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下面說說關於“熱淚盈眶” 、關於“膩” 、關於“喪”、關於“失魂落泊”，關於“本公司員工是少數不多步行回家的人”，以及“本公司”。
十二
如前所述，“熱淚盈眶”是可愛的愛哭的年輕人。“熱淚盈眶”是中文系出身，曾有詩句如下：這半生，什麼也沒有學會，只是學會了，爲他人流淚。我認爲這句詩很好的概括了他、他專業的特質，以及他的失敗和成功。
冬天的一個早上，我去公司上班。東門口烏壓壓的亂成一團：門口的高臺上兩個黑西裝用大喇叭在不停的喊話：第一事業部靠西邊站，排成一隊……第五事業部靠東邊佔了，排成一隊！……等到人頭攢動，黑點匯成兩條黑線後，喇叭客就跳下高臺，牽着黑線像牧羊犬一樣揚長而去。然後高臺上又跳上兩個喇叭客接着喊話……
這時我的AI實時的提醒我，這不是奴隸市場（此時我有一瞬間的錯覺）今天是週二。-----週二是公司例行的招聘日，這些黑點都是過來面試的。對此我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之後，又想起來那個笑話：
在上個世紀的很多年前，我叔叔去臨市打工討生活。那地方以衆多的小作坊而聞名。每天早上，作坊主們盤點一下訂單和人數，發現人手不足，便會對老婆說：去！到人力市場拉幾頭驢回來！ 我媽聽說這個笑話，樂不可支，特意尋了過去問我叔：真的xx那頭的人把咱們這兒的人叫驢？我叔把菸頭向地上一甩：“媽的x！”然後便笑成一團。
想到這兒，我的嘴角露出溫暖的笑。這時候我的AI又不失時機的提醒我：x是髒話，不是好東西……於是我收斂了笑容，換了一個腦子，想：這逼真討厭。然後在“愛”氣急敗環之前狠狠的甩了甩手腕，甩掉了她。
如前所述，我正走在反自然規律的道路上。我不僅失去了幽默感，語言功能在退化，連腦子的反應速度也越來越慢。（人老反應慢是自然規律，但我才30歲）。 直接證據就是我常常有恍然大悟和恍如隔世之感。就如週二早上的東門，作爲一個老同志，按道理我應該見怪不怪。但實際是我每次都會時空交錯，然後出現奴隸市場的錯覺。然後我的AI總會不失時機的提醒我。然後是我的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之後是恍如隔世。然後就想起那個帶“驢”和“X”的笑話。然後AI就會提醒我想髒話不好。然後我在腦子裏罵她……
我記得有一個詞叫“思緒紛飛”，這說明人的腦子應該是個多線程的東西，同時可以想很多事。不過這種感覺我沒有體驗過，或者已經忘了。 聽說建立我們世界基礎的技術叫“神經網絡”，是仿人腦開發而成，錯綜勾連，甚爲了得。我不知道這個“人腦”中“人”是何人。如果是我自己，我深感懷疑。如果是別人， 我會自卑。以我的思考速度，我感覺我的大腦與“錯綜勾連的神經元”相去甚遠：至多有幾個與非門電路和一些零零散散的存儲芯片。每當被觸發的時，就開始吱吱呀呀的運行，像一架老馬車一樣破舊不堪。----我懷疑“愛”就是人家派來的馬車伕。
如果這是真的，那個每個週二的早上，這駕馬車的例行路線是這樣的：起點是“烏壓壓的人羣”，途中“愛”不斷在指揮着方向，後來“愛”和我爭奪駕駛員的位置，最後我一腳把“愛”踢下車-----意思是，我甩掉了她，靠自己也能進入公司---雖然我路盲，但公司門口的路我還是認得的。
後來我就進了門。帶着一頭輕鬆的腦子，腦子運行着“這x真討厭”----我在園內小路的長椅上看到了“熱淚盈眶”。當然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他也不可能調侃我。他那時正在熱淚盈眶中。----考慮到這傢伙極爲老相，年紀輕輕就禿了頂，彼時彼景就不應該用熱淚盈眶來形容，應該是老淚縱橫。 “熱淚盈眶”滿臉淚痕，通體烏黑的制服，但胸口卻沒有被繡上和我一樣的數字----這意味着他來應聘，但沒有錄取，所以哭了。
我一邊緩慢的走着，一邊想：一大把年紀了（我當時認爲）還哭成這樣，也不嫌害臊！然後馬上又想到我叔的“媽的X”，又想：“人家去當驢，還笑呵呵的；你不當驢反倒哭成這樣，矯情個p呀”。後來“熱淚盈眶”接了一個電話，馬上破涕爲笑，我馬上想：“一個老頭，這樣變幻莫測喜形於色，真他媽奇葩啊”。再後來他又喜極而泣，邊打電話邊向裏面的黑色大樓跑，料想是應聘的事情有了轉機，我對此“轉機”的反應如下：“去當驢還那麼高興，真有夠賤的！”----擺脫“愛”之後，我的大腦就是這麼靈活自如，用詞豐富多彩。
關於最後一句話：如果當時“愛”還在，她肯定要提醒我：我罵的賤人中已經捎帶上了我叔。還好當時她已經被我甩掉了。捎帶就捎帶吧，就如足球界所說的一句話，失誤正是精彩的一部分。 我初遇“熱淚盈眶”的情形就是這樣。
十三
第一次看到“熱淚盈眶”的時候，我就在心裏狠狠的罵了他。脫離“愛”這個人生導師，我立即就回復了流氓的本性。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時候我的肉體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提起肉體倆字，總要給人無限遐想，但不是那樣。冬天的時候，我忍受着肉體的痛苦去上班，天地之間一片茫茫。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昏暗的天空上，頭頂一羣羣的烏鴉飛過，----【方形的愛】被髮明出來，把街道堵的問題解決的同時，把街道上的人也解決了，從此大家都騎鴉上班。騎鴉的勇士從空中看過來，會看到茫茫大地如同白色的棋盤，被縱橫的街道分成黑色的棋格。棋格里有一個黑色的棋子。那是一個一身黑色的制服的傢伙在蠕動。如果勇士們的眼神足夠好，還會看到他胸口繡着的金色數字---那是我的工號----如同發配充軍時臉上的刺印。---我帶着刺印，臉色蒼白，腦門上沁出細細的汗珠。於此同時，眼神迷離，目光所及遊移不定，呈現出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深沉。----實際上我亦無所憂，我亦無所求。我只是腰疼。自從進入公司之後，我久坐成疾。
最早的時候，我有一個【方形的愛】。我坐了幾次後，覺得堂堂肉體，被快遞一樣被打包、分揀，有失尊嚴，便放棄了。冬天的早上，我的尊嚴蕩然無存，真想被愛打包、分揀的時候，但公司卻不允許了。這就叫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就叫我本將心照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還珠明君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些美麗的詩都是獻給【方形的愛】的。對於公司，讓我腰疼的也是它，讓我【此情可待】的也是它，便只能有一個字送給它，和小草的“草”字同音不同形。一想到“同音不同形”，“愛”就開始提醒我：不要抱怨。然後她就開始給我念《不抱怨的世界》。
因爲還要靠她給我導航，我不能甩掉她。聽着她的聲音我就更加頭疼，得失錯位之感更濃：要知道，我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一個推拿大夫，心靈雞湯對腰疼沒一點卵用……
十四
關於本公司員工被要求必須步行上下班，原因是這樣的：公司認爲我們必須走出去，和外界多接觸，多體驗生活。這個來自上古時代的詞語曾經讓我非常困惑。我不知道“生活”在哪裏，該如何體驗。這時候“愛”也難得地失了法力，對此無言以對，只能寬慰我說：靜坐……冥想……運用你的元認知……；全是些無法執行的話，俗稱廢話。
假如一份工作對員工的要求是“多體驗生活”，你大概就能想出是什麼行業。沒錯，我們就是城市裏最大的“寫作公司”。我們公司的來頭是這樣的：
自從進入後信息時代之後，越來越多的基本生活用品可以被批量複製，與此同時，生產這些東西需要的人越來越少。這句話的意思是，人很容易吃飽，人很閒，所以吃飽飯沒事幹的閒人很多。
上世紀我叔還有另外一句關於驢的名言如下：驢閒啃樹皮，人閒弄是非。意思是：人一閒，就琢磨各種不知足。不知足就要生事兒，知足才能常樂。古詩有云：婦姑相喚浴蠶去，閒看中庭梔子花。----有個媳婦不鬧事，得片刻清淨，看看落花，就很滿足了；古詩又云：新築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有一畝三分地，得個好天氣，收收糧食，便很高興了； 古詩又云：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一樂二和三不嫌多，有仨兒子，就萬事就不愁了。
因爲來之不易，所以人就格外容易知足。與此相反，得到太容易，便不知道如何消受----關於媳婦兒，不用找，點點屏幕，他東哥就給你定製一個，各種款都有；關於吃飯，不用愁，打個電話，他馬哥就給你送來，只需要很少一點錢；關於孩子……要那玩意幹嘛？
吃飽喝足沒事幹，便會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比如說這樣的撩撥之禍：你走在大街上，突然有個人跑過來，既無無故之愛，也無無緣之恨。----你根本不認識他----然後他就突然撒癔症般的衝你來了這麼一句：你以爲……你只是……然後在你目瞪口呆之際，心滿意足的去了---不知意欲何爲---除了吃飽飯沒事幹沒有第二種解釋；或者這樣的懵逼之禍：你坐在咖啡館發愣，與世無爭人畜無害，突然又跑了一個人，你既未招惹他，也未有求與他---你根本沒看他---然後他就出現在你的視線裏，高冷的來了這麼一句：對不起，我只是……然後傲然而去，留在一臉懵逼的你----不知傲從何來----除了吃飽飯沒事幹，還是沒有第二種解釋。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病毒在我們的空氣中瀰漫，每個人都無可倖免：在古老在中原地區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是所有武俠小說裏最德高望重的老和尚。按道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當享一方清淨。但就因爲大師有點胖有點油膩，沒有白鬍須不夠清癯，所以便無端承受了很多“飛來橫禍”---總有一些好事之徒懷疑人家貪污、或者有幾個情婦。這也是吃飽飯沒事幹---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極樂世界或者阿鼻地獄自有他佛如來，鹹吃蘿蔔淡操心。----高僧尤且如此，俗人就更不用說了。每個人都會遭受“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成爲【那個……後來怎麼樣了……】【你連……你還……”】峯端所指的對象----其實本質上都是《致low逼》中的low逼，《致賤人》中的賤人。
關於low逼，關於賤人，“熱淚盈眶”是這麼和我說的：
如果有一個人志存高遠，一心想讓自己成爲一個high逼，那麼他一定可以在芸芸衆生中，找到一個low逼爲我所用，在鞭撻之中得到逼高的昇華；
如果有一個顧影自憐後，覺得自己是一個良人，那麼他也肯定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到一個賤人，以人爲鏡，在對照中得到品種的印證；
如果很多、很多、很多人都以尋找low逼、賤人爲終身的事業，那麼世界上便全是low逼、賤人---連德高望重的高僧也不能例外。這絕對和我們偉大的文明相悖，讓偉大文明走在“反自然規律”的道路上。
從概率論的角度，“熱淚盈眶”的禪機有一些道理。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對的。我能確定的是，肯定有一些大人物和“熱淚盈眶”的看法一樣。所以建立了我們的公司。
十五
我們是最偉大的公司，我們以對抗“文明的反規律”爲己任。我們不僅改造城市的生活，我們還要爲城市注入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