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捅了你

毛蛋上來就給我個狗熊抱,好像我們是多年未見的摯友,一朝相逢;又或者是我們九死一生,劫後餘生的慶祝。不過,我卻絲毫沒被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感染:一是,他特麼用上了洪荒之力,差點把我悶死在他寬闊而富有彈性的胸膛;二是,不是因爲他打着卷的胸毛從背心上方威風凜凜地炸出來,有好幾根刺入我的鼻孔,想打噴嚏卻由於勒得太緊而打不出來,難受極了,而是我的左臉被緊緊地摁在他懷中一個又窄又硬的東西上;更由於他扭過那顆大黑腦袋耳語了句話,臉上卻帶着無比溫柔,如同我是落入他掌心一隻瑟瑟發抖的獵物。那句話的內容是:張六斤,特麼的老子想一刀捅了你。

我頓時明白的是,他懷揣的那又窄又硬的傢伙,是一把刀。

毛蛋敢不敢捅我一刀呢?他家是殺豬的。毛蛋揚言,他爹殺不動的,都是交由他來幹,一刀捅進,無聲無息,乾淨利落。據說村裏的家畜見到他,個個俯首帖耳、腳軟帶拉稀。

我頓時不明白的是,毛蛋爲啥想捅我一刀?考試時怪我沒幫他作弊?不能呀,好幾次將我試卷的名字直接塗改成他的,害我抱個鴨蛋回家後先被單打後被混合雙打。

課堂他有時興趣大發,掏出褲襠裏的那玩意把玩,向我炫耀,一臉陶醉。怪我向老師打小報告?不能呀,我才不屑於那樣小人之舉,雖然我對他的行爲不太理解。

直到二丫乜斜着杏眼從我們眼前忸怩走過,毛蛋一直行注目禮,我似乎才明白怎麼回事。二丫前天不管不顧扭着屁股、胸脯起伏地向我表白,口水濺了我一臉,說她喜歡我,並要我對她負責。我不知道二丫看上了我身上哪點,可——可我並未答應她什麼,甚至碰都沒碰過她多肉的身體,哪怕一下下,負啥子責嘛?

顯然,毛蛋特喜歡二丫,以前我還不信,擔心他喜歡小琴。看來毛蛋已將二丫當作他的女人。他已擡起後腳撒了泡尿宣示主權,私人領地,不容侵犯,不管走過或路過。

我喜歡的是小琴。小琴,班上那個瘦弱的好臉紅的女生,長得特像趙雅芝版的白娘子。這是我藏在心底的祕密,別人是不知道的,包括小琴自己,更別說毛蛋了。可我該怎樣向毛蛋解釋呢?這深深困撓了我。晚上睡覺夢見毛蛋拿着明晃晃的那把殺豬刀、一聲不吭追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撒丫子跑,特麼的還光着腳,跑呀跑呀,跑到一處山崖,前面無路可走,下面萬丈深淵,看着頭暈。毛蛋面目猙獰、殺氣騰騰地追了上來,一刀直直捅進我白白的肚皮。但奇怪的是,我沒感到任何疼痛,甚至沒流一點血。我甚至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確認到底是不是真的。的確是真的,不是夢。我笑出聲來,然後就被爹一巴掌拍醒了,天亮了。

我沒有解釋,毛蛋最終也沒有捅我,可能覺得我不值他出手吧,或者看在我們曾經是同桌的份上,或者看在我從爹枕頭下拿個避孕套(那時不知道)送他、被他當氣球吹了的份上,而是操刀繼續捅豬,繼續追二丫,手法簡單而直接。可二丫一點不喜歡他一身豬屎味,拒絕跟他交往,離他遠遠的。毛蛋無計可施後忍無可忍,一不做二不休,想來個霸王硬上弓。一天下午放學,他故意落在最後,一把把二丫推倒在路邊一人高的玉米地裏。只是他的狗眼瞎了,二丫可不是吃素的,照着他的下身就是一記少林龍爪手,準確無誤,一擊即中。二丫後來說,她這招是自己電視裏學的,一直有練。二狗發出一聲哀嚎,癱倒在地。一個星期後他才夾着腿來上課,但從那起,他身上那把短刀就沒了蹤影。他的身形好像也縮小了許多,不久就輟學了。

後來聽說,毛蛋家賠了二丫家一副豬下水後事情纔算了結。二丫叔叔鎮上幹警察的。所以我很懷疑二丫是跟她叔叔學的,而不是電視機。

再次見到毛蛋,已是十幾年後,反正他三十幾歲了,鬍子拉碴地躺在院中那口白茬棺材裏,旁邊是一口大鐵鍋,裏面是蕩蕩的一灘黃鏽水和幾片殘破枯桐葉。遠處的牆根下是一堆堆灰白的豬毛,如同一場骯髒未融完的雪。細看毛蛋上身二十多處縱橫交錯的刀傷,深淺不一,或紅或白。小琴捂住眼不敢看,嚶嚶哭泣,我能做的就是緊緊摟住她的顫抖肩膀。讓她在家看孩子,她不聽,非來。二丫說來卻最終沒來,隨她吧。可毛蛋會這麼想嗎?

毛蛋扔下書包後,徹底子繼父業,繫上皮圍裙,叼根菸,兩眼通紅,屠宰的生意很是紅火,發了財。毛蛋後來結婚,離婚,又結婚,不是二丫,而是和一個寡婦帶個兒子。有一次毛蛋把幾個初中同學叫到一起,他請客,豪氣,叫的人人都到。那次我們喝了很多酒。毛蛋海量,也喝醉了。毛蛋醉了滑到桌子底下嚎啕大哭,像個娘們。他說他就喜歡二丫那個型號的,特喜歡,可他無法把她壓在身下。可他也不能害二丫,那方面不行了,徹底廢了。他不怪二丫,抹了把臉,他一再強調。

毛蛋爲什麼如今這副德行呢?別人說的,一天晚上毛蛋街上賣完肉,喝了點小酒,哼哼唧唧地把家還,路上碰上兩個大姓家族爭地溝引發的衝突。毛蛋頭腦一熱、大吼一聲去拉架,卻手中提把殺豬刀,於是成了雙方奮力衝殺的對象,結果就變成了篩子模樣。現在他身上傷口像一張張嘴巴和眼睛,或閉着,或張開,一些掩在一片稀疏的黑黑胸毛中,似乎想竭力吶喊而又都蒼涼無聲。我多麼希望毛蛋此刻能站起來,真能給我一刀,而不是冷冰冰地躺在裏面,非哭非笑,真特麼的難看。

小琴走後,我特麼的也流淚了,真沒出息!那天,我留下沒走,坐在棺材邊,默默陪了毛蛋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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