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

大林是梅坪公社小學雷老師的大兒子。

雷老師大高個,約莫三、四十歲模樣,黑瘦憨厚,言語不多。每次見到我,總會用大大的手掌拍拍我的頭,細細的眼睛裏含了溫暖的笑意。不像董老師,每次看到我跟着招娣姐姐到課堂上,總是拿嚴厲的眼神嚇唬我。

有一個深刻的印象,一次雷老師上課板書時,擱黑板的木頭架子突然斷了,黑板的一角沉重地砸在雷老師的一隻腳面上。他在講臺上一邊彎腰跳着腳,一邊皺着由黑黃變得刷白的臉,嘴裏“絲絲“地吸着冷氣。那一刻,全班學生都一言不發,無比同情地看着痛苦不堪的雷老師。硬要追着招娣姐去課堂玩耍的我,心裏也跟着一揪一揪地難受。下課了,雷老師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室。“砸出血了!”幫着搬黑板的男生右手半遮着嘴,眼睛斜看着雷老師痛苦的背影,神祕兮兮地對大家說。

大林的媽媽年輕白淨,像柏梘山頭十五的圓月,飽滿漂亮。走起路來,兩把烏黑的大辮子在月白衫子後面左一甩右一甩,簡直是我眼中的仙女。她常扛着鋤頭穿過公社大院,一手牽着大林,抄近路到大院西頭的菜地裏薅草、翻土。我看見了總會跟着她到菜地裏去耍。

她掰開老苦瓜分給我和大林一人一半,囑我們乖乖坐在樹下,不可到菜地旁土井邊玩,還嚇唬我們說井裏有水猴子,專門拽小孩子下水。我們心裏有點怕怕的,就老老實實地坐在樹蔭下爬滿巴茅草的黃泥巴地上,摳出一粒粒通紅的苦瓜籽細細的唆。天又高又藍,像透明的藍玻璃。白雲從遙遠的柏梘山上飄過來,飄到頭頂上就懶洋洋地停下不動了。風吹過村莊、廣袤的水稻田和雜樹林,帶來摻雜着牛糞味的植物清香。苦瓜籽唆完了,我們就跑到菜畦上,用小樹枝在翻出的新泥裏找細細的紅蚯蚓玩。那時,我大概五、六歲,大林比我小一歲。

一次,我和大林坐在樹下唆苦瓜籽正唆得起勁,看見公社醫院黑壯的李醫生,胳膊下夾着一個滿臉通紅,邊掙扎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男孩,走到公社後門的菜地邊。我們好奇地跑過去,正好看見李醫生扯下小男孩的褲衩,雙手把着男孩的雙腿,低聲溫和地命令道:“拉,用勁拉,拉出來就好了!”那男孩邊嚎哭邊拉出一堆麪條似的蠕動不已的蛔蟲,噁心得我和大林邊跑邊“呸呸”地吐苦瓜籽。

大林長得象他媽,有紅似白,漂亮大氣,一點也不像柏梘山腳下黃泥巴地裏打滾兒的農村娃,到像個城裏的漂亮男孩。我們除了跟在他媽後面到菜地裏耍,還常在一起忙乎着一些孩子氣十足的遊戲。看小人書,在學校操場上的草叢裏捉螞蚱、到水稻田邊的水溝裏逮小蝌蚪、泥鰍和小魚兒。剝公社路口邊的大松樹上的皮,看誰剝下的更象馬和牛?隨大一點的孩子去到農民挖過的山芋地裏尋寶——找漏挖的山芋。

那時候公社大院外邊有很大的幾棵樹,記不得是什麼樹了,那些高大密實的枝葉間有很多的白鵝子(一種周身白羽的大鳥)做巢。有時候會有一兩個男人拿了獵槍去打白鵝子,那是孩子們最興奮的時光。公社和村裏的孩子一大羣,緊跟在獵鳥人身後,齊齊地仰起一大片黑黑的小腦袋,睜大眼睛在枝葉間尋覓鳥巢,看見了便“那兒,那兒!”七嘴八舌地伸着小手指點。“砰!砰!砰!”幾聲槍響,樹上保準掉下一隻大鳥,隨着一起落下的還有幾片沾血的羽毛、打着旋兒的破樹葉,或者一個摔得散了架的鳥巢,幾個跌得蛋清蛋白流了一地的碎鳥蛋。那時候我和大林擠在孩子們身後,想去看那隻還在撲騰的半死的鳥,又怕它白色羽毛上鮮紅的血。孩提時的我們都是好奇而善良的。

七歲時回到鎮上父親身邊讀書,再沒有見到過大林。小學四年級的一個夏夜,從公社回來的母親說,大林掉到公社後門外的土井裏淹死了。我的心好像一片飄在水波里的月亮,一會兒聚攏成一個圓,一會兒散成點點的碎光,飄飄浮浮。母親的話那麼虛幻,一點也不真實。

母親細述三個孩子一同去土井釣青蛙,大林滑到土井裏,兩個孩子邊跑邊喊救命。公社幹部一個扯着另一個人的腿,扯成一串兒,趴在井口邊費力打撈。把肚子漲得鼓一般的大林俯臥在牛背上施救……那些鮮明生動的細節,像一根針,尖銳地在我胸口劃過一絲痛。那個膚色白淨、臉龐紅潤的漂亮男孩,真的,死了。

稚嫩的大林,還是被那口井中傳說的水猴子扯了去。只留下一個弟弟小林,黑瘦細弱。雷老師夫婦是怎麼熬過失子之痛的,不堪想像。

    二十多年後,在鎮上的皖南商場裏偶遇雷老師夫妻,算來不到六十歲的他們,竟老得頭髮花白,容顏枯槁。肩着扁擔,拎着角(音國)簍,老兩口相攙着蹣跚而行。隔了那麼久遠的歲月,我僅憑童年的記憶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我的目光牽纏着他們,滿含親切,卻不敢上前招呼,怕一聲呼喊又喚回他們再一次的心痛。看着他們微駝的背影,眼前又一次浮出那個漂亮男孩白淨紅潤的臉龐、明亮有神的雙眼、天真純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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