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話可說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坐在回老家的大巴上,透過行駛的車窗,瞬間看到的一副畫面。

一個推着獨輪木車接近老年的漢子,黑臉上鬍子拉碴,衣衫不整甚是破舊。木車一邊放一塊磨盤石,另一邊坐着一個老態龍鍾的婆婆,垂着頭,蓬亂的白髮散下來遮擋了面目。我猜測他們應該是娘倆,老婆婆似乎是有八十多歲的年紀。漢子推車由王莊向利津縣城的方向緩慢而行。

我不能判定炎炎烈日下的娘倆,是剛從家裏出發,還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後來,我與同事提起在路上看到的這一幕。她說,他們家住某某村,就娘倆相依爲命,家境貧寒,村裏的救濟糧不夠吃,腦子不好使的兒子,就把娘綁在木車上,走街串巷的討點生活。漢子雖然半癡半傻,可是有名的孝子,每次外出乞討,不放心老孃,就把老孃一起帶上。好心人給點好吃的,漢子捨不得嚐嚐,剩餘的還要給老母親留着。

我想,老婆婆是不幸的,就一個兒,腦子還是混混沌沌的。老婆婆又是幸運的,在這精明的世界裏,有一個處世糊塗,爲人子不糊塗的兒子。

寒門出孝子,寒門也出孽子。

在我老家就有這麼一戶人家,她不到三十歲就守寡,三個兒子,小的吃奶,大的狗都嫌。生產隊時,一個女人掙的工份不夠吃喝,女人把腰帶勒緊,省出每一口糧食,哺育三個兒貓蛋子。

後來,農田分割到戶,一個女人沒日沒夜的勞作,飯終究吃的飽了,熬過了飢寒交迫的歲月,也看到孩子們像是地裏的莊稼,一天比一天長得有出息。

女人苦,每每看到三個聰明的兒子,心頭還是像是吃了個甜甜的紅蘿蔔。她總覺得日子是有熬頭有盼頭的,誰家的孩子不是娘心頭的希望呢!就這樣,從丈夫走的那天起,她已經不是一個女人了,她也不能再做女人了,她必須像男人樣活着。儘管身體是單薄的,可是上蒼並不憐憫她,她窮盡畢生的心血澆灌莊稼撫養弱子。

三個兒子,即是希望又是擔子。吃飯穿衣上學,三座山壓在她的身上,幾十年不得喘一口氣。她日裏夜裏的盼着,都娶了媳婦,就有好日子過了。

蓋房,娶媳婦;再蓋房,再娶媳婦;再再蓋房,再再娶媳婦。

三處房子,三房兒媳,哪一齣不是在她身上扒皮抽筋,她咬着牙都挺過來了。孩子們也像燕子一樣,紛飛出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她再也沒有多餘的心血滋養自己了,她盼着兒子兒媳們對她盡一點義務,在她面前,在莊鄰面前,擔當起爲人子女的責任。可是,等了一年,又盼了一年;等了五年,又盼了五年,等來的是兒子們的裝聾作啞無動於衷。

她真的幹不動了,莊稼地裏再也找不到比她還老的勞作的人了。可孩子們沒有一個開口,說,娘,您也老了,該歇歇了,以後就讓我們兄弟仨養您,您就吃一碗清閒飯吧。

孩子們看不到地裏蒼老的娘,看到也是看不到。如果碰巧錯不開,也是脖子帶着頭扭向另一處景色;孩子們不懂娘已經老矣,懂了也裝作不懂;若懂了這娘就是負擔了。

她悲苦的活着,蒼天看得見,莊鄰看得見,唯有她的兒子們看不見。

無奈之下她把地分給孩子們種,他們給她一年的口糧,自此兒子們莊鄰面前說話也硬棒了。娘餓不死,這是兒子們多麼大的“孝道”。還好,國家每月給老太太百多元的零花錢,這百多元又能幹什麼呢,不懂人事的孫子孫女們偶爾來討點零食,買點藥片,還得油鹽吧。每個月一元到兩元的電費,兒子還是打發收費的電工來跟這個老婆子要。電工說:

“大娘啊,這兩元錢就讓你的小三兒拿上吧!你用一年的電,都不夠你兒子抽包煙的錢。”

她苦笑說,他們平時給我了,不能再麻煩孩子們。這打掉牙嚥到肚子裏的話,她這一年這一生不知說了多少。她也知道這樣說莊鄰不信,可是,不信也只能這樣說。總不能對鄉親們說自己含辛茹苦地養育了三個狼崽子。她真的不能這樣說,這不是一個娘對外人該說的話。

那天鄰居小五過來串門,見老太太坐在三兒的門檻上啃冷饅頭,屋裏三兒與老婆孩子在熱熱呼呼的吃一個燒雞。小五問三兒咋不給娘點吃?三兒回說:“娘沒牙,咬不動。”小五聽罷,實在忍不住怒火,衝到屋內搶過燒雞給扔到天井裏。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回頭就跑,邊跑邊罵:“你奶奶的,娘不生你,你哪來的牙吃肉啃骨頭。”

後來,這事成了村裏的笑話,可我聽了總笑不出。

那天她的老兄弟來看她,在不大的房間內找不到一點可口的食物。在老弟面前她哭了,哭的是那樣傷心,哭的是那樣絕望。自丈夫走後,她也無數次的哭過,每一次哭,都是躲在無人的地方。對着夏天的麥子哭過,對着秋天的玉米哭過,對着白花花的棉花哭過;對着蒼天哭過,對着神靈哭過;在孩子們熟睡的夜裏哭過,在冬日單薄的棉被裏哭過。唯獨這一次,她忍不住了,在老弟面前,她一邊哭一邊數落。她說這麼多年來,孩子們平時沒給她端一碗好吃的,沒有一句關心的話。她病了沒有一碗熱水,聞到他們屋裏飄出來的飯香,自己流着眼淚啃冷饅頭。心寒啊,孩子們眼裏心裏再也沒有她這個沒用的娘。她說自己一輩子,年輕時活的苦,那是老天給的不公;老來活的憋屈,這是孩子們給的罪。說自己守了一輩子寡,到頭來養了三個狼崽子,三個狼崽子啊!

他把三個外甥叫到老姐姐簡陋的房間裏。這三個外甥也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老大也成爺爺了,見了老舅嘿嘿笑着打招呼。老舅說,老大老二老三,我也老了,也不常來,今天過來看看我的老姐姐--看看你們的娘。對你們沒有啥要求,咱爺四個就在你娘屋裏吃頓飯,這屋裏有啥吃啥。老大你做飯,撿着好的吃,老姐姐疼我不疼東西。

這一下三個兔崽子傻了,他們知道老孃的家底都被他們啃光了。老大說:“老舅,還是去我屋裏吃吧。”

老舅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一個水杯摔在老大身上,指着老大的鼻子開口大罵,罵老大狼心狗肺,罵老二不是人東西,罵老三忘恩負義。

老舅拽着老大,你看看,你娘屋裏有啥吃的,你看看還有沒有吃的。你娘守寡把你們養大,給你們蓋房娶媳婦,讓你們成家成人,你們就這樣報答自己的娘。我只問你們還是不是人,你們到底是不是人?

話說到這兒,我不多說了,我真的無話可說。他們的娘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老天留給她的苦難日子也不多了。老太太守寡撫養的三個兒子,對自己對老孃最終做出了交代,每人每月供養老孃二十元錢。二十元錢啊!這可是從兒子們肋骨上剔下來的肉。

但願她的兒子們在她最後的日子裏,能明白簡單的做人道理,用孝道溫暖母親寒了一輩子的心。蒼天有眼,世道輪迴,孝道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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