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爹爹

“譚爹爹”是我對他的稱呼,在母親的口中,他被稱爲“伯伯”。父親的口中,他被尊爲“譚老師傅”。

第一次聽說他,大約上高中。那個時候他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多年了。他是否能夠想到,一生未曾娶妻生子的他,在逝去經年後,會被一個人如此深刻地懷念着。那份懷念刻進心版裏,擦不掉摳不脫,不小心碰着了,必定血合淚流。

那也許是某個深秋的下午或夜晚,陰沉的天下着牛毛細雨。那樣的氛圍總是令人懷舊,進而感傷的。那是尚年輕的母親第一次把我當做傾聽對象,滿懷深情地談到他。


伯伯不是我們家的親戚。他來到我們家時,我兩歲多。那時,G鎮只有一條街。寬不過兩米,長不過兩裏,都是用北河的瑪尼光(鵝卵石)砌起來的,中間嵌上青石條。從上街頭到下街頭挨門挨戶地就開了十幾家鐵匠鋪子,競爭相當激烈。

伯伯當初是殺人行出身,殺人行估計就是早先劊子手乾的行當。伯伯不想一輩子幹那樣的行當,二十歲左右就跑出來學鐵匠手藝了。當時伯伯在十五里外S鎮當大師傅,人長得面白身高,做鐵器的手藝也是百裏挑一的好。G鎮上馬老闆家的鐵匠鋪子生意很一般,馬老闆總想找一個手藝好的大師傅來振興振興。馬老闆一次到S鎮串親戚,在親戚家的鐵匠鋪子裏只看伯伯做了半把剪刀,就立即決定把伯伯挖到他家店鋪裏去。

那時伯伯跟東家娘子曖昧之事正傳得沸沸揚揚。東家隱忍不發,也是耽於他手藝好。兩下權衡,東家決定只要大師傅不把事情搞得太難看,讓他臉皮沒處放,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麼辦呢?着錢看。這個當口,伯伯也很尷尬。馬老闆肯出大價錢,且言辭懇切地央求他去當頭牌大師傅,他也正好借梯子下臺。於是伯伯就這樣到了G鎮。那一年伯伯五十多歲,我剛出生。

伯伯一來,馬老闆就像抱住了一個金臉盆,鋪子裏的生意一下子紅火的不得了,半條街的生意都被他家佔了。那時候,我們家生意也很清淡,加上我上面的幾個兄姐接連生病夭折,你外婆也傷心的得病病歪歪,根本沒有精力幫你外公打理鋪子裏的生意。鋪子本來也一直是外婆在打理,僱師傅進材料賣鐵器等一應事物,人都找三板娘子。你外公排行老三,半條街的人都喊你外婆喊三板娘子。外公擔個老闆的名聲,最多也只做做收錢管帳的事情。外婆一病,鋪子基本癱瘓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沒有辦法,只有啃老本。啃了一年多,師傅們也走了一大半。眼看着苦心經營多年的鋪子要徹底倒板子了,剛剛恢復過來的外婆急得到處找師傅。恰在這個時候,馬老闆那邊出事了。伯伯老病復發,跟馬家店鋪的老闆娘子又搞到一起去了。馬老闆捨不得摔掉金臉盆,又咽不下這口惡氣,氣得一天到晚摔碗打盆,指桑罵槐。結果把伯伯惹得火起,捲起鋪蓋就要走人。

正在這個當口,你外婆找到了他,誠心誠意地請他幫忙挽救快要倒閉了的鋪子,幫幫一家老小。當然也答應給的工錢比馬老闆一分也不少。就這樣,伯伯到了我們家。

你外婆極會做人,她對伯伯所做的只有兩個字——敬重。人是最當不起“敬重”二字的,你越是敬重,他便越是自重。伯伯到我們家後,再也沒犯過“曖昧”的老毛病。外婆不但自己敬重,而且要求一家大小時時處處都要敬重他。她常講“好吃的要盡大師傅吃,好穿的要盡大師傅穿,我們全家都指靠大師傅養活着。”伯伯在我們家,就是上大人。吃飯讓他坐上位,每天一早上爐子前,一紫砂壺滾燙的釅茶捧到他手邊。逢年過節,夏單冬棉,都要請下街頭裁縫張師傅到家裏來給他照着身板量好,做好。這些都不算在工錢裏,是當他做家裏人一樣的無微不至地關照。

這樣過了兩年多,日本鬼子侵略中國。天上貼着青天白日旗的飛機轟隆隆地飛來飛去,往G鎮上扔炸彈。那時我有四歲多了,常在玩耍的時候被大人一把扯過去,夾在胳肢窩下沒命地往北河灘上楓柳林裏跑。那就是跑反,躲日本鬼子的飛機。能不能躲得掉,完全看命。後來我大一點,就自己跑。那幾年,我的膝蓋總是摔得血糊糊的,剛剛結了疤殼,飛機又來了,又摔得血糊糊的,就沒有好過。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下街頭跑在我們前面的汪伯,一個炸彈扔下來,“轟隆”一聲,人沒了,只一條血糊啦嘰的腿飛到對面人家的屋頂上去了。真是嚇死人啦!

我和伯伯這一輩子割不斷的親情,就是在跑反的時候開始建立的。那次伯伯頭疼病犯了,疼得在牀上起不來。飛機又來轟炸,大人急忙過來扯我去跑反。我有五歲多了,雙手抱着伯伯的牀柱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邊哭邊說就要陪着伯伯,哪裏也不去。這些都是伯伯後來跟別人說,我聽到的。他說“三元子心善啊!那麼小,就曉得心疼人,扯都扯不走。招人疼啊!”三元子是我的小名。伯伯說這些的時候,用手摸摸我的頭,眼眶有點紅紅的。

那以後伯伯對我就特別好。伯伯一輩子沒有娶妻生子,卻非常喜歡小孩子。下街頭的孩子大大小小一大堆,誰家孩子過生,伯伯就花錢買芝麻糖花生糖請大家吃,一人一份。晚上伯伯揹着你舅舅再偷偷塞給我一份。從小到大,伯伯給我的東西,都是人前一份人後一份。爲這事,你舅舅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有時候伯伯把屬於他的一份給他,他頭一扭眼一翻,看都不看,以示抗議。但是,伯伯還是我行我素,別人一份,我兩份。

你外公生性威嚴,對小孩子總是板着一張冷臉,左右鄰居家的孩子見到他像小鬼見到閻王一樣,躲着走。他脾氣又急,火氣又大,動不動就用巴掌說話。小時候,我們在外面玩,都要張着耳朵。一聽他喊我們,就沒命地往家跑。三聲喊不到,巴掌就上頭。他的巴掌又重,一掌拍在頭頂心,“嗡”的一聲,人就懵了。你舅舅從小淘氣,三聲一過跑不到家,就乾脆往外跑。你外公跟在後面追,你舅舅從十來米高的河坎子上就敢往下滾。真是不要命。爲了打我們的事,你外婆吵過氣過哭過鬧過。你外公保證下次不打了,但脾氣一上來,還是巴掌拍上頭。每當這時候,伯伯看不過眼,就撂挑子罷工。

有一次不知爲什麼事,你外公一巴掌把我打哭了。伯伯心疼不過,跟外公吵了一架。“小傢伙是養大的,不是巴掌打大的!”伯伯氣鼓鼓地摔下錘子,跑到房間拿出一牀蓆子鋪在地上,老牛板樁一樣坐在席子中間生悶氣。那次罷工整整三天,誰勸都不聽,外公勸更是不理。最後你外婆哄我,說“兒啊,去勸勸伯伯,再不開工,我們就沒得飯吃了。”我進了房間,看到伯伯,一句話沒說就哭了起來。伯伯看我哭,心一軟,自己也哭了。哭過以後,伯伯就去開工了。

一晃伯伯在我們家就做了十幾年。這十幾年裏,靠着伯伯,我們家生意一直不錯。伯伯掙得錢不少,可也沒有攢下幾個。他自己花錢大手大腳,又捨得在我們這些孩子身上花費,尤其是在我身上。我記得考上師範那年的冬天,伯伯怕我冷,特地找裁縫張師傅幫我絮了件藍布棉袍子。然後買了半湖北簍子好吃的,冒着大雪走了四十多裏的山路,到縣城白雲山師範學校看我。我看到伯伯時,已經是黃昏了,他站在雪地裏,雙腳糊滿了黃泥巴,滿身都是厚厚的雪,連頭毛都白了。他一見到我,來不及拍掉身上的雪,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棉袍子要我穿上。那件袍子又厚又長又大,簡直像牀棉被。我一個女學生,又是愛漂亮的年紀,哪裏肯穿那棉袍子?可是怕伯伯傷心,我只得穿着。回到寢室脫下,晚上蓋在牀上正好當被子用。那次他特地到縣城朋友家歇了一夜,第二天到學校幫我請了假,帶我下館子好好吃了一大頓纔回家。

對於他的大手大腳,外婆不止一次勸說,讓他存下幾個錢防老。他不高興地咕叨“我花我自己的錢,管得寬!我老了,靠三元子養。”我聽了這樣的話,不知怎麼的,總是鼻子酸酸的,心裏又高興又感動。

我畢業的時候,伯伯已經七十了。伯伯老了,拿不動錘子了,他帶的徒弟也出師了。我分到M村小學當老師,離家有十幾裏山路。快到G鎮的時候,要路過一座墳山。我沒有想到,我的伯伯不久就要睡到這座墳山上來了。

工作後,每次發工資,回到家裏我總要塞幾塊錢給伯伯。十幾年來,伯伯幫我們支撐着這個家。他幹不動了,你外公外婆養着他,每個月照例給他發工錢。他不差我這幾個錢。可我寧可自己節儉一些,也要省下幾個錢塞給他用。我知道這輩子我也報答不了伯伯對我的深愛,我能盡力報答一點點,我的心因爲這一點點卻能感到十分的快樂。

工作了一年多,伯伯生病了。頭痛,多年的老毛病。這一次卻痛得非同一般,請了幾個醫生來看,吃了多少副藥也好不了。暑假裏,我不讓任何人插手,非要一個人服侍伯伯。我幫他接屎接尿,擦澡換衣,喂吃喂喝,一點也不嫌髒嫌煩。我覺得能多幫他做一點點事,心裏就多一點點安慰。他頭不疼的時候我們爺倆就談心,談我小時候怎麼心善,怎麼乖巧,怎麼招人疼……談我在縣城讀書時,怎麼思念他,做夢夢見他……說着說着,爺倆就哭成了淚人。他頭痛的時候,看他用手使勁捶頭,用頭往鼓皮(木板隔牆)上撞,我的心就像萬箭攢心一樣地疼。我真想替他生病,替他痛啊。

伯伯沒有捱過那一年。伯伯死的時候七十出頭,我十九歲。我想好要給伯伯養老的,可是伯伯怕我受累,沒有給我盡孝的機會。那以後,我去M村小學上班,或者從M村回G鎮家裏,從墳山經過的時候,我總要坐在山腳下歇一會兒。我相信伯伯能看到我,我也總是幻想伯伯能從山上走到我身邊,摸着我的頭喊我一聲“三元子。”我總是想,想我的伯伯……

母親說到這裏,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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