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未成年的夏天

我做了一整夜的美夢,當我從沉睡中醒來後,又把它們統統忘記,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天氣晴朗,微風帶着淺淺的涼意,清早的太陽就已經無比燦爛,帶着雲霞涌動在西北方向,這是我的問題,我明白那就是東方,可我改不過來。此時太陽升起的方向,總讓我想起家鄉的樹林和河流,在我的意識裏,它們的方位是如此的一致。於是我明白了我的方向感是多麼的差,我不可能成爲一位探險家,雖然那是我十幾年來的夢想。但這並不能怪我,高中學科裏並沒有哪一門教會我如何辨別方向,以及改變潛意識裏錯誤的想法。很慶幸,我現在不再學習那些東西了,吃過早餐,我要開始我的工作了。

領班把我領進工廠廠房,裏面機器嗡嗡作響,我有些緊張,左右顧盼,那些忙碌的人們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帽子。他們的着裝是如此的一致,工作時是那麼的認真。而我,也將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會用我的雙手,賺去我應得的報酬——我對用自己汗水換取金錢的人一直抱有崇敬之情,那些人總讓我想起我的父親。

“阿浩,我叫你阿浩行麼?”領班拿着一張名單,上面有我的信息。他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但帽子是藍色的。他大約三十歲,或者再年輕一點,稀疏的頭髮和眉毛讓他看起來要更老一點,但小眼睛裏閃爍着的光芒令他年輕。

他看我點了點頭,繼續說:“看你這模樣,剛從學校出來吧?不過放心,這裏好多都是像你這麼大的,跟着我好好幹,他們不敢欺負你。”

“我帶你去物料部,那裏正缺人手。那裏工作輕鬆,不用像他們,整天趴在桌子上檢測產品。你快穿工作服,一會兒就把你領進車間。”領班指了指裏面,我順着他的手指向裏望去。

“那個,大哥,這雙鞋子有點小了,我穿不進去……”我蹲在地上,此時我的衣服已經穿好,但鞋子出了點問題。

“哦,四十二碼的鞋子需求太多了,昨天來的一批新人,已經有很多都沒合適的穿了。對了,以後叫我領班。”他低下頭看着我說。

我問他:“那有大碼的麼?四十三號或者更大的……這雙我擠不進去。”

“大碼的被昨天那批人搶光了,實在太不巧了。”他微笑着看着我,努力保持着一種氣度,“不過別擔心,我改天找領導反映一下。我是領班,你是我的員工,我會給你解決的,放心吧。”

他一定是昨天剛升的領班,我想。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職位頂在頭上。

我只能穿上那雙鞋,腳後跟露在外面,我站起來試了一下,稍微有點硌腳。但我應該能忍得住,這是一個男人應該承受的——我昨天還是個孩子,但今天不是了,從我擁有一份工作的那一刻起,我便和那些在家裏,在學校,在操場,在考場上做幼稚事的人不一樣了。

他帶我進到車間,途中經過一個小房間,房間裏吹着溫暖的風,進入車間的人都要從這裏過,我想這應該是消除靜電的地方。

領班把我交給了一位老員工。當我來到的那一刻,他瞥了我一眼,用一種很警覺的眼神,然後又迅速回過頭去幹活了。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說,我感到很不安,他像看一隻刺蝟一樣看了我一眼,而他像是一條鬣狗。

他姓孫,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剛開始我不敢問他的姓名,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偏黃的頭髮從他歪帶的工作帽下露出來,他似乎不在意這些。他的臉很瘦,而且給人一種尖銳的感覺。他的個子很小,看起來特別單薄,但做起事來有條不紊。

我意識到他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就站在一邊看着他。他忙活一陣之後,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過來,把這一批和剛剛送過來的一批放在一起,再放到那裏。”

我立刻應了一聲,就跑過去做。那些用塑料盒子裝的產品我並不清楚是什麼,重量卻沒有看起來那麼輕,我本想一下全都搬走,試了多次沒能成功。他在旁邊看着,走了過來:“看到這些記錄單沒有?”

我確實沒有注意到這個箱子裏有張記錄單,上面寫着“1604”,我點頭說:“看到了。”

“這就是它的編號,下面還有數字那是數量。”

“哦,知道了。”

我搬起一箱,準備往裏放。他馬上叫住我:“哎!你幹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搬着箱子站原地看着他,他擰起眉毛怒視着我:“下面這一箱和你搬的是一起的看不明白麼?弄混了領班饒不了你!”

我嚇的不知所措,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在學校從來沒被別人這樣對待過,況且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很聰明的那一類人,學東西很快;或者是很精明的那種人,遇到事情能冷靜的解決,但這一刻我什麼也不是。

我回過神來,把兩箱一起搬到後面放好。他又跟過來,檢查了一下說:“嗯,注意每個編號的放一起,別放錯了。”

這時來了一個女的,推了一大摞箱子過來,她笑着對他說:“我放這裏了,你看一下。呦,來了個新員工麼?”她注意到我了,我笑着對她示意。

“孫富貴啊,你可要好好教人家哈。”

“去去去,要你管。我這忙着呢,你哪來回哪去。”他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那女的也不生氣,拉着我到一邊小聲說:“這孫富貴兇着呢……”我對她笑笑,然後她就走了。

孫富貴盯着她離去的背影幾秒鐘後,轉頭看向我:“來,你過來。”

我摸了摸鼻子,走了過去。

“那娘們送過來這一批,數一下。不要弄混了!桌子上有個記錄本,數完記在上面,有人來取的話就讓他們簽字,簽了字才能拿走,知道麼?”

我哦了一聲,就坐下來開始幹活,他在旁邊站着。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別看他們一個個挺好說話的,其實鬼精着呢。”

我轉過頭疑惑地看着他。

“當然我不是在說她。”他說,“這裏的產品都是有確切數字的,每送過來一批,你都要好好檢查。有的人私自藏了或者是弄丟了,你沒檢查出來,你就要負責了。”

“他們爲什麼要私藏呢?又帶不出去。”

“他們也有吃虧的時候啊,從別人那裏領來缺貨的產品,備着的正好補上。總之你仔細一點,出了事我可幫不了你。”

晚上我洗漱結束躺在牀上時,距離早上開始上班,已經十三個小時了。我有一些累,想給家裏打個電話,卻不知道說什麼,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很累啊……帶我的老員工脾氣太差了……員工之間暗箭難防啊……可不還是要繼續麼。我放下手機,揉揉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

此後的日子大多相似,相似的日子裏我漸漸學會了如何工作,和孫富貴也逐漸熟識。但日復一日的生活會磨滅人的熱情,明朗的日子總會過去,昏暗纔是生活的本來面目——這是我以爲的。

今天是月末換班的日子,孫富貴倒班,我守這個月的最後一個白班。車間裏少了一半的人,少開了一半的機器,工作比往日輕鬆了許多,我坐在椅子上難得清閒。

這時一個女孩推着車子過來,我擡頭看見了她。我以前沒有見過她,她的眼睛像我家鄉盛夏夜晚一樣,深邃而且星光閃爍,她也看到了我,於是她便對着我微笑,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月光下的湖面飛着許多螢火蟲,銀白色的魚從水裏一躍而起,閃耀着月光,螢火蟲們忽然散開……那一瞬間就像是心裏有溫柔的爆炸。

“你能幫我一下麼?這個有點重。”她笑着對我說,她的聲音很溫柔,像小貓。

“……哦,好的。”我反應過來之後,趕快跑過去拉車子,“是放着我這裏的麼?”

“是啊,謝謝。”我把車子停住,她站在我旁邊對我道謝,我能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我不知道這是香水還是洗髮水的味道——我對這些不太瞭解,但這種味道很好聞。

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也不敢看她,低着頭擺擺手表示不用謝,然後搬一摞箱子放在桌子上,數了起來。她並沒有急着離開,坐在了我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着我幹活。

“這些可以不用數,都是我數過的。”她輕輕地說。

我看了她一眼,問她:“這些都是你數過的啊?”

“這些,這些,還有那,都是我數的。剩下的小部分是別人的。”她站起來走到車子邊上指着跟我說。

於是我就不再數了,拿起箱子裏的記錄單對她說:“你叫馬美美是吧?”

“嗯,是的。”她走了過來,看了看我手裏的記錄單,“我寫的字是不是不好看?”她撓了撓頭,臉有些紅。

我連忙搖頭說:“沒有沒有,已經很好了。”

“是麼?”她笑着說,“你是新來的吧?我以前沒見過你。”

“嗯,我剛來差不多半個月。”

“哦,我說呢。你多大了?”

“十八歲了。”我笑着對她說,這笑容顯得我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一樣,其實我騙了她,我還有三個月才滿十八歲。

“好小哦。”她驚訝道,“我都二十一了。你應該是學生吧?”

“不是學生,我下學了已經。”

她皺着眉說:“怎麼回事?看你應該是上高中了吧,爲什麼要退學呢?”

我就好像被揭到了短處,有一些尷尬,不知該怎麼回答了:“我高三了……就是不想讀了。”

“太可惜了,都高三了。馬上就能考大學了對吧?聽別人說大學可好了。”她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我的初中好朋友,現在已經是大學生了,有時候打電話給我講她的大學生活,我都可羨慕了。不過我太笨了,什麼也學不會,初中畢業就出來工作了。”

“嗯,都還好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嘛。不用羨慕別人的。”

“其實也沒那麼誇張啦。”她捂着嘴笑了起來,“你個小孩子在安慰我麼?”

我臉漲得通紅,一時語塞:“我……成年了已經。”

她拿起桌子上的記錄本翻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指着本子上的字說:“這是你的名字唄?”

我點點頭,她也點點頭,繼續翻看着本子。

“我該回去了,再見。”她站了起來,把帽子摘下,黑色的長髮垂下來,有齊腰那麼長。她重新把頭髮挽成一團,把帽子戴上,笑着對我擺手。

我也對她擺手,看她拉着車子,瘦瘦的背影,思緒如潮。

很快便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來來回回度步,等着領班喊我吃飯。這時馬美美和另一個女孩牽着手走了過來,我連忙低下頭,豎起耳朵,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馬美美說:“你拉我來這邊幹什麼?”

“吃飯啊。”

這時她們從我身旁走過去,我擡起了頭,正好馬美美也看到我。然後她們手拉手遠去了。

“我應該給她打招呼的……”我想。

此後便很少能見到她了。有時候能在食堂遠遠的看到她,大多時候見不到。每每下班躺在牀上,我就想:她怎麼不來我們這邊了呢?下一次或許我能把她的聯繫方式要過來。

今晚的工作不算辛苦,因爲隔壁那條生產線的機器壞掉了,聽說是因爲一個新員工的操作不當,現在隱隱約約還能聽到訓斥的聲音,估計那個新員工已經哭了。

至於孫富貴就非常開心了。他幹完活,拿清潔布擦桌子,哼着歌坐到我旁邊:“哎,猜我今天怎麼了?”

他平時沒這麼開心過,稀疏的眉毛很罕見的沒有擰在一起,我搖搖頭,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我上班路上撿到個錢包,裏面有二百塊錢。”他咧着嘴,能看到發黃的牙齒。

“那錢包呢?”

“裏面有身份證之類的各種卡,我沒什麼用,把錢拿走,又把錢包扔在原地了。”

我對他的行爲豎大拇指,至少失主還有可能拿回他的錢包。

這時領班過來了,孫富貴趕緊站起來,笑嘻嘻地走到領班身邊:“李哥好!”

“嗯,我來這檢查一下你們的工作。”他挺着腰揹着手,孫富貴低頭哈腰地站在他旁邊顯得十分瘦小,領班指了指我,“他怎麼樣?”

“馬馬虎虎吧。”他踮起腳伏在領班耳邊,“就是有點太笨。”

我在一邊聽得清楚,瞥了他們一眼,看到孫富貴就像一隻猴子一樣,笑了笑,繼續幹活。

“李哥,一會兒一起吃飯唄。”

“怎麼了,有事啊?”

“也沒啥,就想請你抽支菸,喝點飲料。”

“哦——行,一會兒吃飯你去找我吧。”領班看了看他,轉身走了。

“嘿嘿,好,李哥再見。”

吃完飯回來,便看到孫富貴面色憂愁,我不敢問他,他的喜怒無常我有些對付不了。他像是在思考什麼難題,幹活也心不在焉。

過了一會,他問我:“哎,你說一家人過得好好的,分家真的好麼?”

我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分家?”

“我媳婦說要分家,剛剛吃飯的時候打的電話。”

“那要看你的意思了,”我對這些一竅不通,“你怎麼想的。”

“我當然不想分的,也不知道那娘們兒怎麼想的!”他有些生氣了,狠狠地拍桌子,“你說我媳婦去年剛生了娃,我娘還能幫忙看孩子……”

這個我是知道的,前些日子他讓我評價一下他孩子的名字起的怎麼樣,是在街上的起名館花三百塊讓大師起的。

他繼續說着:“分家就要分田地,本來沒有幾畝地,分來分去有什麼意思?我娘呢,現在還能照看一下孩子,你說過幾年,還不是我照顧。”

“家裏就我一個兒子,我姐嫁得遠,想是媳婦跟婆子一塊兒過時間長了,厭煩她了。”孫富貴看我在聽,就繼續說了起來,“我這一個月四千多塊錢的工資,每月我給家裏打三千五。剩下的錢除去房租水電,我連口好煙都沒吸過。現在家裏又多了個娃……男人難吶,小兄弟。”

孫富貴揉了揉眼睛,不說話了。我一陣懵,忽然感覺到生活的艱辛。我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家的概念,肩上沒有重擔,但我能感覺到他的難過,那是一種生活能過得下去,但是有些勉強和卑微,像是在泥沼中行走。一種無力感從我的胸口蔓延開來,我看着他,彷彿看到了許多人,他的媳婦,他的母親,我自己……

我想他此時應該需要安慰的話,可是我無能爲力。不過還好,他很快便從憂愁中走出來,起身幹活去了。

就是在這時馬美美又過來了,她拉着重重的車子。我離很遠就注意到她了。孫富貴看到後,趕快跑過去幫她拉了過來。

“哎呦,你領班怎麼捨得讓你拉這麼重的車子過來啊?”孫富貴邊卸貨邊對她說。

“怎麼了?”

孫富貴說:“他這叫不懂得憐香惜玉。他們都叫你小貓,是吧?”

馬美美被他說得有點害羞,捂着嘴輕笑。我擡起頭看着她,心想,真的像一隻貓。

“來看看,”孫富貴對我說,“咱們廠的一枝花。多白淨,多好看。”

我笑着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去。

“哎呀,哪有啊?”馬美美說,“我其實可黑了,臉上擦了東西的。”

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我支着耳朵聽她說的每一句話。

孫富貴嘿嘿笑着,指着一批產品對我說:“來,先數這些。”

“今天你們有的忙了哦。”她站在一邊看着我們說。

“每天這個時候都挺忙。”孫富貴答道。

這時另一個人跑了過來,對馬美美說:“弄好了麼,要不我在這看着,你回去?”

“不用,我在這就行,你先回去吧。”馬美美笑着擺擺手。

她就站在我的對面,低着頭看着我一張一張的數着產品,我擡起頭就能看到她美麗的眼睛,趁着孫富貴不注意,也許我還能偷偷的對她說:“你的眼睛真好看!”可是我沒有,我不敢對她說話,我怕唐突了她。

等我終於有勇氣擡起頭看她時,她正好也在看着我,我看見她漆黑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她的嘴脣動了動。這時間大約有半秒鐘。

隨後她便離開了。

不久後我便辭職了,我離開是在一個早晨,時值夏末,清晨的陽光刺眼。我站在樹蔭下等待去往火車站的公交。

我想起了一個人,他是新員工,年齡和我差不多大,也是剛下學,看起來老實靠譜,眼神清澈。那天很忙,他過來取產品,我讓他先把產品拿走,隨後再找他簽字,不一會兒他便回來了,和一個老員工一起來退貨,說是少了十片……現在回想起來這件事,想到他逐漸變得複雜的眼神,一陣唏噓。

“勾心鬥角,處處設防的生活,真是讓人疲憊啊。嗯,還是回去讀書的好。”我想。

此時人們陸陸續續都來上班,我看到孫富貴,他急急忙忙的走過,像是在趕火車。隨後,我竟然看到了馬美美,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藍色的牛仔褲,黑色的長髮自然地披在肩上,映着陽光看起來有一些淺黃色,在擁擠的人羣中,她是如此的不一樣。

她從我面前走過,我盯着她慢慢遠去的背影發呆。彷彿是感覺到了什麼,她轉身看到了我,我們之間有五米的距離,中間人頭攢動,我們相互注視,我從沒這樣勇敢過,這樣死死地看着一個女孩。

她想來是被我盯怕了,轉身準備離開。走了沒幾步,她又轉身看了我一眼,把頭髮捋到耳後,走遠了。

我深呼一口氣,想:她大概認出我來了吧。我應該走過去跟她道別的,問聲好也行啊,說句話也行啊。除了名字,關於她一無所知。

隨後,我便離開了這裏。,再沒有來過,也再沒有遇見過。

時間就像是穿過家鄉村莊的老河,靜靜的讓人感覺不到它在流淌,但一切都在悄然改變,像白雲蒼狗,像暗流涌動。我在許多個夜晚想起她,就像想起這個夏天一樣,這個還屬於孩子,未成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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