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私生子

文/南在南方

(本小說預計6次刊完。)

劉小吉站公路上朝着桐樹溝喊趙衛東,他手裏舉個便攜式喇叭,先是喊一聲,噢,接着肚子朝前一拱,喊趙衛東。王石凹的人呼喊人都是這樣的,先是一聲噢,像是種地打底肥一樣的,爲的是讓後面一句更響亮。


劉小吉就那樣喊,喊一聲歇一下,接着又喊。沒人應聲,只是山學他的聲音回一句,噢——趙衛東。


喊着喊着,太陽就從鷹嘴崖落下去了,他心想着得親自跑一趟,一個聲音應了,麼事哎?


劉小吉聽出來是趙保的聲音,立刻笑罵起來,老庚哪,還在啊?天沒黑就準備着聽牆根哪。 溝裏也傳出了笑罵聲,現在不哭嘴了吧?


這一來一回,兩人都快活地笑起來。


趙保的大兒子衛東從溝口跑了出來,說,表伯,害得你老老的跑腿。說着一手把兩塊錢朝劉小吉的手上塞,一手把喇叭接過來提着。劉小吉不要,說我有規矩的,都記着呢,找你們屋場的,我免費嘛。趙衛東還要塞,他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口裏直說,二回給,二回給。


趙衛東將喇叭夾在胳肢窩裏,從懷裏掏出煙包子,捏了一撮煙末子遞過來。劉小吉這才鬆開手接了,放在煙鍋兒裏,點了,吃奶似的咂吧着,猛地長吸一口,煙鍋忽地一紅,接着一暗,濃煙從口鼻噴了出來,着了火一般。然後長嘆一口氣說,你屋老頭這一輩子,幹成了三件事,歌子唱得好,腳下人好,旱菸興得好。


趙衛東呵呵地笑了,忽然想起來他是去接電話的,就問不是小丹打來的電話吧?劉小吉說是老三衛民。趙衛東說,我想着也是他,我爹快過生了。劉小吉板着手指頭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了一通,問今兒幾啊?趙衛東說,初九。劉小吉一拍腦袋說,對對,前天老水坪逢集嘛。你屋老頭五月十二生人,快六十了?趙衛東點頭說是。劉小吉說,沒咋的也要過六十大壽了,那天我得親自上你屋場陪你爹喝一肚子酒!趙衛東說,那是表伯給我們臉盆大個臉嘛。


劉小吉說,你屋老頭命好,每年過生都能吃上新麥子,有一年冷得很,麥子黃得遲些,你奶硬是把青穗子弄回去,搓出麥顆顆放在石磨裏磨,給你爹做火燒吃。說完笑了,又說,你爹人事省得早,捨不得吃,偷着給你娘吃。你娘那時還小,才十四歲,你爹也不嫌醜站在你外公屋後喊,春英,春英,來吃火燒,你外公抽個樹條子要打他咧……說完,小孩兒一樣笑了。


劉小吉又說,你們老四是不是跟吳家秀水好上了?好上了也是喜事嘛,姻緣都是天造就下來的。古書有一出叫賣油郎獨佔花魁,你可能也曉得。別人說秀水在西安城當,當小姐,哪個看見了?看着吳大福蓋了樓眼紅嘛,吳大福這些看風水錢也沒少掙。


趙衛東不好接話,這事年前鬧騰得太厲害了,他爹跑到吳大福門前罵老四,說老四丟了老先人的臉,如果他硬要跟秀水在一起,就滾得遠遠的,就不是我的兒。老四從屋裏出來,他爹上去就是一巴掌。這把老四氣瘋了,說是要學哪吒剔骨還父!老四過年就待在吳大福家裏,出外搞副業走時都沒回來……


趙衛東另起話頭,他指着路邊一塊麥地說,表伯,今年麥子好咧。劉小吉當下明白不該說老四的事情,家醜嘛。他蹲下來,扯一個麥穗放在手裏搓了,放一顆在嘴裏嚼,點點頭,像是確認了他的話,然後,把剩下的麥粒放在衣裳口袋裏。


趙衛東說,前些時小丹回來說,在縣上遇到了劉光老表,老表叫她屋裏吃飯,滿桌滿碗的,哎呀,把劉光老表遭害了。


劉小吉笑着擺擺手說,應該的,一個地方的人嘛,我聽說小丹念性好得很,也懂事得很,一考完就曉得在餐館打工。趙衛東說,分數還沒出來咧,只怪我們沒本事掙錢嘛,考上了得要一大疙瘩錢。劉小吉說,肯定不差,娃子就是要念書,唸書才有出息。趙衛東說,表伯前頭做了樣兒的,當年那麼苦,硬是把劉光老表給供出來了。這話硬是把劉小吉一臉的皺紋給弄展了。趙衛東又說,不容易啊,我們凹裏第一個大學生是你養的,第一個副部級幹部也是你養的。


這回劉小吉說話了,說那不是副部級,劉光是縣裏宣傳部的副部長,纔是個副科,跟副部級差得老大一截子,就好比從王石凹上北京城。劉光說,那也是了不得嘛。


劉小吉要他等一下,接過喇叭,又挺肚子喊起來,噢——祁志友。立刻有人應了,黑的八點鐘來一下子,黑娃子要給你掛電話。那邊說,潑煩了噢。


劉小吉不說話,揹着手走,趙衛東也揹着手走。轉過兩道彎就到了劉小吉的屋場。四條木板凳圍着一張方桌子,坐了好多人,都是鄰里,趙衛東跟他們說話,開玩笑,然後也坐了下來。他們像點名一樣等着劉小吉喊。


趙衛東看着門上還沒有太褪色的對聯,很羨慕,對聯是這樣寫的:


粗茶淡飯布衣裳這點福老夫享


修身齊家平天下那些事兒孫做


一看就是周水田的手筆,寫得精神,一點也不像他開處方時那樣潦草。心裏嘆息了一句,這顯擺也要有本錢的。


趙衛東等了一會兒就接到電話,老三打來的,他愣愣地傻在那裏,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


劉小吉一看陣勢不對,拿了手巾過來,趙衛東沒接手巾,只是要紙,要筆。


趙衛東說,老三,把地址說細發些。眼淚流着,嘴抖着,手顫着。寫了地址,握着話筒只是嗯嗯嗯的,嗯了很久才說,你們給挺着啊,要等大部隊過來才簽字。他剛放下電話,電話又響起來,他正要接,劉小吉搶着抓了起來,是秀水打來的,要她爹明天一黑早來接個電話。


放下話筒,劉小吉拉了趙衛東的胳膊進了裏屋,掩上門問咋了咋了?趙衛東抽泣着說,老四沒了。煤窯子出了事。現在在冷庫裏。老三在那裏守着。老三說叫我們去人。把老四接回來,跟老闆要錢。


趙衛東說一句,等呼吸稍微平穩了,再說一句。


劉小吉不停地搓着手,眼睛也溼了,說老四可是好小夥兒啊,見了面不叫表伯不說話的,唉……


劉小吉又說,莫哭了。這個事情出了,也沒辦法,老四的命。你現在有三個任務,一個是找人,祁志友得去,他是村長,代表一方組織。你跟老二衛國只得去一個人,留一個在屋的照顧老頭老孃。另外再找青壯年勞力,最少要有十個人,看起來威武些。去的費用得先墊着,過去跟狗日的老闆算賬。人去是說理的,都莫彆着傢伙,容易出事。二個任務,就是請周水田,他肚子裝了書,讓他先寬慰你屋老頭老孃,打預防針,再叫他背上藥箱子,給老頭老孃量下子血壓打點葡萄糖,在老四沒接回來之前,莫叫他們曉得。三個呢,得給老四準備後事,來世上一趟,走了得風光一下子。風水先生吳大福得請,就算心裏頭有結疤也得請,響手也得請。你回去跟老二好生商量,一環套一環抓緊辦。


趙衛東謝過了,正在走,劉小吉說,秀水好像也在山西?他說,沒聽老三說呀?劉小吉看了他一眼,不再做聲。


趙衛東撥腿朝回趕,突然發現,腳上沒一點力氣,踩在棉花包一樣的。



前幾年撤鄉並鎮,鄉上留下一部電話,當時好多人都想辦到私人名下,村長祁志友差點都得手了,可最後卻裝在劉小吉的堂屋。劉小吉找木匠做了一塊牌子,把電話號碼用紅油漆寫在牌子上,小臉盆大一個一個的數字,看起來招人喜歡。劉家屋場巴掌坪立馬成王石凹方圓十幾裏信息交換中心,劉小吉提着喇叭喊人接電話,二里路以內二塊錢一次,三里路以外三塊一次。跟着,小賣部也辦了起來。這兩樣都是生財的門路。劉小吉在王石凹忽然金貴起來,這在他大半輩子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做夢一般的。


這讓祁志友生氣,可也不好發作,誰讓人家是幹部劉光的老子呢。劉小吉也精,有電話找祁志友的,他會親自去喊,並且是免費的。在王石凹,劉小吉親自喊人接電話那是一種榮譽,其餘的人他大多數讓學生娃子帶話,收費是一樣的。有一回喝酒他說只親自喊四家,一個是郎中周水田,一個是村長祁志友,一個是歌師兼獸醫趙保,還有一個是風水先生吳大福。在劉小吉眼裏,這四戶人家在王石凹缺一不可,他的原話是,王石凹的四大家族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劉小吉喜歡說我親自,那口氣,像是對方享受他的待遇了。


看着趙衛東的背影兒漸遠,劉小吉的心忽然悲哀,他替趙保難過,正享福呢,正要過生日呢,卻死了兒,這一頭白頭髮咋送得了黑頭髮?人都是命,該趙保難受。又在心裏唱了幾句趙保時常唱的歌子: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說聲沒了就沒了,大風吹得搖搖擺,小風吹得擺擺搖……


他提了袖子在眼睛上抹了幾下,定了神喊老婆給他拿手電筒,要去茉莉溝口喊吳大福。老婆說她去,高一腳低一腳的怕他摔跤子。他不同意,說這事他得親自跑一趟。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悄聲要老婆做個算法,這趙家老頭過生,老四又沒了,都得操辦,都得備些貨。老婆一迭聲地說,曉得了,曉得了。


走在去茉莉溝的路上,劉小吉又想起趙保,他跟趙保是老庚,都屬兔,他比趙保大月份,正月初七過的六十大壽,那個熱鬧,劉光給他長臉。趙保結婚早些,他打光棍打到二十八,眼看着成了下架的老黃瓜,不聲不響姻緣動了,成了家。趙保一副好嗓子,會唱喜歌,也會唱喪歌,會唱男聲,也會唱女聲,他還是個獸醫,也是個劁匠。給豬打針那是拿手好戲,豬正吃食呢,他下到圈裏,一手給豬撓癢,一手將針紮了進去。豬啥也沒感覺,他就完成了豬肉注射。有時嘴裏含一把小刀,將豬仔頭朝下夾在褲襠裏,給做絕育手術。從圈裏出來,洗了手,被迎進家裏,主人備了酒菜,他坐下來,吃菜喝酒。酒過三巡,他說,來,整幾拳。六六順哪,八匹馬呀,伸手指,做10以內的加法。他總是輸多贏少,臉色漸紅潤,眼睛漸細眯了。他說,改個湯頭。猜寶,砸瓦罐,槓子打老虎。有一回,有人日弄他,說要縣畜牧局要改良豬種缺人手,人工授精咧,說是一回一百塊錢,他接了一句,要是老母豬不咬,我算一個。這個笑話跟了他很多年,他也不生氣,誰說都呵呵地傻樂。村裏人說,趙保是個玩意兒人,老寶貝。


劉小吉想,如果不是老四,趙保真該快活。老四本身是個問題,王石凹的人私下說老四不是趙保的種,因爲老四跟趙保另外三個兒子長得不像,怎麼看都不像,老四細皮嫩肉的,就像年畫年年有餘裏頭的那個男娃。慢慢大了,有一天,有人突然發現老四長得跟先前公社主任王守仁那叫一個模子拓出來的,這消息立刻在王石凹流傳,那時王主任調走了。趙保什麼都不說,牽着老四的手趕集吃席,喜歡得不得了,三十六得了兒!當地人說所有的本命年都是坎,三十六更是個大坎,添了喜好像是頂了災,扯平了,邁過坎,平安了。他給老四起個名字,叫安康。


這些淡話後來就消了,那是因爲趙保了不得,趙保沒給旁人看笑話的機會,跟媳婦春英沒吵架,他硬是喜歡春英,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這在王石凹讓女人眼氣,女人一眼氣就說你看人家趙保會疼人,男人一硬脖子說,趙保那叫貪女人,沒志氣。女人反問一句,你有志氣?男人吭哧着出粗氣,不接話。有一年周水田過年給他寫對子,大門寫了,二門寫了,後門寫了一副: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趙保照樣貼了,不生氣。不過,趙保應該曉得周水田笑話他,要不他劁了大半輩子豬,偏偏給周水田劁豬時留下一個卵蛋,豬都長得半大了,突然發起情來,只好再請他來劁二回劁個半死不活?


劉小吉想,老四也是命苦,平常學習不錯,就是不會考試,一上高考就暈場子,連考三年都不過線,趙保也好,支持他再考,一門心思盼着家裏出個大學生,出個幹部,可老四灰心了,在家裏呆了半年,忽然有個機會去樊衝村小學代教。他教了半年,死活不教了,跑到西安一個大學當了一年保安,輕鬆到是輕鬆,就是不來錢……


有一回劉光從縣裏回來,說起老四,分析說,老四並不是不想代教,好歹也是個職業嘛,最深層的原因是王守仁從教育局長位子上退下來,爲啥現在的這個代教是鎮長的親戚……他想老四這一出事,說不定還去了趙保的一塊心病呢,不過,他立刻覺得自個太小人了太沒水平了,他使勁吐了一口痰,算是責罰自己。




他忽然又想起一宗事來,去年他去縣城劉光家裏玩,在街上遇到了王守仁,除了頭髮白光了,跟原來變化不大,他喊了一聲王主任,王守仁瞅着他,拍着腦袋說,王石凹巴掌坪的,怎麼一下子想不起叫啥了?他報上名字,王守仁跟他握手誇他養了個好兒子,非要拉着他進了飯店請他吃飯,跟他敘舊,問了東家問西家,末了問到趙保問春英,問老四的情況。他都細微微地說了。王守仁說,老四在縣中唸書那幾年,他想幫老四,老四性子端,啥都不要。又說,以前怕影響家庭影響工作,現在啥都不影響了,愛人過世了,他也退休了。王守仁收住話頭,他不好說什麼。分開時,王守仁要了他的電話號碼,又把自個的號碼寫給他。接下來,王守仁每隔一陣子會打個電話,問東問西,落腳點在趙家。有一回,曉英來店子買洗衣粉,他差點把話筒遞給曉英,可他忍了,因爲劉光交待過,這事不能摻合,稍不注意就起是非……劉光當然有道理,可是這一回是老四沒了……


劉小吉心裏有些飄忽,吳大福大喊一聲,劉老闆,遊魂哪?劉小吉一拍胯子說,本來要去茉莉溝找你接電話,沒想半路上遇到了。吳大福一本正經地說,半路遇到了我還是按三里路給你算錢嘛。劉小吉罵說,黑了心的我是接過你錢的?吳大福也嘿嘿笑了,問哪個打電話?他說是秀水。吳大福要他迴轉,明個黑早他再來接。說着,往溝口走。


劉小吉喊住他,想把老四的事情跟他說一下。話到嘴邊忍住了,他想這事不能他來宣佈。


這時,一輛摩托車迎面上來了,停下,是鎮上的青年幹事王平。王平下車給劉小吉發煙,掏出打火機要點,劉小吉說,要不得要不得的,嘴裏的煙卻迎着那團火湊過去。


王平跟吳大福說,我是秀水的同學,秀水讓給你帶個話,趙安康在山西出事了,讓你找幾個人趕緊去。說着,掏出一張紙,說是地址,咋樣坐車都在上頭。


老四的大名叫趙安康。


吳大福問出了啥事,王平說,冒頂,沒救了。吳大福一下子蹲在路邊,半天沒動靜,後來雙肩篩糠樣的,哭着說,老四你狗日的走了,秀水可咋辦啊?又說,這事得跟趙保說呀,要去一起去嘛。王平看了一眼劉小吉說,劉叔也不是外人,秀水說她懷上了……


劉小吉嘆息幾聲,擺擺手走了,他想,秀水肯定還有別的交待的,他不想聽。走着走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不過,他又否定了,老四拿命換來的一大疙瘩錢,莫不是秀水想一口吞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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