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翎劍(七)——“靈芸”之劍

元清聽了“靈芸”二字,心中一怔,忍不住泛起一陣痛楚。本以爲幾年來的孤寂沉淪可以弱化這種痛楚,可經葉秋塵一提,元清卻纔發現,這不僅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讓他覺得這痛楚又增多了幾分。之所以孤寂,正因爲從未放棄,之所以沉淪,正因爲從未捨得放棄。他又怎麼能捨得放棄!

“李靈芸”,一個註定一生都刻在他心中的名字,一個註定讓他痛苦不堪的女人,縱使削骨化髓也難以抹除她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記。想到她,元清緊握雙拳,青筋暴起,咬牙切齒,心中泛起一股無法壓抑的恨意。這股恨意不是源於別人,因爲“別人”已被他盡數殺死,這股恨意恰是源於自己,一股對自己的恨。

元清初遇李靈芸時,他正與葉秋塵在開封迎鶴樓上對飲。這迎鶴樓之意源自崔顥那首譽滿天下的《黃鶴樓》一詩。詩云:“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而這迎鶴樓恰上承其意,寓爲迎接仙人之樓。鶴至仙來,誰是仙人?自是那“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酒中客了。
三月的開封,早已是豔陽晴空、繁花錦簇,春風十里美如畫。迎鶴樓外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那些外出踏青的公子王孫、貴婦千金們絡繹不絕。元清與葉秋塵攜遊已一月有餘,這日兩人閒來無事,在這迎鶴樓上點了兩個小菜,要了一壺好酒,憑欄小酌,感受一下那古人風韻。
二人正在樓上飲得興起,卻聽見大街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銀鈴般的女子的笑聲。二人禁不住往外面望去,只見一綠衣女子正騎着馬自打街上走過。細看這女子生的眉似新月、目含秋水,身如嫩柳,楚楚動人。她的美不媚而讓人百看不厭,不豔而令人心中愉悅。更讓元清驚奇的是這般看上去瘦弱的女子,竟然騎馬過市,也當真少見,按說轎伕僕從簇擁而行纔是她們應有的出門方式。與這女子同行的,還有一個丫鬟樣的人,顯然她並不擅長騎馬,手牽着繮繩有些緊張,臉上也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見她如此膽怯,綠衣女子笑的更是前仰後合。這二人騎着馬,並行往出城的方向走去。

元清很少盯着女子看,或者說很少有女子能讓元清忍不住一直想看,顯然這個女子卻屬於那“很少”的例外之一。那種不着修飾清水芙蓉的美,如一股清泉一縷淡香,自打看見的第一眼起,元清便再也無法將這個女子從腦子裏移除。

見元清出神的樣子,葉秋塵打趣道:“元兄莫非看上這女子了?”

元清反問道:“這女子不好看嗎?”

葉秋塵道:“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吸引人。”

元清笑道:“如你這樣的俗人,恐怕只有那妖嬈豐盈的女子才能吸引你。”

葉秋塵笑道:“你這話說對了,我就對這樣的女子有興趣,我不是文人,也不會那些虛假的說道,但女子的打扮和身材不會騙人。身材好的、勾人神魄的女子,誰眼見了不心蕩神怡?”

元清道:“所以說你是一個俗人。”

葉秋塵道:“你幾時不是了?”

元清笑而不語,那綠色的影子卻在說話間消失於視線中。元清心底泛起一股淡淡的失落,不禁暗笑自己幾時變得如此多情。

再次遇見這個綠衣女子時,元清正抱着她從那已半截沉入水中的棚子船中一躍而起,只見一襲綠影飛動,幾處水波微蕩,兩人已穩穩站到了岸上。

元清與葉秋塵在迎鶴樓飲完酒,見天色尚早,便也學那公子王孫出城踏青去了。金明湖邊楊柳初發,海棠花豔壓枝頭,遠望去一湖碧波,輕舟點點。多少文人墨客泛舟湖上飲酒作賦不亦樂乎,那閨中小姐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羣芳爭豔。

二人剛在長亭坐定,感受一下那春風習習,便又聽見了那銀鈴般的聲音。只是此時已不是笑聲,而是驚慌失措的呼救聲。只見離岸幾丈遠的地方,一位划船的老者正焦急的揮舞着船槳,那船卻不聽使喚一般傾斜開來,幾欲沉入水中。

慌亂間,元清只見那船內綠影晃動,當下不及細想,縱身向那小船飛了過去。站定一看,正是那綠衣女子二人,心中不禁閃過一絲悸動。元清伸手一提一推,那老者和丫鬟便先後凌空而起,朝岸邊飛來。

葉秋塵一見,也飛身而起接住二人,心道:也只有你纔會如此行事。

元清相信葉秋塵,就如相信自己一般,縱使沒有事先說明,葉秋塵總能絲毫不差的領悟元清的意思。所以,元清纔會放心將二人扔了出去,只因爲岸上站着葉秋塵。

然後元清抱了綠衣女子,一飛而起,也衝岸邊而去。

葉秋塵心裏笑道:“這綠衣女子你倒不再讓我接了。”

這一天,元清知道了她名叫“李靈芸”。

接下來的日子,爲了遇見李靈芸,元清每天都會和葉秋塵往金明湖走一趟,而李靈芸也如同約好了一般,依舊與丫鬟騎馬而至。二人相聚,話並不多,彷彿說話是一種多餘,但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深深的刻在對方心裏。元清興致好時,會爲李靈芸吹上一曲。而李靈芸高興時喜歡爲元清舞劍,儘管她的劍法在元清看來不能再笨拙,但她卻舞得分外投入,而元清也看的非常盡興。

李靈芸雖是女子卻不喜歡擺弄女紅。雖然出身於書香門第,自幼粗讀詩書,但卻也並不熱衷。這與姐姐們形成鮮明對比,她的姐姐個個都是遠近聞名的才女,溫良嫺熟,是多少官宦子弟夢寐以求的良婦佳偶,最終嫁的夫君也是百裏挑一的一時才俊。她雖品性溫婉,但卻喜歡刀劍,只緣她是幼女,祖母視若明珠,縱使父母不願,也只好全都由着她。

十五歲那年,祖母作爲生日禮物,託人爲她鑄了一把鐵劍,這鐵劍的鐵是兵部購自西域的稀有精鐵,專用於御林軍兵甲的鑄造。劍的尺寸長短重量適中,比厚重的男子佩劍略輕,比輕巧的女子佩劍略重。劍柄處醒目的刻着“靈芸”二字。這把劍李靈芸甚是喜歡,自此掛在身上形影不離。
李靈芸舞的正是這把劍。她的劍法,雖不實用,卻很輕盈。讓你一看便知這是位靈動可愛的女子,彷彿她的美已經與這把鐵劍混爲一體。

元清不喜歡在李靈芸面前舞劍,因爲他的劍殺氣太重,不適合呈現在這樣一位溫柔的女子面前。他也不想指點李靈芸劍法,他怕這種劍法會改變她的秉性,讓她不再像現在這般讓人喜愛。而且只要有他在,李靈芸自是不需要任何劍法來保護自己。也許這就是愛一個女子,元清從未在其她女子身上體驗過。

李靈芸喜歡與元清在一起,可以沒有官宦門第的那種繁文縟節,也沒有任何其它讓自己厭煩和拘束的事情。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去任何自己喜歡去的地方,不用擔心有任何危險,因爲這個人總會在她需要時準時出現在自己身邊。也許她未曾意識到,這個人已住進了她的心裏。而且他們這段日子確實也去了許多想去的地方,做了許多想做的事情。

爲了李靈芸,元清與葉秋塵在開封一住幾個月,提早結束了這趟遊玩,或者說任何地方的景色都已不如這一方的風景更能吸引元清,只因爲這兒有李靈芸。

但再美好的事情總有結束的時刻,幾個月後,李靈芸的父親致仕,要舉家搬回到真定老家李家村。

元清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但是臉上依舊是那習慣性的微笑。他知道,李靈芸對自己來說,只是一個夢,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自己孑然一身,行走江湖悽風苦雨,又怎麼能忍心讓她也遭受這份罪。再說,她生在官宦之家,與他這山野粗人怎能生活到一起?想到這些,元清只有苦笑,笑這造化怎會如此弄人。

李靈芸卻並不傷心,因爲她覺得無論自己到任何地方,這個人都會準時出現在那裏,在她需要的時刻。開封也好,真定也罷,並沒有區別。

啓程那天,李靈芸並沒有看到元清的身影,因爲元清不喜歡這種離別的場合,更何況偌大一個家族回鄉,親朋相送,長亭惜別,也自是沒有兩人相處的時間。元清不想因此給李靈芸帶來任何不便。

李靈芸自是知道這一點,因此並無失落,開心的騎馬而去。在那個自己從未到過的故鄉,定能依舊見到他的身影。

自開封到真定,元清與葉秋塵一路上暗中護送李靈芸一家,直到他們安全回到李家莊。李靈芸一路上雖未見到元清,但她卻感覺他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看着自己。

回到真定之後,李靈芸依舊與丫鬟騎馬出行,總是希望在外面遊玩時能夠再次見到元清。可幾天下來,卻未曾看到他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心想元清是否真的已瞭解自己的心思。但轉而又會高興起來,因爲她相信自己,也相信元清。她的焦慮只是一種對於見面的迫不及待。

元清何嘗不想去往真定,哪怕只是守着李靈芸。可每次想到出身和生活的差距,他便沮喪了起來。這份沮喪不是源於李靈芸,而是源於自己。他了解李靈芸,她自是不會介意這些。

當元清鼓足勇氣,想去真定見李靈芸時,他不曾想到,僅僅半個月後,再次見到李靈芸,卻是在李家墳地。那一座座新土堆成的墳頭足足有幾十個,李靈芸僅僅是其中一個,而李家莊此時也已是斷壁殘垣,化爲一片焦土。

附近村民說起那幾天前的事情時,仍然嚇得渾身打哆嗦。就在元清離去幾天之後,獨柳幫幫主柳成林聽聞李守文三女兒姿容靚麗,便差人備了厚禮送到李家莊,並捎話給李守文欲娶李靈芸爲妻。這李守文身爲致仕的朝廷大員,自是不屑於與這些江湖草莽打交道,更不用說要癡心妄想娶自己的三女兒,不禁怒火中燒,將來人和那說媒的媒婆大罵一通,一頓棒打趕了出去。

這獨柳幫和柳成林在真定霸道已久,官府都不敢招惹他。聽說派的人被李守文唾罵一通,自是咽不下這口氣。當即帶了人,趁夜趕到李家莊,老少無存悉數殺死,並將李家的財物洗劫一空。憑李靈芸那幾招劍法,自然不是獨柳幫幫衆的對手。柳成林本欲搶了李靈芸而去,豈知李靈芸哪是那普通女子,心想縱是一死也不會這般的受辱活下去,於是當即用那隨身的鐵劍自殺而死。她知道,元清定能爲她報的此仇。

柳成林爲了掩蓋兇跡,縱火焚燒李家莊。附近村民發現時,李家莊已經一片焦土,片瓦無存。衆鄉民同情李家遭遇,將莊子裏的屍身一一收殮葬了。

元清聽聞此言,已是如晴天霹靂,是悲?是痛?是悔?是恨?他也已分不清楚,直覺整個人就要發瘋了一般,彷彿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他來到李家莊,腳踩在那一片焦土之上,覺得處處都是李靈芸的影子,她的一顰一笑就在眼前,那驚鴻般的綠影,那銀鈴般的聲音。他走遍莊子的每個角落,在後院屋子的廊柱下面,他找到了那把鐵劍,那把刻着“靈芸”二字的鐵劍。劍身黑紅,那是李靈芸的血,他心愛的人的血。元清看到這血,仿如有一把利劍穿透了他的心。

他拿了鐵劍,當夜一人騎馬趕到獨柳幫,就像瘋了一般,雙眼充血,全身青筋暴起,大吼着見人就殺。自柳成林至幫裏的弟子,但凡會用兵器的都被他用這鐵劍親手殺死,縱使這柳成林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竟也未敵上他幾招便被一劍砍死。而後他割下柳成林以及幾十個弟子的人頭,又騎馬趕回李家莊。在李家墳前將這些頭顱盡數一把火燒了。

在做完這一切後,元清將自己的劍在李靈芸墳旁挖坑埋了,而拿着那“靈芸”劍騎馬而去。他從此恨自己,恨自己自負而未能保護好李靈芸,恨自己的一時大意害死了李靈芸也讓自己萬劫不復。他不敢想象李靈芸自殺時的眼神和心情,有沒有一絲一毫的怨他。如果有,縱使自己死千百次也不會換來任何一點自我原諒。

自此他一人到處漂泊,終日以酒爲伴。

葉秋塵也不去勸他,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他能做的就是爲元清按時去李靈芸的墓前祭奠一下,這是他作爲朋友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常住真定的理由。不需要過多解釋,元清和葉秋塵都心裏清楚,只是默默地各自做着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

直到現在,衆人只知道元清外號“凌雲劍”,卻不知道這“靈芸”二字非彼“凌雲”,只是衆人實在想不到這把劍源於一個叫“靈芸”的女子,而元清是爲這女子而生。

這樁舊事只藏在元清和葉秋塵二人心底,若不是今日見元清帶了月奴,葉秋塵一時衝動失言,這件事也許就永遠這樣埋藏起來。但只要是傷疤就會有揭開的時候,而且只有揭開傷疤傷口才會痊癒。葉秋塵希望元清從這件事中走出來,但他卻一直不希望自己做那個揭開傷疤的人。

月奴自是不知道這其中情由,只覺得每次提到“靈芸”時,元清顯得分外悲傷,不覺有些替他擔心。

好一會兒,元清才緩過神來,勉強微笑道:“這位是墨月山莊的月奴姑娘。”

聽了墨月山莊,葉秋塵自是一驚,他不明白元清是怎麼與墨月山莊扯上關係。

元清便把如何遇見萬中嶽,如何發現請柬,如何去墨月山莊,如何認識月奴,如何發現裘一笑的屍體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不僅葉秋塵聽的愣在了當地,覺得匪夷所思,月奴聽後也張大了嘴巴。她只知道裘一笑之死被誤認到元清身上,卻未想到這來龍去脈卻是如此的複雜。

葉秋塵問道:“那你接下來要如何做?”

元清道:“既然這件事是從萬中嶽開始,那自然要從萬中嶽開始查。萬中嶽和裘一笑都是中毒而死,而且是同一種毒。尤其是萬中嶽,既然已經中毒,爲何過了那麼久才毒發身亡。這種毒到底是什麼毒?還有,那隻燕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秋塵道:“若要知道這是何毒,那隻能去找那個人了。”

元清道:“不錯。”

葉秋塵道:“你有把握他會幫我們嗎?”

元清笑道:“沒有把握,這江湖中恐怕無人有把握能夠左右他。”

葉秋塵也笑了,道:“那我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

元清道:“自然是要去的,我運氣一直不錯,應該不會白跑一趟。”

葉秋塵無奈道:“你呀,我也真是沒辦法。既然你想去,縱使刀山火海,我自是奉陪。”

更多章節
第一章 奇怪的請柬
第二章 墨月山莊
第三章 宴會
第四章 死人
第五章 女人的心
第六章 老朋友
第七章 “靈芸”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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