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有時盡

        我下了公交,阿勇和另一個人在路的對面站着。此時天上飄着小雪,他們兩個在超市門口避雪,看到我後,阿勇擺了擺手,他穿着紅色的外套。我快步跑了過去。

        “你們來多久了?今天真冷。”我看着他們說。

        “我們也剛到,你穿太薄了,你看我。”阿勇邊說邊拍打着他的衣服,然後打量一會兒我,“你還是沒多大變化啊。”

        我笑着說:“嗯,你這衣服不錯。這雪再下大一點,我還是能一眼看到你。這不才兩年沒見麼,哪能變那麼多。”

        “能看到我那是我魅力大,和衣服關係不大。”

        “你真是沒變吶。”我大笑,他們也笑。

        “這是小木,你們應該認識的。”阿勇向我介紹另一個人。

        小木說:“我們以前是初中同學呢。”

        小木我是認識的,原本個子小小的,不愛說話。大約四五年不見,我都不敢認了。“咱們是初二還是初三一個班級?”我問道

        “初三。”

        “這都五年過去了。”

        “是啊,很快的。”

        我們沿着路邊走着,街邊的店鋪可以爲我們擋一部分雪花。其實雪下得不大,落到地上就化了大半。由於下了有近兩個小時了,地上開始積雪,就像發黴了的巧克力麪包一樣,薄薄的一層。

        我們走進了一家飯館門口,我們頭上,身上都落了一層雪,天氣真的冷,我直打哆嗦。

        “雪一時半會停不了了。”我對他倆說。

        他們正用手整理着自己變形的潮溼的頭髮,拍打着自己的衣服,咧着嘴,吐着霧氣。

        好一會兒,小木說:“要下一整天呢,你沒看天氣預報麼?”

        “不怎麼看,但我不知道會這樣冷。”

        “沒事,咱們進去吃飯,今天不回去了,明天再走好吧?”阿勇對我說着,我們便進去了。

        店裏人很多,就剩下唯一一張空桌子,它是二樓的角落裏的一張空桌子,被服務員擦的發亮,但並不讓人覺得乾淨,很油膩,卻令人接受。十分鐘之前它可能還被六個人圍着呢。

        阿勇喊了好久服務員纔到,“對不起,今天人太多了。”他把菜單遞給了阿勇,很快阿勇就把菜單還了服務員,他飛快地點了菜。服務員趕快跑回去,四周都在叫他。

        “真是忙啊,這個店生意不錯。”我環顧周圍,每一個飯桌上都熱氣騰騰,喧囂打鬧的有,推杯換盞的也有。

        “這是家老店了,我們以前常來這吃。”他看了一眼小木,小木對我點點頭。

        小木說:“畢竟剛剛過完年,他們好多和我們一樣,趁着假期聚。”

        “我本不打算過來呢,早上我奶奶還說呢,今天有雪,天氣又冷,還是別去了,我想想老朋友兩年不見了,跟她說必須去。臨走時她還想留我呢,拿着我的大棉襖說今天冷。”我喝了一口熱茶,熱茶流過喉嚨,驅散體內的寒冷。

        “你應該聽奶奶的話。”阿勇說。

        “那今天沒的聚了。”

        “我是說穿上那件棉襖。”

        “不,那件衣服幾年前的了,早就過時了。”我搖搖頭連忙拒絕,“嗯……那是我高二穿的衣服,黑色的,發亮的那種,你見過的,袖子都破了。”

        “哦哦,我記得呢!”

        “年紀大的人都這樣,節儉得不行,什麼都不捨得扔,什麼這還好着呢,那還能用呢。他們都這樣,包括我爸媽也是。他們習慣了。”小木慢慢地說。

        “我最受不了他們這樣”,阿勇撇着嘴,“他們都不知道流行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嗎?”我反問他。

        他看着我,思索片刻,手指敲着桌子,發出老師敲黑板時的當當聲,“流行就是不能被定義的,不能被定義纔會與衆不同。”

        “哦——哦——”,我和小木相視一笑,他總是愛一本正經地胡扯。

        不過我現在終於知道奶奶說的是對的,我應該多穿件衣服。不得不說,奶奶她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倘若不是前兩天她告訴我,我都不知道,她已經七十五歲了。她愛戴着一個紫色的圓帽,漏出來的頭髮依然烏黑,她胖胖的,臉上皺紋就顯得少。反正看起來不像是七十五歲——我對老年人的年齡沒有概念,但總覺得她不應該那麼老。聽到她的年齡那一刻我嚇了一跳。

        奶奶對我很好,好吃的東西她能藏一大堆,等我放假回來給我。她不會看生產日期和保質期。她不識字。很多東西都過了保質期了,她還放着。我對她說,“奶奶,你這是浪費。”

        她皺着眉說:“哎呦,我這一輩子哪敢浪費啊,你這孩子,真是冤枉我!這不都好好的,吃了不會礙事。”然後她把東西放在另一個櫃子裏——那是她要吃的東西。 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吃飯也是,其他東西也是,她總是刻意與我們的東西分開。

        飯菜還沒有上來,服務員不知在招呼哪一批客人。我們喝了很多杯熱水,它的作用早不是驅寒了,因爲在我們面前沒有什麼東西,沒什麼事可以打發時間。

        阿勇喊了幾聲服務員,聲音淹沒在喧鬧之中,“這裏生意太好了。”他說着然後起身去找服務員。小木在擺弄着手機,無事可做的時候,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不然你會很引人注意。

        而我真的是有些餓了,反而心裏有些煩躁。奶奶做的飯有點令我乏味了。我今天早上根本沒吃多少東西,我對她說:“奶奶,我們昨天吃的就是這個。”

        “是啊,你說你喜歡的,”她說,“紅燒肉,青菜,還有豆腐。”

        “可你一次做了太多了,幾頓飯都吃不完。”我皺着眉頭,“還有豆芽,我可沒說我喜歡豆芽。你都放在一起做了……”

        “可以放冰箱裏,你不愛吃豆芽麼,它可好吃了,我以爲你愛吃的。”她開始把盤子裏的豆芽挑出來,放在她碗裏,那是她的飯菜。

        我有些生氣了,但知道發火不對。奶奶也感覺到了。她說:“我一個人吃飯怎麼都行。你放假回來了,我想讓你什麼都吃一點。他們都說葷素搭配吃了好……”

        大約四十分鐘之後,另一個服務員把我們的食物端了上來。

        “喝酒麼?”阿勇看着我們。

        “不,不。我不能喝酒,我的胃不好,喝酒容易難受。”我說。小木笑着看着我。

        “怎麼回事嘛?”阿勇說。

        “真的,真的。我果汁就行。你們要喝的話,你們來。”

        “還是和高中時一樣慫,以後不喝酒可不行。像個男人一樣。”阿勇拍着我的肩膀說。

        小木哈哈大笑,阿勇挑着眉,咧着嘴說:“是不是還沒談過對象?”

        我一愣,大笑:“怎麼會,你看像麼?”

        “呦——在一起多長時間了?”

        “嗯……還在追。”

        “讓我們看看她長什麼樣?照片呢?”

        “我沒有她照片。”

        “不會吧,她朋友圈裏的呢?我給你把把關。”

        我支支吾吾說:“我還沒有她的聯繫方式……”

        “草,你這算什麼?”阿勇夾了一筷子菜,全部塞在嘴裏,喝了大半杯果汁,瞪着我說,“暗戀嗎?高中都不愛玩的把戲。”

        我忙着吃東西,這家餐館的雞肉不錯,至少裏面只有雞肉和蘑菇,沒有豆腐和豆芽。

        “你現在還是個高中生麼?”阿勇問我。

        “不能這麼說,阿勇。”小木說,“誰都有這個時候。”

        “他高中就有兩次了!”他指着我說。

        “那不一樣。”我啃着雞爪說。

        阿勇搖搖頭,他想不出來有什麼不一樣,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他都能料想到。

        四十分鐘之後,我們都吃差不多了,我望望窗外,雪還在下,不過更小了。遠處的房屋上都有了白色,外面行人很少。

        “要走嗎?”小木問。

        “再等一會兒吧,咱們又不急。我們今晚不回家,你呢?”阿勇看着小木。

        “我要回去,明天收拾一下,後天我去湖北找我對象,昨天惹她生氣了,一夜沒哄好。”小木嘿嘿一笑。

        “哎呦,我說你找這麼遠一女朋友,趁早分了,太麻煩。”阿勇一陣唏噓。

        小木翻了翻白眼,撇着嘴說:“哪像你!”

        “嘿嘿。我跟你說,我最多一星期沒在學校住,都是在酒店。”阿勇笑着說,“可真是累啊。”

        “你又在扯了……”我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真的。我們宿舍一到週末基本上都沒人的。”

        “這倒是真的。”小木點頭說。

        餐館裏人依舊絡繹不絕,外面雪已經停了,現在是下午的三點鐘,太陽從西邊浮現出來,明亮得晃眼,像是早晨東方的太陽一樣。

        我們從餐館裏出來,街上開始有了一些行人。冬天就是這樣,有太陽和沒太陽是兩種日子。我不是感覺那麼冷了,也可能是因爲填飽了肚子。

        小木直接就回家了,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他比我印象中高大了許多多,舉止談吐也比原來灑脫和大方,大概是愛情的力量吧,我想。

        “我必須給家裏打個電話,我奶奶會擔心的。”我對阿勇說。

        “你爸媽呢?過年沒回來麼?”

        “過年忙,過完年回來幾天。從小時候就這樣。”

        我打了四個電話,奶奶才接到。她耳朵有些不好使了,手機鈴聲聽不到,電話裏我必須很大聲才行。

        “奶奶挺放心你呀,挺好。”阿勇說。

        “她怕一會再下雪,反而擔心我。我告訴她我在哪她就安心了。”

        我們去看以前的高中,要穿過一條窄窄的步行街,沿途都是大大小小的商店,再過一個紅綠燈就到了。它已經是一個很老的學校了,藍色的大門上都是斑駁的褐色鏽跡,正下方是一個大坑,裏面滿是積水。我們上學時,晚上常從這裏鑽過去外面,如今依然還在。

        “爲什麼不填上,這樣學生就不能偷偷鑽過去了。”阿勇說。

        “這是水泥車壓的,學校這些年都在翻修,聽說教學樓後面蓋了新的宿舍樓。”

        “修了這麼多年,也沒見變樣。先把這校門換了啊……也該建新的宿舍樓了,想想以前咱們住的地方,又潮又擠。”

        學校關着門,我們可不打算鑽進去。現在正是假期,再過不久,一羣年輕的學生就要來上課了,他們充滿着活力,惹人羨慕,卻不知道他們正“揮霍”着最美的時光。老師應該告訴他們的,以前老師也應該告訴我。此刻夕陽西下,白雲不遮,散發出無限的光芒,穿過校門可以看到教學樓前的石像,巨大的銀色的火炬似乎從來沒有熄滅過。四周的屋頂上有淺淺的雪層,一切靜謐安穩,我竟然感受到某種溫暖和遺憾。

        縣城的南面有一個很大的人工湖,湖的周圍現在正在開發,電影院,遊樂場都在建造,我們要到那看一看。我們路上途經一片老街區,這裏比別的地方要昏暗一點,道路兩邊都是長了很多年的樹,房子都是一兩層的老房子,陽光照不進來,像是被人忘掉了一樣,默默的趴在這裏。年輕人從來不住在這,南湖的對岸都是二十層的高樓。這裏都是些六七十歲的老人,此時他們有的出來坐在門口,有的就窩在家裏,他們的孩子長時間不回來,像是被人忘掉了一樣。

        我們沒有玩很久,太陽很快就落到了高樓後面,氣溫也降了許多。我們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

        “這家不錯,有空調,有熱水,又便宜。以前我和娜娜來過。”阿勇躺在牀上說。

        “娜娜麼?她現在怎麼樣?”

        “不知道,畢業後就不聯繫了。”

        “……估計她要難過很久吧。上學的時候,她常去班上找你。”

        “這都多長時間了。時間會安頓好一切的。”

        “該安分一點了,咱們都不小了。以前總覺得年輕,時間過得真的快。”我不知想到了什麼,“我奶奶都快八十了,真是一轉眼啊。”

        “你再安分就什麼也不剩了。”他鄙視我一眼,“如果不是今天陪你,我就去找我朋友了,女的,在奶茶店打工呢,估計現在該下班了……”

        夜幕很快降臨。天色一晚,縣城就睡下了,從窗戶外看去,路上鮮有行人來往,偶爾有大車呼嘯而過,喇叭都不用按。商店也關門的早,沒有顧客會在這個時間光顧了。阿勇也已經睡着,嘴裏嗯嗯個不停,估計正在做夢。

        天空昏沉,爸爸讓我去叫奶奶。奶奶屋子裏沒有開燈,我很不習慣。

        奶奶好像在睡覺,我在外屋喊了幾聲,她沒有回答。我走進去,她躺在一個雙層牀的上層,睡得很沉。

        “奶奶,奶奶?”牀很高,我墊着腳才能看到她,她躺在牀上很安靜。我猛的晃了幾下牀,她終於醒了。

        “該去吃飯了,奶奶。”

        “我不去吃了,乖孩子。我想睡一會。”

        “可是……”我看她很疲憊,“好吧,那你醒來記得去吃飯。”

        奶奶家我很是陌生,大概是不常過來,我找不到開關在哪,我想把燈打開,我有些看不清四周了,像是沒戴眼鏡一樣。於是我就離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想到,她還沒有吃飯,趕忙又去叫她。奶奶已經起牀了,坐在椅子上。

        “奶奶,你不餓麼,快去吃飯吧。”

        “我不餓。”

        見她還是拒絕,我心裏有些慌了,便去拉她,她掙扎着哭了。

        她說:“你別拉我了,孩子。我走不了路了。”她擡起她的腳,腳很小,大拇指像是被什麼機器傷了,一部分不見了,傷口還在腐爛化膿。

        “我站不起來。”奶奶哭着說。

        我害怕了,想把她抱起來送去醫院。

        爺爺從一個屋子裏跑了出來,他拿着鋸和錐子,身上都是木屑,我想他在做木工活。他生前可不會做這些。爺爺看起來很憤怒,對着奶奶大喊:“你在這幹嘛?趕快回去睡覺!”他更不會這樣。

        “她腳受傷了!必須去看醫生,她還沒吃飯呢!”我也大喊。

        他開始瞪着我,爸爸不知什麼時候來到的,還有媽媽,叔叔……他們都看着我。我害怕極了,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心裏想,這到底怎麼回事!

        阿勇拉開窗簾,陽光照進來,我睜開了雙眼。晴朗的一天,這令人愉快,但醒來後我發現有些累。窗外人來人往,車喇叭的聲音很大,整座城市甦醒過來了,像往常一樣開始運行。

        我感覺不是很好,一直在牀上發愣。阿勇出去買了早餐。

        “趕快吃了它們,”他咬了一口油條,“然後躺牀上玩,十二點退房。”

        “你倒是挺會生活。”

        “反正又沒什麼事。我下午去找我朋友,那個奶茶店的。”

        “下午我回去。”

        吃過飯我又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中午。

        回到家的時候,奶奶正在掃雪。她的腳步有些顛簸。我問她:“奶奶,我回來了。你的腳怎麼回事?”

        “前幾天去撿木柴的時候摔了一跤,”奶奶看到我,笑着說,“這都快好了,我抹了酒的。”

        吃午飯的時候,我對她說:“昨天夜裏,我做了個噩夢,可把我嚇壞了,可現在忘記了。”

        “忘了好,噩夢纏人。”她說,“今天早上我去買菜時看到劉大姐了,你劉奶奶。”

        “嗯,然後呢。”

        “我見她買麪條。”她皺着眉頭,“大過年的,誰家吃麪條?”

        我愣了愣,感覺胸中有些壓抑:“我大伯呢?劉奶奶應該該在他家過年的。”

        “他們今年沒回來,一家四口去雲南旅遊去了,聽說那裏暖和。我看是把她忘了。”奶奶看起來很難過。

        “雲南麼?那裏挺美的,以後我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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