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5年,3次推翻,這部網劇是如何煉成的


以前沒人知道孫合彬,就算他製作過徐克、陳可辛、爾冬升等大導演《狄仁傑通天帝國》《龍門飛甲》《中國合夥人》《大魔術師》等影片。

2018年末,因爲開發出品製作了一部網劇《古董局中局》,讓孫合彬突然有機會講自己講古董的故事了。

《古董局中局》豆瓣評分7.1,獲得了第5屆豆瓣電影年度榜單“最值得期待劇集”的提名,網友大呼“終於沒有亂七八糟花紅柳綠的濾鏡電視劇了”。

沒有人知道,這部網劇歷時5年的籌備和拍攝,途徑編劇3次推翻重來,主創按照原著去到了涉及的所有訪地。孫合彬請來他的電影的主創團隊提早介入項目籌備,不計成本讓編劇停工數月去和博物館老師傅聊天,深入古董行並參與全國選景。殺青那天,他準備了許多話說,但還沒說出就醉的不省人事;2018年12月26日晚,劇播了,他一夜無眠,焦慮地刷着手機看彈幕,等評分。

對他來說像是一場漫長的審判:十六歲被“撿”進廣州交警支隊幹警培訓中心,何主任強迫他讀名著的審判;十九歲辭職跟了林國華,熬走了所有人,留下學習製片基本功的審判;深耕數年,毅然離開,從南到北,進入電影行業的審判;和徐克們愉快的不愉快合作經歷的審判;成立公司,野心勃勃建立工業化製片體系的審判……

關於《古董局中局》,孫合彬說“好的壞的,全部承擔”。

 “十六歲,被撿漏送進單位的時候一身都是臭的。”孫合彬講起來他的過去,絲毫沒有矯飾的意思,他揮舞着手臂恨不得再現當時的場景。十幾歲被送去了一個“民辦警校”,“畢業以後等着一些單位來挑”,由於年紀最小,個頭兒最小,孫合彬一直屬於被挑剩下那個。被撿漏塞進了一個替補人員後面,忐忑不安怕自己被隨時換下來。到了新單位,遇見了待他如父如兄的何主任,給他一堆名著勒令孫合彬唸完講讀後感。在這種錘訓下,孫合彬讀完《拿破崙傳》的某天突然生出了巨大的不安分的情緒,在他的頭腦裏忽來蕩去,閃閃發亮,孫合彬有了他十幾年生命裏不曾碰觸到的一樣東西,竟然是“夢想”。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些書是唯一的一道光線”。

一個農村小孩兒,痛定思痛地離開了“旱澇保收”的事業單位,報名了演藝班,從此跟着當時港劇圈的製片人林國華十幾年,從一個小跟班做到了製片主任,眼觀心想,學報表、合約、學如何合理預算、學着一切他能看到的東西。“90年代中,內地民營影視公司剛剛起步,方興未艾。那時的製片思路多數是受香港當時的快餐化製作影響的。花最少的錢,用最短的時間趕進度,最終粗製濫造不可避免。”於是孫合彬,在1998年看到了《泰坦尼克號》後,對着西方的電影工業心馳神往。徹底離開廣東。從南到北,成爲北漂,完成夢想的遷移。

接觸的第一部電影是《D.O.A》(《生死格鬥》),“好萊塢的製片體系和我過去看到的一切都太不一樣了!”孫合彬仍然帶着一種“花最少錢,做最多事”的理念展開工作。沒想到西方製片要求對他來說是當頭一棒。那時候的他,不能明白好萊塢昂貴在哪裏,直到成爲《木乃伊3》的中方製片,才徹底明白工業體系的建立爲所有人工作的展開提供着多麼強有力的保障。“劇組要求必須配備兩輛救護車,就算到結束也沒用到;劇組要求整個片場建立合理的生活區,每場戲提前三天帶妝試拍,光是400輛車的配備,都令我大開眼界。”那是2006年,孫合彬已經經歷了向電影工業化製作學習又走進了一步。

兩部好萊塢高強度的工作經歷,年輕的傻小子孫合彬真正在實踐中完成了製片工作的正統訓練:在最高標準下,最準確的爲劇組工作提供最全面的保障。安全,更是對所有從業者最基本的尊重。他是在十幾年的一線戰場完成一個職業製片人訓練的。所以《古董局中局》像是孫合彬進入這個行業所學的檢索和實現,他不像學院派的理性精密,而是帶着自己的整個前半生傾注在劇上,他到底做了什麼?怎麼做的?

孫合彬啞着嗓子在說話,桌子上擺滿了枇杷咽喉糖和茶,中間還有人給他送過一次感冒藥,面色有些發白,但眼睛極亮。周圍坐着主創團隊的文學策劃胡漾、編劇劉殷實和公司另一位製片人景帥。他在他們中間非常矚目,不是因爲老闆光環的籠罩,恰是一種氣場不在一處卻高度融洽的奇觀。胡漾一頭花白髮,待人接物儒雅溫良;景帥是女孩,高挑身材,一身受過良好教育的漂亮禮貌。孫合彬隆重的坐在一邊,身體板正前傾,一臉滔滔不絕地真誠,毫不剋制,毫不假裝,毫不精英,毫不中產,毫不知識分子。

但覆盤完他的過去,發現他像西方小說中的“機靈人物”。從完全的草根走到了那些想也不敢想的大人物面前,但你要說他的故事是個勵志故事,還不全面。一個站過低處,坦然接受自己過去的人,他的每一步去處都顯得升騰而光明。

《古董局中局》從點擊和口碑來說,對孫合彬無疑是成功的。他的故事值得去聽的重點在於:全從人力的努力,達成了職業的理想。在我們不斷抱怨環境困窘的時候,有一些人不問外事,一心向上。孫合彬和大導演們合作,有很多“打碎牙往肚子裏咽”的經歷,早期的孫合彬接到多困難的工作想也不想就去完成。有整夜去敲漁民的家門商量第二天用漁船的時候;有碰見司機們偷油耍賴被欺負,想着法子站在別人的角度達到溝通的時候;有團隊人不夠用,那就自己不睡覺不吃飯,不懂拒絕不敢提要求拼命爲難自己的時候;有把一切雜事擋在門外,但不會溝通讓合作導演看不見他工作成果的委屈時候……

那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抱着“出人頭地”的理想堵上自己全部人生的時刻。不敢拒絕,因爲害怕失去,任何一個機會都是這個農村青年耗盡全力爭取來的學習體驗。這些全是他能走到今天,周圍聚集了一羣真正有能力、智識工作夥伴的原因。

文學策劃胡漾說“《古董》這個項目早就有人提,網劇剛興起的時候就有人提,但除了書迷關注的並不多,又是講古董講文化的,我見了太多說了一嘴就放棄的人,但堅持下來的只有孫合彬。”彼時胡漾還在騰訊工作,誰都沒想到在網劇瞬息萬變的市場上,有人會堅持一個文化IP幾年之久。久到胡漾離職,心甘情願來幫助“沒什麼文化”但一心想傳播文化的孫合彬。

編劇劉殷實是九零後,他這項工作基本上做了三年多。第一稿寫了三十多萬字,孫合彬和他都不滿意,他一句話沒說,全部重來。“潮流是永遠追不上的,當我們爲迎合流行口味想辦法的時候,流行已經過去”,風的朝向不可預知,但孫合彬的堅持是:這是講古董啊,我發現不僅我和編劇們愛看這部小說,我的愛人朋友也愛,而這部作品的核心魅力是“古董”。 

他於是給編劇最大限度的自由,去北京、天津、安陽、西安……一切能去到的地方,浸潤古董行。走訪的過程裏,劉殷實看到一座民國的古樓被修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酒店,掛滿了紅酒杯。他毫無預警地哭了,帶着哭腔跟我說“我們的文化被打亂了”。

劉殷實,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表導系,來自古城西安。提到他寫《古董局中局》的幾年,劉殷實說:“我從小在古城長大,是眼看着文化和古物在破碎中流逝的”。孫合彬的要求初步達成,建立了劉殷實創作情感的體認。他做的第二步至關重要的籌備,是讓美術跟隨編劇的第二稿創作,進行第二遍實地走訪。孫合彬給美術配了一個製片主任。多年一線的製片經驗,讓他明白在第一時間知道場景是否可用,能否落地實現的重要性。他要在技術上來實現原著和編劇呈現的一切。

美術指導吳鎮也是西安人,曾做過《狄仁傑通天帝國》、《龍門飛甲》、《三少爺的劍》等電影。他和編劇一樣帶着一種強烈的地域和文化上的體認,不斷走訪堪景,再把實地製作圖冊反饋給編劇。倆人在創作上相互匹配,磨合了幾個月,秉持着建立在真實基礎上的創作,努力追求質感上文化上的厚度。

他們可以輕描淡寫地回溯,但時間和功夫在他們各位身上都留下了濃重的印記,在幾百個閱讀文獻,查閱古籍的孤獨夜晚,在身體力行翻山越嶺的訪古之後:劉殷實津津有味的講“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說的是柴窯。但柴窯一直很神祕,且沒有被斷定到底是哪個窯。有人說是汝窯,有人說是龍泉窯,因爲說這個顏色是南方一種萱草的顏色。還有人說是耀州窯,因爲法門寺地宮挖出來的祕色瓷的顏色和詩句裏說的相似,但這幾個窯在時間點上又和南北朝時期的柴窯不符。

所以到現在爲止衆說紛紜,且有學界爭議。你不去走訪是不知道這些尚未定論的東西是怎麼來的,劇中也就沒辦法寫到這句詩的時候留下有嚼頭的臺詞:柴窯到底是什麼窯?汝窯還是耀州窯?”浸潤一個行業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把這個行業的孤苦和現狀,能力和素養,吃進去,嚼透了,再深入淺出地寫出來,給觀衆看。“已經進入了你的身體,成爲你體內的血液,你身體的一部分”。


《古董局中局》除了網劇懸疑的元素外,孫合彬最堅持的是在劇作上秉承原著的文化質感。“讓人們追隨懸疑看到的,其實是一個家族的命運翻轉,除了外化的形式,它的裏子其實是在講傳承和‘真假’。”

劉殷實在創作的時候不斷和馬伯庸溝通,他覺得講所有的故事回溯到本源的討論本身就是《古董局中局》小說文學上的價值。在這樣共識的基礎上,劉殷實的影視呈現是:第一集就拋出了對小女孩真假的討論——“你喜歡嗎?喜歡就是真的,很久以後它就變成真的了。”

此時劇中的主人公對“真”的認知停留在時間概念上;隨着故事的推進,第二層的要義真假要義來自——如果一個假古董做的比真的還真,那麼真假的區別是審美?直到最後,許願真正的領悟在於:古董,實際上是“懂古”。建立在一切文化背後的基底之上,真實本源之上的懂得,纔是對一件存留的器皿真正的守護。

“有營養的東西也得好看啊,不能營養價值高,口感難吃,觀衆不會看的。”孫合彬是極自覺的,他沒有一丁點兒“文化人的傲慢”,所有的談話裏全是從別處學來的心得,然後轉化成他的智識和行動。所以他的邏輯裏“不管是‘CP感’還是‘男男’,這都是手段,核心是不變的,核心就在那裏。”

《古董局中局》在劇作上的努力幾乎從第一集就能看得出來。《古董》團隊給這種創作理念起了一個名字——叫“文戲武拍”。

被網友津津樂道鑑定銅印的‘懸絲診脈,隔空斷金’就是典型的“文戲武拍”;還有鑑定瓷器的‘風伴流雲,四闕連天’,許願在天津和孫掌櫃鬥口時,用觀形、看紋、對釉、識胎四個層面鑑了鈞瓷水注;鑑定書畫的‘傍花拂柳,風捲殘荷’那場戲,在鄭家祠堂,通過筆鋒背後的心境,鑑定真僞等等橋段。

值得一提的還有這部網劇的字幕,簡直是“古董”科普百科全書。在美術造型上的用心是外化的,是肉眼可見的想努力提升審美呈現,但劇作的匠心和製作的用心良苦在於觀念和思路上的誠意。孫合彬們在努力的,是真正想讓觀衆去看,所以用流行的手段去講文化。

影視公司裏越來越歡迎年輕人,網劇的主力受衆也一定是年輕人。隨着市場不斷的正規化,好的作品出現以後,“人們像喝慣了精釀啤酒一樣,審美上不會再倒退回去了”。而網劇的中流砥柱們是互聯網一代的原著民,孫合彬說“不論我們用的特效付出多少代價,美術和編劇走多少地方,我們要做的無非是對得起真正花費時間看這個劇的觀衆”。

這種自覺來自哪裏呢?因爲現代中國人靈魂塑造的很大一部分來自影視,“我們有過被電視媒介塑造的歷史,因爲曾經它是權威,老百姓相信這裏的東西”。

互聯網對年輕人精神世界的建構已經不必再贅言,它形成了我們。和互聯網前時代不同的,是那種透明和文化界限的模糊,是故鄉無處,鄉愁無處,精神無所皈依的失落感。但我們對自己的文化沒有理解和期待嗎?《國家寶藏》、《故宮修文物》的爆火,甚至故宮周邊一出就刷爆朋友圈的力量是讓人驚歎的。這讓我們明白,年輕人可能比任何時代的人更想認出我們的來處。

“我們小時候讀讀王小波、王朔就夠了,你們這一代不是,你們得到的信息太龐雜了,你們必須學習、吸收、再覆盤、檢索,才能辨認出哪裏是自己的東西。”胡漾在孫合彬旁邊,對他情緒激昂的表達自己的傳播責任,做了兩句提醒和補充,年長的人能夠理解,那些90後們,實際上是文化上的孤兒,我們在長大的途中數次求助:請來認領我們的心靈。

孫合彬坦誠,對《古董局中局》的吐槽可能比網友更狠,他期待自己的下一步作品能妥協的更少,堅持的更多:“你既然做了作品,未來可能發行,你甚至可以去佔用別人,人生中幾十個小時去看。你要給別人什麼,那一瞬間,你覺得好像你可以獲得這樣的一個讓別人花時間聽你講話的機會,你不能夠辜負這個事情。”

孫合彬和他團隊的努力,是讓《古董局中局》的呈現水準成了他們追求的底線和繼續前進的開端,是讓聽起來複雜漫長沒有頭腦的工作變成了一種有序可循的影視工業化職場啓示,我想到秦朔曾言“正向的能量”是:

令你相信人和人的力量,在人和人之間“延續自己的精神生命力”,形成一個良好的融合的新世界,讓這種生命力量幻化爲成功的行動力,創造新的價值,讓知識得以使用和流動,讓人類在這樣的行爲過程中變得更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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