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2)



“蘭色的愛”告訴我:憂鬱是我的底色,要用很多很多的愛來化解。爲此她操碎了心,果然爲我找來了很多很多的愛。

比如說很早以前,她就爲我找來一個“方形的愛”:我只要進入這個盒子---就被一片愛籠罩----愛就會自動帶我飛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完全不用自己操控。我坐過幾次,確實很神奇。在“方形的愛”裏面我無所事事,想到我的物理形態是一個肉體,這具肉體此刻卻像一個包裹一樣,被打包、分揀、最後送到目的地。於是便更加抑鬱。最後便把【方形的愛】以半價處理給了快遞公司。-----這說明人只要想不開,就無法消受愛,更無法用愛來化解。

當然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人不多。方形的愛後來特別流行,就像此刻。我走在青石路上,走在細雨裏,頭頂便飛過去一簇一簇【方形的愛】,烏壓壓如同鴉羣。等到烏鴉落地,御鴉飛行的勇士就會走出來。他們長着圓圓的大肚子,肚子下吊着兩條細細的小短腿。----因爲長期閒置,未來這些細細的麻桿可能會消失。-----考慮到人猿用了幾萬年才站起來,他們也走在反自然規律的道理上。

這一點我和他們不同。我也腿短,但純屬遺傳,基因不好。與愛的滋養無關---畢竟我已經拒絕了她。


我拒絕了很多愛,有蘭色,有方形的,但這一切並不能阻礙愛過來找我。當第九個鴉羣從頭頂飛過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這是一份來自遙遠的海邊的愛。電話裏是個女人的聲音,溫情脈脈。她表示時隔多年,她還沒有忘記我。她說在多年以前,我曾經在她們銀行註冊過一張信用卡,但一直沒有啓用。她很抱歉她們做的很不夠----給我的額度不太夠。爲了表示歉意,這次她們爲我申請了金卡。要把最大可能的愛獻給我,以備不測之用。

這種素味平生之愛,讓人無法馬上拒絕。就像多年之前,我去理髮,總要接受別人的洗髮水,接受“不傷頭皮”之愛;我去藥房買感冒藥,最後被人推銷了兩盒阿膠,接受“補氣補血”之愛。素味平生之愛總是那麼純粹,讓人甘之若飴,心甘情願的用銀子去交換。

但交換的太多,荷包就空了。另外,人總要進步。我想進步。我一邊虛與委蛇的應付,一邊思量着怎麼在不傷感情的情況下,拒絕這份沉甸甸的愛。

電話中的女人愛如潮水,關懷一浪接過一浪。問了我近況又問我的新地址;問了我的電話又問我的新工作。
提起工作我有點生氣,便不想告訴她。這一點後面會說到。
但女人不依不饒,表示這是必須的程序,這是對她們、也是我的負責。雖然負責任也是一種愛,但強制的愛我便有點不喜歡。就像挖鼻孔可以解癢癢,但我不會接受被別人強行挖鼻孔。一感受到強迫的味道,我便有點上火,於是順勢而爲,表示我還不想透露個人過多的信息,所以也不想接受她的愛(郵寄信用卡)。
於是“嘟”的一聲,愛戛然而止。


我掛掉電話,有點沮喪。不爲失去的愛,而是爲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沒學會拒絕。

“熱淚盈眶”便不是這樣。這傢伙雖然經常熱淚盈眶,但實際上心堅如鐵。 他也會收到“千里之外無私之愛”。我經常聽到他在工位上拉長了聲音:“不--需--要,沒--錢~買---不---起---”然後便毅然決然的掛掉電話。

在拒絕愛這一點上,我不如“熱淚盈眶”遠甚。所以愛就格外喜歡來糾纏我。

當然以“熱淚盈眶”的天縱之才,也有不堪其擾的時候:那就是無法拒絕之愛,不求回覆之愛。---- 當一份真摯的愛不求回饋,你便無法拒絕。

“熱淚盈眶”曾經在網上買過一個剃鬚刀,在隨後的很長很長時間裏,他便不斷收到剃鬚刀的試用品,數量之多足以剃掉一隻大猩猩。那時“熱淚盈眶”正在戀愛的初期。初期的意思是,兩個人還在遮遮掩掩,遠未到坦誠相見。沒有到“坦誠相見”的意思是,那女孩以爲“熱淚盈眶”白色的襯衣下面是一層黑色的天然毛毯,有返祖的傾向,於是決然離去。

“熱淚盈眶”爲此痛苦了很久,當着我的面就熱淚盈眶了好幾次。

這點上我很理解“熱淚盈眶”。

文藝上有一句話:如果你心中有一顆星星,仰望夜空,你就發現無數顆星星在衝你眨眼睛,於是你便擁有了無數顆星星。
推而化用之,關於“熱淚盈眶”的剃鬚刀應該是這樣:如果你在網絡上買一個剃鬚刀,在未來的日子裏,你會發現有無數個牌子的剃鬚刀衝到你的地址搔首弄姿,想讓你擁有它們。

但是如果我有很多星星,我可以編制一個璀璨的星空;如果我有很多的剃鬚刀,我不知道有什麼用。

雖說人活一張臉,但有且只有一張臉。


我、“熱淚盈眶”以及本公司的其它同事們,是城市裏少數不坐飛行器,步行回家的人。
這就是我有了一把備用傘的緣由;
這就是“熱淚盈眶”嘲笑我是套中人的緣由;
這就是我故意不和他走一條道的緣由;
但這不是“熱淚盈眶”成了落湯雞的緣由。----他變成落湯雞純屬咎由自取。----他也有自己的愛,他的AI也會提醒他。只怪他不聽。擁抱大愛,可能被嘲笑裝在套子裏。但反抗大愛,就肯定要招風惹雨。
活該。


雨越下越密。我撐着我的傘在雨中散步。雨中漫步是一種享受。

哲學家說:下雨的時候,躲着屋裏,看着窗外的人在慌亂的奔跑,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推至此時此地此景就是:下雨的時候,躲着傘下,看着沒傘的人無處可逃,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此時我就很愜意。透過模糊不清的雨幕,我看到對面有個倒黴蛋就在無處可逃。

看穿着還是個印度人。印度人也看到了我。於是像在海難中的人看到救生船一樣,一邊大聲用不標準的漢語大喊:“宋、宋!” 一邊向我奔跑過來。宋正是我姓。我正疑惑着啥時候結交了一位咖喱朋友,印度人已經衝到我的眼前。我仔細一看,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是“熱淚盈眶”。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白塑料袋纏在頭上,又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件條紋牀單披在身上。很顯然,在雨天,裝在牀單裏的人不如裝在套子裏的人。所以這個假印度人此時不應該叫“熱淚盈眶”,而是叫“淋漓透徹”。

“熱淚盈眶”淋漓透徹的鑽進我的傘裏,嘴脣發紫,哆嗦着說:“喪,謝謝,謝謝!” 雖然瑟瑟發抖,但仍然字正腔圓。這個字正腔圓讓我很不高興。我寧可認爲他是一個印度人,在用夾生的漢語喊我的姓“宋”,也不願意聽到他在喊我的外號:“喪”。 考慮到這落湯雞今天讓我笑了兩次,我忍住了把他推出傘外的衝動,惡狠狠地回答道:“膩!不用客氣!”

我此時說的當然不是“你”,就如剛纔他說的也不是“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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