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抗戰詩歌

謹以這種方式紀念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週年——重讀抗戰詩歌。

五月的鮮花

■光未然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着志士的鮮血。

爲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

如今的東北已淪亡了四年,

我們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也失掉了飯碗,

屈辱地忍受那無情的皮鞭!

敵人的鐵蹄越過了長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昇平;

“親善”! “睦鄰”!啊!

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國家更忘掉了我們!

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憤怒,

我們期待着這一聲怒吼;

吼聲驚起這不幸的一羣,

被壓迫者一齊揮動拳頭!

(副歌)

震天的吼聲驚起這不幸的一羣,

被壓迫者一齊揮動拳頭!

1935年8月寫於漢口

給死者

■巴金

我們再沒有眼淚爲你們流,

只有全量的赤血能洗盡我們的悔與羞;

我們更沒有權利侮辱死者的光榮,

只有我們還須忍受更大的慘痛和苦辛。

我們曾誇耀爲自由的人,

我們曾侈說勇敢與犧牲,

我們整日在危崖上酣睡,

一排槍、一片火,毀滅了我們的夢景。

烈火燒燬年輕的生命,

鐵蹄踏上和平的田莊,

血腥的風掃蕩繁榮的城市,

留下——死,靜寂和淒涼。

我們卑怯地在黑暗中垂淚,

在屈辱裏尋求片刻的安寧。

六年前的屍骸在荒塋裏腐爛了,

一排槍,一片火,又帶走無數的生命。

“正義”淪亡在槍刺下,

“自由”被踐踏如一張廢紙,

侵略者在中國的土地上安排慶功宴,

無辜者的赤血喊叫着“復仇!”

是你們勇敢地從黑暗中叫出反抗的呼聲,

是你們灑着血冒着敵人的槍彈前進:

“前進呵,我寧願在戰場作無頭的厲鬼,

不要做一個屈辱的奴隸而偷生!”

我們不再把眼淚和嘆息帶到你們的墓前,

我們要用血和肉來響應你們的吶喊,

你們勇敢的戰死者,靜靜地安息吧,

等我們最後一滴血灑在中國的平原。

1938年2月

他起來了

■艾青

他起來了——

從幾十年的屈辱裏

從敵人爲他掘好的深坑旁邊

他的臉上淋着血

他的胸上也淋着血

但他卻笑着

——他從來沒有如此地笑過

他笑着

兩眼前望且閃光

像在尋找

那給他倒地的一擊的敵人

他起來了

他起來

將比一切獸類更勇猛

又比一般人類更聰明

因爲他必須如此——

因爲他

必須從敵人的死亡

奪回來自己的生存

1937年10月20日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田間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着我們的骨頭說:

“看,

這是奴隸!”

1938年作

獄中題壁

■戴望舒

如果我死在這裏,

朋友啊,不要悲傷,

我會永遠地生存

在我們的心上。

你們之中的一個死了,

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裏,

他懷着深深仇恨,

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

當你們回來,從泥土

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

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

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峯,

暴着太陽,沐着飄風:

在那暗黑潮溼的土牢,

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1942年4月27日

讚美

■穆旦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着乾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着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鬱的森林裏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地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沉默的

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羣,

是乾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裏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擁抱。

因爲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衆的愛,

堅定地,他看着自己溶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爲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在羣山的包圍裏,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裏隱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着孩子,許多孩子期待着

飢餓,而又在飢餓裏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一樣的是

大自然中那浸蝕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爲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爲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爲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爲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檐下散開的

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着爲了多年恥辱的歷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等待,

等待着,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1941年12月

給我一杆來福槍

■覃子豪

戰線展開了

我再不能有片刻的停留啊

當我聽着抗戰的炮聲

熱血就在我胸中沸騰

在瀟瀟的秋雨裏

從天外飄來了幾片

紅葉這是一個光榮的標記

兄弟們已經給秋天塗上了血液

花朵凋落,就讓花朵凋落吧

我們要珍惜眼淚,不要珍惜血流

光榮的勝利的日子

是賴我們在血紅的秋天裏苦苦地追求

難民和青年之羣在流亡着

我無心再讀拜倫沉痛的詩章

前線又響着巨大的炮聲

我要立刻換上戎裝,踏上戰場

在廝殺的陣地,在迫切的時日

不需要長期的準備,需要立刻去廝殺

快給我一杆來福槍

一套戎裝,一匹戰馬

194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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