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淡淡的丁香花

去年五月,我去上海交大參加一個培訓班。晚上空閒,打電話給闊別多年,曾在吉林軍校一起讀書的上海小老鄉小莫,聽到我來上海,她非常高興,在微信上給我留言,約我在她單位旁邊一家叫“春暖花開”的自助餐廳見面。

看到如此詩意美好的餐廳名字,我心裏感到暖暖的。認識小莫,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東北的五月,校園裏的丁香花正一簇一簇綻放開來,空氣中到處瀰漫着幽幽的,淡淡的芳香。

那是一個星期天,我拎了兩個水壺去開水房打水,在一條兩側開滿丁香花的林蔭小道,遇到了同學阿寶和另外一個女孩。她介紹說:“這是護理隊小莫,上海嘉定人,離你們嘉興很近,是你的小老鄉。”聽說是老鄉,我刻意看了她好幾眼,這是一個理着齊耳短髮,清純可愛,滿臉稚氣的女孩,她十五六歲樣子,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鏡,身材瘦弱,軍裝卻又大又肥,像從哪兒偷來似的。

阿寶告訴我:“小莫是上海來我們學校的代培生,她不像我們部隊考學上來的戰士,在外摸爬滾打了好多年,到哪裏都適應,她小小年紀背井離鄉,獨自在外很不容易,你是學校裏最近的老鄉,拜託照顧好她。

末了,阿寶眨着會說話的眼睛,調侃道:“你可不要利用職務之便,去泡人家小姑娘!”

說實話,在遙遠的東北,小莫和我家鄉不遠,鄉音相同,對家鄉的認同,讓我們一見如故,倍感親切。看見眼前這個柔弱單純的女孩,如同在異鄉見到鄰家小妹,內心充滿了哥哥對妹妹的保護欲,豈能有其他壞思想。

雖然小莫所在的護理隊就在我們軍醫隊的後面,相距不過幾十米,但我們不屬一個隊系,平時沒有接觸的機會。而且,軍校的管理異常嚴格,男女走路,必須保持兩米以上距離,生怕離得近了會懷孕。偶爾路上遇見小莫,我們也不說話,彼此笑一笑,點點頭。所以,無從去照顧小莫。

也許因爲規章制度,也許是怕人說閒話,我沒去護理隊,也沒找過小莫;相反,單純可愛的小莫卻勇敢地來隊裏找我。

那天,輪到我在隊裏“連值日”,阿寶從樓上窗戶探出頭來喊我:“下面那個帶紅袖箍的人,你上來一下,你的小莫妹妹在找你。”

聽到小莫來找,我有點忐忑,因爲軍校男女學員實在授受不親,而且阿寶大吵大嚷,生怕別人不知道。再則,女生宿舍是禁區,男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的。

避開別人注意,我偷偷去阿寶宿舍。看到我來,小莫眼裏閃着光芒,她推了推眼鏡,語氣溫柔宛如日本女郎:“噢,對不起,我學員證丟了,辦不了圖書證,你的圖書證能借我用一下嗎?”

我以爲什麼重大事情,原來只爲借一個圖書證,我把圖書證拿給小莫,她如獲至寶,雙手捧着捂到胸前,開心得像只快樂的小鳥,一蹦一跳跑走了。

阿寶回過神來,“不對啊,我也有圖書證的,她怎麼不向我借呢?”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拉長聲音,很調皮地說:“某個同志要注意了,小妮子動春心了。”

在這個“春暖花開”的餐廳裏,我開玩笑和小莫聊起這段往事,小莫矢口否認:“沒有吧,我應該向阿寶姐姐借的圖書證。不過,餐廳暖暖的燈光下,我看到了小莫臉上桃花盛開。

“還記得嗎?那年寒假,我們一起回家,火車擁擠得像個魚罐頭,我們被擠到車廂連接處,寒風不斷灌進來,你用並不強壯的身體幫我擋風,下車時你都感冒了。”小莫聲音有些激動,眼睛裏含有淚花。

“不會吧,我會有那麼好嗎?很多年以前的事,有點記不清了。”我拍拍腦袋錶示歉意。”不過,那次回家,旅途中我們多次轉車,真心很不容易,你哭過好幾次。”

“是天津站和濟南站。”小莫不假思索,看來她比我記得還清楚。

那時,去上海方向的同學,需要在天津轉車。我拉着小莫,被人羣推搡着擠向車門。男的哭爹罵娘,女人哀嚎一片。我使出吃奶的勁,把小莫像麻袋一樣推進車廂,列車便緩緩啓動。而我卻擠不上去,想到小莫一個人在車上,我心急如焚,顧不得自己是軍人,拿出部隊“跑障礙”的功夫,從窗戶一躍,翻進車廂。

沒有坐位,一路站票。我喘着粗氣,擦拭汗水,小莫疲憊歪靠着。列車廣播正播放着韓磊的歌曲《走四方》:“走四方 ,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莊。一路走,一路望,一路黃昏依然。一個人走在荒野上,默默地向遠方,不知道走到哪裏,有我的夢想......

歌聲粗獷蒼涼,悠遠綿長。看着車窗外,夕陽西沉,暮色蒼茫,一個個村莊忽閃而過,而且我們還一路艱辛,漂泊在旅途,小莫觸景生情,嚶嚶地抽泣起來。

然而,換車的艱難還沒有結束。到達濟南後,我們還要中轉一次列車,才能到上海。

站臺上,寒風凜冽。火車一趟趟經過,又一趟趟無情離開。最後,空寂的站臺上,只剩下我和小莫孤單的身影。深夜十點,一輛列車突然停靠站臺。我揉揉疲倦的眼睛,看清是一趟從哈爾濱到上海的特快列車,這時,如同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拉起小莫狂奔過去。

一個年輕的列車員,擡起冰冷的胳膊把我倆當在車廂外。“同志,我們上車補票行嗎。”我跟列車員商量。他搖搖頭,示意我們趕緊離開。

天津到濟南,小莫站了五個多小時。而且,深更半夜,讓她流落異鄉站臺,心裏十二分心疼,我不能放棄努力。

“通融一下吧,同志。”我幾乎是哀求了。“小姑娘從天津站到濟南,而且還沒吃飯,哭過好幾回了。”我話音未落,身後小莫,早已哭得稀里嘩啦。

不知是我的哀求,還是小莫的淚水,年輕的列車員一下動了側隱之心,他擺了擺手,示意我們趕緊上車。小莫破涕爲笑,我倆千恩萬謝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談到多年前這段坐火車的艱辛經歷,小莫淚花閃動,感慨不已。

小莫是幹部子女入學,那時才十六歲,而我是基層部隊戰士考學,入學時年齡相對偏大,已二十二歲,所以,我開玩笑說,應該叫我叔叔纔對。

“那時年紀雖小,但早你入學,我還是你師姐呢。”談起往事,小莫滿臉驕傲。

小莫說的沒錯,我入學第二年,也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這個“小師姐”要回上海實習了。

臨走時,她過來找我留言,並向我道別:“我要走了,還能見到你嗎?”

我在留言本上鄭重寫道:“一定能。暑假回家,去上海看你。”

暑期結束,我到上海坐車返校,特意到小莫實習的醫院找她。小莫戴着綠色護士帽,穿着綠色護士服,像小貓一樣從手術室門裏探出頭來四處張望。當看到我出現眼前,一蹦多高,驚喜之情難以言表,她摘下口罩,揉揉眼睛:“咦,真是你嗎?”有點不相信似的。看她幸福滿足的樣子,心裏十二分的感動。

“你來看我時,還滿足了我一個心願,還記得吧?”小莫又考我的記性。

“當然!”我脫口而出。“是《勇敢者的遊戲》。”記憶就是那麼奇怪,有的事早忘了,有些事卻記得那麼清晰。

這是當時一部正熱映的美國大片,在那個年代,票價有些昂貴,要三十元。小莫說,她們實習組的女孩子都想看,卻捨不得。聽說有男孩要請小莫看美國大片,小女生們羨慕嫉妒不已。

“那時你們津貼才六十元,所以覺得你人特大方,心裏很感動的。”

“小莫,那次我們分別後,你就沒了音訊,你們護理系實習回來,我還去隊裏找你呢?”思緒又把我帶回到從前。

那是我入學第二年的五月,又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滿園的丁香花盛開了,護理系的女孩們結束實習,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從全國各地飛了回來。

我趕緊去護理隊尋找小莫,樓上樓下,裏裏外外,所有的女生宿舍都被我檢查遍了,唯獨找不見小莫的身影。

一個和小莫一起實習女孩告訴我,小莫是地方生,所以直接留上海的醫院了。

站在護理隊門前,看着這些曾和小莫一起學習,一起生活,一起歡笑的女孩們,心裏悵然若失,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小莫招呼都不打,便人海茫茫,音信杳無。

“哎!我和你們軍人不一樣,那時,心裏非常自卑的。”小莫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光陰荏苒,這一別就是二十多年,要不是後來有了QQ校友錄,也許,我和小莫一輩子都無緣再相見。

相見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上海的夜己深,我們和小莫互道珍重,握手言別。

路上,一個人慢慢地走,慢慢地回憶着,不知不覺,朴樹的《那些花兒》在我心頭淺吟低唱起來: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爲我開着。

我曾以爲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想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還在開嗎?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 去呀!

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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