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


01.

天終於放晴了,伴隨着明晃晃的陽光而來的是人們的喜悅,以及歡快的廣場舞音樂:

小小的一片雲呀,

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麼歇歇腳呀,

暫時停下來……

河濱公園裏,三十來個中老年人隨着節奏忘我地跳着、轉着,他們憋了太久,終於可以曬曬發黴的筋骨了。

廣場舞早晚兩場,上午六點半到八點半,晚上則從七點到九點,這兩段時光屬於中老年人。

圍觀的人不少,目光卻都停留在第一排中間的胡美麗身上——咖啡色貝雷帽、玫紅色超短裙,轉起來像蝴蝶飛呀飛的。

胡美麗的臉並不美麗,但是她身材勻稱,動作協調,舞感極好。最吸引人的是衣着打扮:色彩鮮豔的超短裙加黑色打底褲是她的標配。

她從廣場舞大軍中脫穎而出,尤其受到爺們的青睞,休息時間,總有人或真或假地向她請教,她都給予熱情而耐心的迴應。

大媽們有了失落感,心底的醋意一天天累積,怎樣才能宣泄呢?胡美麗批判團就這樣應運而生。

她們先給她起了個外號:狐狸精。

“哎,我打聽到狐狸精的底細了。”白白胖胖的毛大媽看着遠處的胡美麗,壓低聲音說。

“啥底細?快說來聽聽。”其他人催促。

“她今年58歲,是個退休音樂教師,35歲離的婚;閨女一家三口住附近小區,去年十月她過來幫着買菜、做飯、接孩子。”

“怪不得打扮得像個唱戲的,原來真是個賣嘴的。”又黑又瘦的苗大媽乜斜着眼直撇嘴。

“我說這麼大年紀穿給誰看呢,咳咳,藉着跳舞招蜂引蝶來了!”說這話的是羣裏最年輕的王大姐,不到五十歲的她病怏怏的,一身黑衣服更襯得膚色暗沉。

胡美麗的尖嗓門傳過來,“老鄭,你看着我,像這樣:腳站好不動,上半身往右,屁股往左;然後反過來,上半身往左,屁股往右……對了……繼續……左……右……左……”她在前面扭胯,老鄭在後面笨拙地模仿着。

“哎呦,什麼屁股屁股的,真不害臊。”毛大媽說着吐了口唾沫。

“哎,你們發現沒?狐狸精來了以後,跳舞的老頭多了倆。”

“那是……狐狸精嘛……有味道呀,哈哈哈,瞧那裙子短的……”

同樣的情節每天在重複,每個人在重複中獲得不同程度的滿足。

02.

這天,老鄭和老張跟着胡美麗學顛步,大媽們冷眼看着——

“快看老鄭哪,口水都流出來了。”

“嘖……男人哪,再老都改不了好色……”

“不要跳出事來纔好……”

春風十里,歲月靜好,這靜好忽然讓人無聊,巴不得出點意外來打破它。

意外真的降臨了。

一個矮小的身影忽然衝到老鄭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個老東西,不是練太極拳的嗎?怎麼跳起廣場舞了?”

原來是老鄭的夫人黃大媽,人們嘩啦一下涌過來。

老鄭被黃大媽拖拽着、掙扎着,“哎呀,你這是幹啥,不都是鍛鍊身體嘛!”汗珠細細密密地從他臉上冒了出來。

“是啊是啊,一樣鍛鍊身體啦,這麼大年紀了,喜歡幹啥就讓他幹啥唄!”胡美麗伸手去拉黃大媽。

黃大媽立刻鬆開老鄭,又一把甩開胡美麗,警覺地打量着她,“你誰呀你?兩口子吵架關你啥事?”

“大姐,她是胡美麗,你家老鄭的業餘指導教練!”毛大媽擠進來,笑得合不攏嘴,“美麗說得對,喜歡就跳唄,還能跳出事不成?”

“那不一定,我們家鄭老頭眼窩子淺,經不住誘惑,萬一被狐狸精勾去了……呸!我可丟不起這張臉!”

黃大媽狠狠剜了胡美麗一眼,重新抓住老鄭的胳膊,“走,老東西,回家呆着去!”

兩個蹣跚的身影走遠了,大家幸災樂禍去看胡美麗,只見她的神情由驚訝到釋然,最後拍手大笑:哈哈哈……狐狸精會看上老鄭?我的天哪……哈哈……

女人們很失望,她捂着肚子,撅着屁股大笑的模樣真像狐狸精啊。

03.

老鄭的離開沒有什麼影響,廣場依然熱鬧,狐狸精依然花哨,大媽們依然失落。

不久,有新人來報到了,是個六十來歲、風度翩翩的大叔。

“袁老師?!您不是在中心公園跳交誼舞嗎?怎麼……?”廣場舞領隊的隊長認識這人。

“呵呵,我退休了,來女兒家過段時間,現在交誼舞沒人跳囉,我要改行學廣場舞。”說着,他看了胡美麗一眼,小心翼翼地站到她右邊。

大媽們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胡美麗卻像避嫌似的退到第二排,站到毛大媽旁邊。“小胡,你可不能站這裏,不然我都不敢跳了。”她又把胡美麗推了回去。

胡美麗愣了一下,索性上前一步,和隊長並排站在隊伍前面。

“美麗姐,袁老師可是我市交誼舞高手,以後你可以跟他搭檔學交誼舞,更適合你的身材氣質呢!”隊長說完,又向袁老師誇胡美麗如何如何。

“是的是的,我就是慕名而來。”袁老師微笑着不住點頭,胡美麗很沉默、很反常。

袁老師給廣場舞帶來了新的活力,他和其他爺們不一樣:不僅舞跳得好,而且風度翩翩、衣着整潔,從不油嘴滑舌。

他成了大媽們的偶像。

休息時依然是兩個陣營,不過氣氛不一樣了,胡美麗被六個男的圍着,袁老師被二十多個女人包圍,兩堆人各自熱鬧。

這天上午,天氣悶熱,大家跳出了汗,毛大媽用手扇着風說:“袁老師,你不是會跳交誼舞嗎?表演一個,讓我們開開眼吧!”她的話得到熱烈的響應。

“好啊,我帶你跳個四步,音樂正好!”袁老師說着伸出左手要摟毛大媽的腰。

“不行,不行,我太胖了跳不了的,你和別人跳吧!”毛大媽搖擺着胖胖的雙手吃吃地笑着,兩頰飛起紅雲。

“沒事,我帶你,跟着節奏走就行了,我拉你就進、我推你就退。”袁老師說着拉起毛大媽的左手放在自己肩上,又攬過她的腰,兩人跌跌撞撞走起步子來。

沒走兩步,毛大媽就絆了腳,蹲到地上直叫喚,“哎呦……真的不行……彆扭死了……”衆人看着,笑得前仰後合。

胡美麗向這邊瞟了一眼,很不屑的樣子。袁老師忽然走過去向她伸出手,“小胡,我請你跳個舞,不知能否賞臉?”

“對不起,不會跳、不喜歡!”胡美麗很乾脆地拒絕了,轉身對那幾個爺們展開笑臉。

老袁好脾氣地訕笑着縮回了手。

“擺什麼臭架子,真當自己是明星呢……”偶像遭遇冷落,粉絲鳴不平了。

“你不懂了吧,這叫欲擒故縱……”

“哎,我發現自從袁老師來了,胡美麗就變得怪怪的,不會有什麼故事吧?”散舞時王大姐神祕兮兮地說。

“我也發現了,照狐狸精的個性,不應該呀!肯定有鬼!”

接下來的日子裏,袁老師對胡美麗不斷示好不斷被拒絕,有人發現散場後袁老師跟在胡美麗身後,兩人好像還吵了幾句……

正當疑點越來越多之時,胡美麗消失了,一連幾天都沒有出現。

袁老師倒是天天來,只是,他也沒了精氣神,敷衍地跳了一會就停下四處張望。

“袁老師,等人哪?”毛大媽問。

“肯定是等胡美麗吧……”王大姐接上去。

“是啊,我在等她。”沒想到,袁老師竟然乾脆地承認了,“唉!其實……她……是我的前妻,我們離婚二十多年啦……”

“啊?那怎麼……”

“我想復婚想了好多年,可是她一直不同意。”袁老師嘆了口氣,“不能怪她,是我當初對她的傷害太深……”

他的背影很落魄,讓人心疼。

隊長經過多方打聽,還原了袁老師和胡美麗的故事:袁曾經是市某單位領導,業餘喜歡跳交誼舞,時間長了和舞伴產生感情,兩人先後離婚再婚。

後來的故事就是平常的套路了,女方帶着六歲的女兒住進袁老師買的新房,他們沒有再要孩子。歌舞昇平的日子過了六年,隨着女孩的長大,用度的增加,家庭矛盾出現了,並且逐步升級。最終,因爲房子和錢,這對半路夫妻還是離了。

袁老師恢復單身後想和胡美麗復婚,遭到無情的拒絕,他不死心。現在退休了來求助女兒,可是,不論別人怎麼勸,胡美麗還是不同意。上週末,她乾脆回自己家了。

“這女人真倔,有骨氣!”李大爺說。

“狐狸精也是,男人麼,就是個孩子,知道錯就得了唄。”王大姐說。

“是啊,這世上哪有人十全十美的,兩個人怎麼着總比一個人好過吧……”說這話的是一個喪偶的大媽。

“說不定人家有了其他相好呢……”

“不是,美麗姐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離婚後她一直獨善其身,一個人上班帶孩子。而且,你們肯定想不到……”隊長停了一下,“十多年前她查出乳腺癌,切除了一個乳房,全靠自己熬過來的……”她哽咽了。

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眼前都跳動着同一個身影:超短裙、高跟鞋、胸脯挺拔,像個狐狸精……

04.

袁老師消沉了幾天就恢復了,每天兩場學舞教舞,忙得不亦樂乎。

他忘了胡美麗,大媽們便也跟着忘了,大家一心一意地舞動美好人生。

現在,除了廣場舞,大爺大媽還學會了簡單的交誼舞,慢三慢四個個走得像模像樣。

這天,毛大媽提議袁老師和隊長表演個快節奏的舞,兩人都同意了,立刻換了音樂。

他們輪番表演了倫巴、恰恰、小拉……激烈的節奏、活潑的舞步,一時之間,舞者觀衆嗨翻全場。

兩人開始轉圈了,一圈兩圈三圈……隊長的大擺裙變成了盛開的紅牡丹,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不知轉了多少圈,袁老師忽然停下來,他慢慢地、一點點地下蹲,最後跌坐在地上。

喝彩變成了尖叫,人羣圍攏過來,袁老師開始嘔吐,“不好,像是腦溢血……快把他放平躺着……打120!”

袁老師確實是突發腦溢血,幸虧搶救及時,送到醫院後做了開顱手術,昏迷了三天才甦醒過來。

廣場舞恢復了千篇一律的節奏,休息時的話題只剩下一個——

“聽說袁老師很難恢復了,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隊長說,她剛從醫院回來。

“唉,人真是難說,好好的一個人……”

“難怪狐狸精不和他復婚,這女人真有心機!”王大姐說。

“你拉倒吧,誰都沒有前後眼,胡美麗又不會算卦……”張大叔聽不下去了。

“她肯定知道袁老師高血壓,會出事……”

06.

日出日落、花謝花開,新的春天來到河濱公園。

“哎呦毛大媽,你今天穿裙子啦?!”

“唉,閨女給買的,非讓我穿,說跳舞穿裙子好看;你不也穿了嗎?還這麼豔!”

“都一樣,也是閨女買的,說的話也一樣呢。”王大姐扯着裙襬解釋。

再互相看看,竟然有一半大媽穿了裙子和打底褲。

“這幫老孃們怎麼啦,都打扮得跟妖精似的,不會是發春了吧,哈哈!”王大爺的話很刺耳,引來一片笑罵。

“說實話,你們穿裙子都不如胡美麗好看,人家那身材,嘖嘖……”王大爺繼續。

“那是,她可是狐狸精呀……”

老人們在老音樂中想着一個老朋友,裙裾飛揚,春光正好。

“哎,你們看,那不是……”隊長忽然停下腳步,指着逆光走過來的一雙人影:男的彎着腰拄着柺杖挪着步子,女的攙扶着他嘴裏不住說着什麼。

“狐……美麗!”“袁老師!”跳舞的人們叫喊着跑上前去。

“大家好呀,我們看你們跳舞來了!”胡美麗朗朗地說。

“是啊是啊,等我好了,還要和你們一起跳。”袁老師也笑着打招呼,口齒不太清晰,看來是留下了後遺症。

“袁老師,您一點沒變,氣色很好呀!”

“是嗎?那都是她的功勞!美麗可會照顧人呢。”袁老師轉向胡美麗,“我病倒了,她倒和我復婚了,唉,我知道她是……”聲音帶着哭腔,充滿感激和內疚。

大家也一起看胡美麗,她瘦了,頭髮白了,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大媽裝——藍色運動服。

“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就別說了。”胡美麗伸手取下他衣襟上的一片樹葉,又對大家喊:“快去跳呀,我們看看有沒有新舞。”

“我坐這歇歇,你也去跳吧。”袁老師推胡美麗,又指了指身邊的石凳。

“不行,今天沒穿裙子,等你好了以後,我們一起來跳。”胡美麗拿出紙擦了擦石凳,扶袁老師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看着他倆的你來我往,很多人紅了眼睛——

小小的一片雲呀,

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麼歇歇腳呀,

暫時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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