小說,感到最困難的是結構問題"之說,嘲諷爲:有人說長篇小說重在結構,我懷疑這人沒寫過長篇。對此,孫犁未曾退縮,一篇又一篇地撰文斥責那些人的謬論。

        針對某些人自命先鋒,鄙棄前人的言行,彭荊風對孫犁說:"你如一座巍然大山,文學與哲理功底厚實,不會像根淺的竹子那樣隨風搖晃。正如你說過:`每個時代,有它的高峯,後來又不斷出現新的高峯。羣峯並立,形成民族的文化,如以明清之風,否定宋唐之風,那就沒有連綿的山色了。’ 在真正的作家當中,各人的文學成就和文學特色有如山勢,不存在誰比誰落後的問題。"

      孫犁笑言:"我寫的東西不合時宜,年多大了,難以應付約稿和會客,有些老朋友來看我都盡力婉謝!",雖然孫犁這樣謙遜,但彭荊風深知,近些年孫犁以抱病之軀依然筆耕不輟,《尺澤集》《陋巷集》《如雲集》《老荒集》……,每本都是充滿真知灼見的精品。

        談及對孫犁上述作品的感觸,孫犁說:"我本來不想多寫,但作家還得正直、有良心l"

      離開孫犁住處時,彭荊風特意把從昆明帶來、珍藏多年的《採蒲臺》《風雲初記》《鐵木前傳》《白洋淀紀事》,請孫犁簽名。孫犁看到有的是五六十年代的版木,感慨地說:"這些書,你保存了這麼多年,真不容易啊!"也從書櫃中拿岀新出版的《孫犁散文集》《孫犁新詩選》簽名贈給彭荊風。孫犁緊緊握住彭荊風的手說:"荊風,你遠道來訪,一片深情,我是難以忘記,你年歲也大了,也要保重啊!"   

(十一)論戰"病句"

  1992年,作家賈平凹要創辦《美文》雜誌,派人持信到天津向孫犁約稿。4月25日,孫犁給賈平凹寫了一封信,談到當前的散文,說有些名家也不注意語法修辭,並從旁邊的一張廣州贈閱的週末性質的報紙,一句不通的話映進眼簾,孫犁隨手寫到:  我仍以爲,所謂美,在於樸素自然。以文章而論,則當重視真情實感,修辭語法。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規範,以新潮自居,文字已不大通,遑談美文!例如這樣的句子:"未必不會不長得青枝綠葉",他本意是肯定,但連用三個否定詞,就把人家繞糊塗了。

      賈平凹把孫犁這封信刊登在了《美文》雜誌創刊號,後有幾家刊物做了轉載。那位作家(現在已知此人叫李國文,1935年生於江蘇,曾任中國作協理事,《小說月刊》主編)在看到《美文》雜誌刊登孫犁這封信不久,寫了一篇稍加僞裝、很長的文章《智慧之美》,發表在天津一家孫犁必讀的晚報上,說孫犁"橫挑鼻子豎挑眼",是"故意和青年作家做對",此後此公一連三年,多次在天津報紙上寫文章,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攻擊孫犁是"九斤老太",甚至歇斯底里、撒潑罵街地說孫犁"爲了獨領風騷""爲了獨霸文壇","老說告退,又死盯着文壇","你的風光已經過了,不服氣不行",還在天津另一家自由談文學的雜誌上發表《要麼回家要麼閉嘴》,借用球王貝利的這句話,喝令孫犁"要麼閉嘴要麼回家"……

      對於"病句"製造者持續三筆的連連作妖,1994年8月15 日至 9月20日,八十二歲的孫犁,一連寫出並發表《"病句"的糾纏》《當代文事小記》《文場親歷記摘抄》《我和青年作家》《我與文藝團體》《我的文學觀》《反嘲笑》《作家的文化》八篇文章,論戰"病句"製造者。

      一,針對病句製造者對自己的"爲了獨領風騷"之蔑,孫犁說"我不僅不想獨領風騷,即使和別人並領風騷這樣的野心也不敢有,我並不是一些名家自吹自擂、遐邇聞名的一流作家"。

        二,針對病句製造者對自己爲了"獨霸文壇”之誣,孫犁說,文壇本是香火地,官場是在文藝團體,及其龐大的附屬機構。敝人一向反對這種地方(指文壇官場),採取敬而遠之,歷次文代會幾乎都未參加。

        三,針對"老說告退,又死盯着文壇"之詆,孫犁說,本來我也沒什麼作品,是已退岀競掛圈外,談不上告退不告退,說是死盯着則非事實。

        四,針對"你的風光已經過了,不服氣不行"之諷,孫犁說,我沒有好風光,談不上過去不過去。我的文學之路,是戰爭的路,是飢寒交迫,風雨交加,槍林彈雨的路。不是岀入大酒店,上下領獎臺的短促的路。文壇乃人民之文壇,國家之文壇,非一人一家,一夥人之文壇,爲什麼不允許別人去注意它,這能禁得住嗎?不許人盯着它,就可以爲所欲爲嗎?

        五,針對涉及人身攻擊的話"下樓腿軟,迎風流淚"之詛,孫犁反駁說,我雖然身體不好,但兩條腿,因爲當年的鍛鍊,一直很好,不只下樓如履平地,而且走路健步如飛。眼晴視力頗佳,現在還可看新5號甚至6號小字,更沒有迎風流淚的毛病。專家預測,完全可以再和這些人周旋一段時間。

(十二)筆繪村像

  從1977年起,64歲的孫犁開始創作回憶性散文《鄉里舊聞》,最初完成,發表於1980年第一期《散文》雜誌的《度春荒》巜村長》《風池叔》《乾巴》四篇,文前引用了自己寫在《書衣文錄》一書的兩句詩:"夢中每迷還鄉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後來,《木匠的女兒》《老刁》《菜虎》《光棍》《外祖母家》巜瞎周》《楞起叔》《根雨叔》《吊掛》《鑼鼓》《小戲》《大戲》巜玉華嬸》巜疤增叔”《秋喜叔》《大根》《老煥叔》《大嘴哥》等相繼寫成,並從自己《耕堂文錄十種》中分別推出,後以《鄉里舊聞》結集分享。

      孫犁在散文《菜虎》中寫到:東頭兒有一位老漢,個兒不高,膀闊腰圓,賣菜爲生。人們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了。這個虎字,倒沒什麼惡意,不過說他以賣菜爲衣食之道罷了。他從小就幹這一行,頭一天推車到滹沱河北種菜園的村莊躉菜,第二天又推到南邊的集市上去賣,因爲南邊都是旱地種莊稼,青菜很缺。

        那時用的都是獨輪高脊手推車,車兩旁捆上菜,青枝綠葉,遠遠望去,就像一個活的菜畦。

      孫犁的《鄉里舊聞》散文創作止於1987年,這是孫犁散文作品的重要部分,是作家童年生活的真實記錄和對親朋故舊的深切懷念,也是對社會動盪中人格人性的揭示剖析,還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北方農村農民生產生活的一幅幅生動的風俗畫。

(十三)婉謝出國

  1984年6月,中國作家協會要組團訪問新加坡,其中安排了有創作長篇小說《李自成》的作家姚雪垠,在考慮長於散文寫作的作家時,考慮到新加坡是華語國家,先活習慣與我國相差不多,遂通過天津作協祕書長馬丁問詢孫犁可否應允。孫犁表示,他連天津的活動都不參加,還去新加坡嗎?平生就一次去蘇聯,代表團成員有二十多人,好幾個團長,不用他出面應付說話。他每次都躲在人們後邊,弄得蘇方接待人員都問翻譯,這一位怎麼總是一人向隅,鬱郁不歡。他這一輩子,一點慾望也沒有。

      孫犁還幽默地對作協領導說:"你們沒有這個條件,我是幾十年形成的,大家都知道,無形中批准了,連丁玲在廈門過八十大壽,原想讓我去,後來她自己就否定了……。"

      孫犁一生不喜登臺領獎,紅花熱鬧,疏遠名利逐場,淡看金錢強勢,惟願靜心思考,賦情文字,被譽爲"迎風也不招展的旗幟"。

(四)"信"賦新生

  1971年,孫犁從幹校回到天津日報,從堆積如山的稿件裏發現了《鞭聲清脆》和《團結花開》兩篇小說,作品寫在巴掌大的小學生作業本上,字也七扭八歪。孫犁卻興奮起來,立即送審,後在《天津日報》以兩個近整版篇幅發表,孫犁還給作者寫了一封信:曾伏虎創作組:寄來的兩篇小說都通過了,寫得不錯,正在組裏傳閱。你們能對自己的作品反覆修改,在藝術上精益求精,這種精神是難能可貴的。希望能多讀多寫,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盼多聯繫致禮天津日報文藝組1971年12月3日實際上,兩篇小說都是一個叫飛雁的作者寫的。該作者從1960年,就在河北省束鹿縣南部的一個貧困鄉村裏,頂着富農家庭的帽子開始給報社投稿,接到的都是《河北農民報》《天津日報》《花》《人民文學》用紅筆改後的退稿信。在給天津日報文藝組寄《鞭聲清脆》《團結花開》兩簡文稿時,署上了只有一人一馬一杆槍的"曾伏虎創作組",並翻着《毛主席詩詞》,選用"飛雁"作了筆名。後來,孫犁以天津張津日報文藝組名義,寫給飛雁的信起了作用,作者"飛雁"由一個海河民工,成長爲岀版了大大小小十多本書的專業作家。飛雁在接受採訪時說,每當捧起孫孫犁先生寫給我的那封改變命運的信,我就感到孫犁先生作品的魅力,不僅僅是濃郁的鄉土氣息,清新高潔行雲流水明麗天然的藝術風格,而是岀自一位真正藝術家的正直、真誠與清純。每當打開他的書,我都感到那一顆顆鉛字都像是有血有肉,有一根無形的血管一直通到我的心臟……

(十五)百元請客

1995年農曆四月初六,是孫犁八十二歲生日。作家衛建民去天津祝福,孫犁的兒子孫曉達告訴衛建民:"老人今年做了件史無前例的事,出了一百元請兒女們喫飯。"衛建民聽了哈哈大笑,對孫曉達解釋況"孫犁先生可能不清楚市場的物價水平,以爲花一百元辦桌生日宴已夠大方了",衛建民回憶:有一年孫犁家鄉來人,讓他這位著名作家爲村裏建小學校捐資。孫犁先是肯定了辦學的重要性,然後犯難地告訴來訪鄉親,我不是畫家,沒有多少錢,"你們看,",他拿出一本剛出版的集子,"寫這樣一本書,要一年,人家纔開六七百元的稿費。這樣吧,有兩個方案:一是我把老家的房子捐出去,再出一千元錢;二是岀二千元錢,不捐房子。"既然是家鄉來客,孫犁還按老理兒行事,他對來人說:"我這裏也沒地方住,你們出去住吧。"說着,他塞給來人三十塊住宿費。第二天,家鄉來客將錢還給他,說出來辦公事,回去能報銷,並提出要以他的名字命名新建小學,孫犁斷然拒絕:"我出一千元,就能命名一所小學,要是出一萬元那不就能命名一所大學了?"接着,孫犁又解嘲地說:"我們那裏要是出個港商就好了。"這事之後,孫犁的家人與友朋都明白了一個道理,從小生活在貧困的北方農村,孫犁知道稼穡之難,"節儉"二字,在孫犁已不是一種美德,而是近於本能的生活習慣。有一年機關動員向災區捐獻衣物,孫犁拿出的竟然是抗日戰爭時就穿過的衣服!鐵凝同去送給他一盒華箋,是一位雅人自制的,孫犁長期捨不得用……

(十六)爲魏巍編詩集

  1951年10月出版的詩集《兩年》,是《工作詩叢》的第十四種,作者是紅楊樹,即後來以《誰是最可愛的人》一文名曉天下的軍旅作家魏巍。魏巍在讀書《後記》寫到:"這裏所選的十篇詩,是我在1945年冬天到1949年初的中間寫的,其中《好兄弟哥哥》《黃牛還家》之外,都發表在當時華北解放區的《晉察冀日報》《子弟兵報》《冀中導報》《北方文化》,幸得我敬愛的戰友孫犁同志保存和編輯,才使得它在頻繁的戰爭中留了下來和大家見面。因以《寄張家口》爲首,以《兩年》《再寄張家囗》爲題,描寫第一次解放張家口到第二次解放張家口的戰爭階段,故題名《兩年》。"關於《兩年》,孫犁在1951年1月25日出版的第十期《文蒼報》上,發表了《紅楊樹和曼晴的詩》的評價文章,認爲在晉察冀來說,紅楊樹和曼晴都是新詩的播種人。紅楊樹的詩多半發表在《詩戰線》上,紅楊樹的詩在風格上說,近於一種低迷的號喚,有時更近於一種悲愴,然而它是有力量的,就是在戰場,它也是有力量的。除了詩集《兩年》以外,孫犁還爲魏巍編輯過另一個詩集《黎明的風景》。

(十七)回鄉步行

  建國初期,孫犁以1938年參加革命的資歷和文學成就,被評爲行政十級。從天津回到安平老家,有關部門常常爲他安排吉普車出行,但孫犁給自己規定,每當走近家鄉孫遼城村,必須下車,步行進村。1950年3月6日,孫犁回到故鄉,到村東口隨即下車,走着與見面的鄉親們交談。聞聽原爲國民黨軍隊幹部,解放後被押解回村的村民劉明軒生活艱辛,孫犁前去看望,他告訴劉明軒,雖然以前有過錯誤,但共產黨的政策向來是重成份而不唯成份,你一家現在都是共和國公民,這是黨和政府給咱的名份,只要努力勞動,一定會有好的生活。隨即掏出些許零錢,讓劉明軒給小兒子買點學習用品。1952年初冬,孫犁回到家鄉,還沒到村邊,就早早下午,說是看看冬天麥苗的淡綠。利用晚上時間,孫犁找到孫老寬家,瞭解解放前孫老寬在大子文村田大瞎子家"扛長活"的前後情況,爲創作長篇小說《風雲初記》搜積素材,併爲愛看書的孫老寬兒子孫造根,講解如何理解、認識文學創作的真實。1963年10月,惦念家鄉遭受洪災的孫犁,從天津幾經輾轉,謝辭縣裏安排車輛,騎自行車從安平縣城行至村邊,把車子一放,拿出照像機拍攝、留記鄉親父老洪水過後開展生產自救的感人場景……1970年3月,孫犁再一次回到故鄉,仍是如同以前回歸,上衣對襟褂兒,腳踏圓口兒家做布鞋,一口兒安平音兒,逢人見面笑着打招呼進村入戶。在家期間,孫犁會見縣鄉領導,東家西鄰看望聊天兒,還安排隨來的小女兒去黃城村看望舅父,接待自己的親戚朋友,喫秫麪餅,啜小米粥,嚼餄餎面,早晨揹筐拾善,白天揀柴拾草,戴草帽,穿誇袖,誰也看不岀這就是享譽全國的大作家孫犁。在家鄉人民的記憶中,孫犁永遠是可親可敬的莊裏鄉親。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