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楝花開》

       

        初夏時節,坪前屋後的坡地是溼潤潤的,車前子、犁頭草、狗牙齒、紫蘇葉等肆意生長,層層疊疊地覆蓋在鬆軟的泥土上,一片綠意氤氳。微風從樹丫間、麥隴上掠過,穿過瓦屋堂檐、井欄籬笆,撫慰着整座村子,沁怡而薄涼。

        這時間,報春的梅花,早把堅貞交還詩人,三月的桃花,也把粉紅留於戀人,春天已漸行漸遠,“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五月苦楝樹,卻悄悄於四季時光的妙齡中靜靜流芳,以婀娜迷人的舞姿把色彩次第鋪繪開來:褐黑色主幹,摺疊迂曲着伸向天空。橄欖色的旁枝,斜曳撐開綠裟蘿似的裙襬。翡翠似的小尖葉,貼着嫩綠釉瓷般的枝柄,四面迢迢地舒展。在叢叢葉子與條條枝椏隙地之間,苦楝花互不相讓,吐露着精緻、細碎、紫珠似的小花,小小的花瓣,閃耀着潔白素雅,你捨不得去碰觸,也捨不得撫摸,它們一小朵一小朵織成一串串,一串串擁抱成一簇簇,一簇簇凝聚成一籠籠,壓彎了枝頭,綴滿了樹冠,在清風輕拂下,搖搖曳曳、紫氣瀰漫,散發出陣陣清香。

        望着一朵朵淡紫流雲,穿行在碧樹之間、綠坡之上、黑瓦之頂,循着這四溢的芳香,踩着深深淺淺的記憶,不由得想起楝花盛開的童年。

        “還到處耍不?還喊得搭不?!”這是姆媽的聲音,嚴厲而尖銳,手裏折着一段開着花兒的苦楝樹枝,朝我屁股、後背隔着衣服打來,鮮嫩的翠葉、紫色的花串紛紛凋零。

        “不耍了,再也不四處耍了!一定不耍了!”我抱頭鼠竄,而一旁的夥伴早就開溜了。只有不省事的阿妹躲着遠遠觀望,眼裏全是幸災樂禍的笑。等大人們外出勞作,夥伴們又聚嘯一起,在同情的眼光中,我如同少年英雄雨來,告訴他們:苦楝枝隔衣服打,一點兒也不痛。夥伴們也七嘴八舌交流被打的親身經歷,有說竹枝椏打是最痛,有說油茶枝條打最痛,也有說不管用什麼打都沒關係,千萬莫打手打腳打踝子。而我的童年記憶裏,除了一次跪扁擔最難受外,大多是被苦楝枝隔着衣服抽,陣勢洶洶下也算規矩,痛卻是一點也不痛的。

        夏雨之後,陽光乍晴,最有趣的一件事就是在苦楝樹下看螞蟻。苦楝花落到地面,都是單花單瓣地落,密密麻麻一地,單花單瓣與小蟲子很相似,或有什麼甜蜜香味,螞蟻們最喜歡了,它們紛紛張開顎夾,拖着、舉着、一起擡着……紛紛芸芸,匆匆忙忙。而我,通常是忘記了時光。

        記憶中有一片很大的苦楝樹林,在外婆家。外婆住在叫新屋坪的老灣場,老灣場靠着村道,在村道旁後坡壩子,生長着一片苦楝樹林。村裏小學在苦楝樹林子的對面,隔一壟田野,有五六間教室的平房,部分教室在一個何姓的祠堂,我一年級在這就讀。村道把村小學與苦楝樹林連了起來,童年的我往返其上。每到放學,衣着藍土灰色佈扣夾衣、白髮蒼蒼的外婆,就準時守候在苦楝樹林下,靜靜端着盛着粥的搪瓷杯眺望。在尋覓的目光中,我蹦跳着走近她,被她摟在懷裏。外婆也會用她皸裂的手掌摩挲我頭:“我格輝兮,輝兮回來了哦~”,然後笑咪咪看我把粥喝完。爲了獎勵聽話,外婆也會採一大把苦楝花束塞我手裏。我拿着花束,嗅着芬芳,也勾引着路過的小學童,讓他們跟在身後追趕跑鬧着討要。往往他們也能分享到一兩枝,那種自由自在、笑鬧揮舞,宛如飛翔的一羣閃耀紫藍色星輝的楝花天使。

        那時哪裏知道,外婆一生多苦澀啊:7歲沒有了父母,唯一大她4歲兄長流落去了遠方,她被一個親戚用一張紙約,給譚姓做了童養媳,誰都可以使喚,誰也可以欺負。婆婆是個厲害角色,動不動撈起東西打。熬到成親,外公卻留下三個孩子英年早逝。外婆獨以一方田土,硬撐着拉扯幾個孩子長大。每次聽外婆翻古,總會長嘆一聲:“外婆哪,就是那苦楝子啵啵,苦啊!”記憶中的外婆、別人尊稱的“尹家婆婆”,土屋只幾間,門窗桌凳卻是整潔無塵;衣服雖然補丁,針腳卻是一絲不苟;滿頭銀髮,常梳理得紋縷齊整;粗茶淡飯也拾掇得美味可口。常常想,如果外婆家境如果稍好,必定是個高貴的婦人,亦如一襲紫色的苦楝花。

      《古鏡》雲:“廿四番花信風,始梅花,終楝花。”到了苦楝樹花開,一個春天的斑斕也將悄然收場。外婆已經遠去,姆媽已經慢慢衰老,我們也早離開了童年時光。中年的自己,從生命中也讀懂了“苦楝”的意義,當一次次陷於困頓,一次次勇面現實,都能通透而篤定地從“苦楝”滌盪中,輕盈腳步,默然前行。

        人生是一場修行,需要梅花的濃烈與堅貞。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場苦旅,需要楝花那從苦澀中孕育出一片淡雅與清芬呢?

        “花飄砌,蔌蔌清香細”。紫風吹過,霓裳飄兮,又見一年楝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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