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千個哈姆雷特”到共讀《詩經》

最近平臺裏幾個專題組織了一場“共讀《詩經》”的活動,並建立了一個百人大羣。由於談寫作專題的關係,我也有幸被邀請進羣當個小幫手。從進羣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感受到羣裏濃濃的學習氛圍。在與各路大神,尤其是與心技兄的交流中,我也獲益良多。當然,也有一些看法上的分歧,比如在對《詩經》的認識上。寫這篇文章主要就是爲了發揮我一點小聰明,把這個問題稍稍講得清楚一些,同時也給感興趣的朋友做個參考。

首先,這個問題談不上是“困惑”,因爲並沒有什麼可困惑的。事實上,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在某次羣聊中指出:“我與心技兄的根本分歧,在於心技一體兄是從歷史與中哲的視角上考察文本與現象,我則是用文學的視角來看”。在那之前與之後,但凡我與他之間意見有什麼不同,大抵都源自這個原因。由於心技兄也是我在平臺裏相當重視的師友之一,對這種差異我自然也比較在意。而這一差異當然也不是兩個人的差異,本質上是兩種維度與意識的差異。不過我的說法當時並沒有引起心技兄的共鳴,他反而是否認這一點,還安慰了一下我,這倒是我比較不解的。

恰是因爲如此,這幾天在共讀羣裏關於《詩經》讀法的討論,我認爲是相當有趣,而且有價值的,值得寫一篇文章談一談。我向來是個承認同一的基礎上強調差異的人,在我看來,差異不單是閱讀的前提,是闡釋的前提,也是交流的前提。無差異則不流動,也就談不上“交”與“流”。這種認知天然地建立在我所固有的“文學思維”之上,於自然常理也講得通。試想兩個相似相同的人之間的談話,必是表面上“相談甚歡”,實質上彼此附和的無效交流。因此,如果我與別人在認識上有很大不同,這實在足以奔走相告。

不過具體到“共讀《詩經》”這個問題上,還需有一個前提。由於這次活動的主要策劃方是國學、哲思與讀書等幾個專題,於是我就有了疑問,爲什麼這次活動沒有《文學》專題參加?我提這個問題之前所考慮的是:這次共讀是不是隻能從國學或者哲學的角度來看《詩經》,而須剔除文學的角度?而之後心技兄在羣裏分享的學習資料則更加深了我的疑慮。因此纔有了“讀法”上的討論。

總的來說,這次討論以羣友安安吉祥的一句“一千個讀者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爲契機,羣裏其他人亦圍繞這句話展開各自的觀點。在安安提及這句話之前,我談到了不同讀者對《詩經》理解的差異。安安順着我的話給予了補充,她的理解大致是正確的,只是在這個問題上,心技兄有了不同的看法。

心技兄的不同看法實際上是從他的專業角度出發來理解的,這自然有他充足的理由。之所以這個問題一開始辯不清,到後來也講不明,是因爲“哈姆雷特”這個比喻與心兄所擅長的讀法之間有一個不明顯的錯位。試分析這句“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所謂“哈姆雷特”是一個文學形象,凡是文學形象,只可鑑賞之、分析之,不可考據之、註釋之。而心技兄一直談的“解釋”實際上是對《詩經》字詞句篇的闡釋,是在“義”的層面對文本進行研究,而“義”總是有根有據,有所謂作者的“原義”,也有歷史沿革的。這與文學審美所談的“言象意”三個基本層次是完全不同的,文學形象本身就是虛構的(或作爲虛構來看待的),其“原型”並非重要的支撐。

因此,當“文學”的一方談“哈姆雷特”時,所預設的是一個文學形象,而辯論的另一方談“哈姆雷特”時,所預設的是字詞句的“義”,雙方從一開始就不是在談同個事情,這就是無法達成共識的原因之一。

那麼餘下的就只有另外兩個問題了,其一:《詩經》是否可以單純作爲文學文本來讀;其二:“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到底有沒有合理性。

就第二個問題而言,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但不得不說,這句話不現實。不過“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名言自身就是一種文學性質的表述,帶有明顯的誇張成分,所以不必去計較它。

而第一個問題,如何來判斷《詩經》是否可以作爲文學文本來讀,也是通過我之前提及的“言”(語言特徵)、“象”(文學形象)、“意”(文學意境)這三個基本層次來把握,如果從《詩經》文本當中能夠找出這三者,那就說明這個文本顯然可以用文學的角度來讀。而事實也證明,這種讀法的可能性是成立的。而大多數哲學和思想理論讀本則不具備以上三個要素,這是《詩經》與它們的區別。

這就是爲什麼後來我要向心技兄請教《詩經》的“詩讀法”和“經讀法”的問題。我所說的“詩讀法”,“詩”指的就是“文學的”,“詩讀法”就是單純從文學角度看《詩經》裏的詩,而繞開各種版本譯本在釋義方面上的差異,從言象意三個角度以一種相對宏觀的辦法看文本。在心技兄看來,讀《詩經》絕不可能對大小毛和朱熹等人不聞不問,在我看則完全可以,而且這本身就是“詩讀法”的前提。我讀《詩經》,只從白紙黑字的文本出發,各家釋義我只擇取一種,可以理解,能夠說服我便可。至於某某詩某某詞其本意爲何,映射誰歌頌誰,編纂排序上有什麼特殊用意之類,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探討它如何表現,爲何這樣表現,背後有什麼文學範疇內的“隱情”,儘可做些細緻的推敲與大膽的猜測。

以《詩經》第一首《關雎》爲例:

首先,在這首詩裏面,明顯是存在一個“第一敘述人”的,也就是那個費盡心機想接近“窈窕淑女”的男人,這一點我們從詩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這部分可以輕易得出。那麼這個男人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他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實際上,這個男人很有一些特色,至少是迥異於今人的特色。你自然可以說,古人當然與今人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從他如何追逐妹子來看,他翻滾了一夜,最後想出來的“把妹”方法是什麼——鐘鼓樂之、琴瑟友之。他能想到的是用音樂來引起對方的注意,這種音樂是能夠使妹子“樂”的,而這裏面就得有兩個前提,第一,男人擅長彈奏;第二,妹子聽得懂樂曲。他爲何有這樣的把握?是不是“窈窕淑女”的形象本身就給他“懂音樂”的印象?而不是一個好看的村姑?是否可以說,這首詩的內容雖然大體是寫男人的一系列的心理活動,卻一直在側面寫那個女孩?那麼,這首詩的主角是誰?哪個形象是中心?這又是個問題。

當然,這個男人前後也有一些變化,一開始看上了那個女孩子,主動上去“求”,沒有成功,這反映了什麼呢?後來經過一宿的思想鬥爭,轉而通過聲音來傳遞愛意,這又意味着什麼呢?聲音這個介質很特殊的,在人的近旁講話,雖然也有聲音,但傳遞的實際上是“話語”。而如果距離太遠,聲音的內容就比較模糊,它也就僅僅是一種音響。在這裏音樂的聲音首先是一種音響,有一定的距離,至於內容,就看妹子懂不懂了——心近了就是在“聽話”,心要是遠也就成了噪音。所以這個“距離”也存在兩個層面,在這首詩裏表現得十分委婉。

其次,如果把這首詩當作一幕劇來看,這裏面出現了多種道具,有些有一定的工具作用,有些則純粹是擺設。作爲擺設的有雎鳩、荇菜、河與洲,作爲工具的有琴瑟、鐘鼓。另外還有一個沒有明說的東西,就是臥具(可以是牀,也可以是地板)。男人不是在妹子面前“輾轉反側”,這個沒有明說的道具劃出了另外一片場地,一片私密的場地,也就是整首詩有兩個場景,這意味着什麼呢?另外,在那個“公開”的場景之下,“雎鳩”“荇菜”等等,都是與水有關,整件事也都發生在水邊。這首詩的魅力自然離不開水,意境也全在水上。那麼,水在這首詩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呢,如何發揮作用呢?

最後,關於這首詩的用詞。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的是,詩中用了許多特殊的詞,比如反義相連詞:寤寐、左右,近義相連詞:窈窕、參差、輾轉、琴瑟、鐘鼓,如何分析這些詞的使用對這首詩的影響。除了朗朗上口以外,是否存在某種更加高超的遣詞技巧?或者別的意圖?而這就是這首詩最主要的“個性”,甚至就是它的文學名片,分析者應盡其所能,絕不可顧左右而言他。

另外就是關於這首詩的結構。這首詩是否存在一種明確的結構?這其中有一個詞很重要——“逑”。逑字一般解釋爲“配偶”,大多數古漢語詞典都是如此釋義,舉的例子也就是《關雎》中這句話,再無別的例子可以佐證。“逑”字本意是聚合,作爲配偶講可以說也頗合理。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句話出現在全詩的最開頭,而“逑”義爲配偶,似乎就有點太急了。畢竟就後文而言,離將妹子追到手還很遠,一上來就談“配偶”,有點一廂情願。但是,合理的方面似乎更佔優:其一:“逑”字提示了男子追女子的動機,不是玩弄,也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真心誠意想與她締結連理,這就奠定了這首詩的基調;其二,因爲單憑這個“逑”字,便可以把這首詩劃爲總分結構,開頭到“君子好逑”爲止是總起,其他爲“分”。這首詩中,情節有一點波折,一開始男子大概是坦白示愛,結果“求之不得”,後來才換了迂迴的文雅的辦法,結果應該是成功了。在“求”與“樂”“友”的鮮明比照之中,實際上定義了“君子”一詞,也定義了“好逑”一詞。所以後面的一系列“動作”都是在詮釋第一節。

而就“逑”這一字形上講,好似“追求的對象”坐在“辶”中,這對於現代人而言,理解起來十分方便,甚至可以產生“窈窕淑女”就坐在小船中,左右採擷荇菜的畫面。不過古文字中的“逑”不是這個造型,可能是這樣的:

小篆“逑”,來源:漢典網

左邊那個偏旁是“辶”的原貌,字形是“辵”,意爲“走走停停”或者“跑”。所追求的女子對他躲躲閃閃,既不輕易應允靠近,也不決絕離去,只是假裝沒事似的在河流淺灘處採摘荇菜,若有情似無情,同樣捕捉了整首詩的神韻。於是這個“逑”字是否原本就指“配偶”,還是寫詩的人“望文生義”、臨時借用,結果產生了意外的效果呢?也就可以大膽猜想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解字”都是在爲分析人物形象服務,而不是單純爲了解釋某個字的意思。

以上是我對《關雎》一個粗略的分析,不少地方還有待補充完整,也有值得斟酌商榷之處。而我所想要演示的就是一種有別於圍繞詞句篇的“經讀法”的,以言象意爲中心的“詩讀法”。我之所以想在這次共讀活動中提示這種方法,是考慮到每個人參加《詩經》共讀的目的都不相同,甚至有很多人自己沒有明確的目標,處於“觀望”狀態。大神們的讀法自有妙處,但或許也只適合大神。若沒有較深厚的知識基礎,一開始就上猛藥,未必是合宜的切入方式。而文學的方法操作起來相對有趣些,也不繁瑣,並且對提高文學審美能力、文本分析解讀能力和培養文學思維意識都有好處,對之後閱讀和寫作都將有助益。

另外一方面,“讀法”之間沒有高低之分,也不止這兩種讀法,羣友大可根據自己的目的選擇。如果未來仍有心持續考究《詩經》,想在這方面下些功夫的話,跟着大神做精讀起步也是難得的機遇。但我提倡文學讀法的另一個原因也在於,有些朋友可能一時接受不來難度較大的讀法,羣裏交流便呈現兩級分化,大神們聊大神們的,其他人則停留在較低的解讀水平上。比如有些朋友只關心詩經中的愛情故事,從中獲得情感啓發;又比如把當代人的道德和看問題的方法強加在古人身上,以此做誇張的評說,得出一些無聊的金句警句之類。我想這種讀法就不必以《詩經》爲對象了,隨便找首現代愛情詩都可以侃幾萬字。

文學的讀法講究的是分析文本的特殊性,也就是此一篇有別於其他篇目的個性,而不是從《關雎》裏看出愛情來。實際上,《詩經》裏大多數篇目都在講男女感情,只要讀者不是睜眼瞎,也不至於看不出來。之前在與心技兄探討“闡釋”的時候,我給闡釋作了一個二分法,將其分爲“公共闡釋”和“私人闡釋”。當時並沒有講清楚這個問題。實際上我說的“闡釋”一詞可以作動詞解,也可以作名詞解。作爲動詞的“公共闡釋”,指的是用於公共交流的著書立說等行爲;而作爲名詞解的“公共闡釋”則是指這種行爲經過一段時間以後的結果。也就是在公共的話語場域中汰選出來的一類大衆化的解讀。私人闡釋之必須避開它,正是針對作爲結果的“公共闡釋”,而不是作爲公共之一部分的私人著述行爲。而對於私人闡釋而言,強調差異天然地是其題中之義,一切個人的文學行爲都應該強調差異、追求特殊性,否則文學便成了教條宣傳或工業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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