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田 /20190609（端午）
歷史長空，深邃中綴滿星辰
你是晶瑩北斗，煢煢孤獨
荊楚大地，廣袤中彰煥文脈
你是明月高懸，慟慟凝暉
——題記
天色徐徐推開夜幕，四下裏變得安靜起來，山巒起伏，隱隱的是漸逝的輪廓線，除了灌木衆蒿之間飛舞的螢蟲，無規則拖曳着光的軌跡，耳旁剩下的，是汨羅江簌簌的水流聲。夜色濃郁，黑得靜謐，環週四顧，沒有一絲透出光亮的雲彩，哪怕突然而墜的閃電、缺弦的殘月，要不兩三點漁火，不也好麼？本該蟬鳴蛙鼓之夜，爲何連風也死亡無聲！無邊際的黑暗，籠罩着孤零的身影，壓抑而悲憤的思想，如濃煙般奔突遊走。骨頭與心臟激烈碰撞，汩汩的血在嗡嗡作響，唯有這死寂般的孤獨，無歇亦無止。江岸野村啊，蘆管悠悠怎麼戛然聲息？黛山深澗，爲何不聞山獸的謳鳴嘶嗻？回頭顧盼修長乾瘦的身影，深嵌於黑夜之中，成了黑暗的疊塊。周遭的漆黑，還要困窘多久、糾纏多久啊？黎明很遠，跟郢都一樣遙遠嗎？溫暖也遠着，或許跌入了灰燼的盡頭！是啊，一切的一切，都遙遠了！此刻，楚宮之內，一定是火燭通明、輕歌曼舞、醉死夢生。可是王，你能聽見嗎？貪婪的秦狼已響起了磨牙磪骨之聲！臣，渾身寒蟬，心驚若冰吶！
失望，無可奈何的失望；悲傷，痛徹心扉的悲傷。經年別後，黑夜臨江，看逝者如斯，融入茫茫荊楚，匯於遠方的星河，煙雲漫卷，千里彌濛。臣本姓羋，與楚同源，與王共宗，家國之情，可謂忠心不二！“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那時候，我跟隨先王，一起牧於原野，飲馬咸池，多美好的時光啊！爲何今日，疏臣身於千里之外，別朝廷至三閭之地，逐漢北、又碾轉沅湘，“去故鄉而遠兮”！王儀威威，楚宮巍巍，我是日思夜盼啊，骨頭裏長滿了思念，思念挑成了高高的旗杆，無時不刻在遠眺故鄉！漫漫長夜促膝而論楚之天下，當記否？擬憲令辭章而嘔心瀝血以圖強，當記否？多少次，想把自己燒成一把火炬，點燃強楚定尊的耀耀長空。可如今，“發郢都而去閭”，每次獨對先王列祖，我長歌當哭！雖然“濟沅湘以南征”，可我又怎能屈心而抑志呢？王，你要知道，這個世界，正義走過多少歲月，就能贏取多少月光，也得到多少庶民之心！黎明一直在前方，但一定屬於正義之新生，正直之光芒，正道之微笑。
遭放逐、 流浪，已不記春秋，時光一段一段在流失，我掰着手指，一次次在暮色中彷徨山澤，待王詔命而歸。在這荒涼之地，冥冥之中，我多次看見列祖之魂，凝望着遠方的郢都，他們在慍怒啊，慍怒王身邊那些佞臣。可我，絕不失忠君之心，哪怕美政一息尚存。我曾久立於先王之廟、公卿祠堂，觀圖畫裏萬里荊楚，山川神靈，何其煌煌！仰勒碑先哲孤臣，骨骾之將，何其維維！賞楚湘歌謠琦瑋僪佹，怪軼行事，何其瑰麗。也曾因書丈壁，仰天叩問：“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就，長人何守？”……
可又有誰，能在混沌中分辨明暗幽晦呢？廟堂之上，“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黑暗在燈火闌珊處滋長，黎明在破曉之前隱藏。正言是苦澀的，花言巧語比蜜猶甜，我知道，一定是讒言蠱惑了王，是諂媚矇蔽了王，是佞臣的伎倆欺騙了王。我還知道，上官、子蘭、鄭袖們的錦衣繡袍下，是營營苟且，私慾糾纏，歪曲是非。可王，怎麼就聽信讒言而疏臣益遠呢！你可看見？荊楚之地，正義在慢慢遠離，理想將淬血碎片。芷萱之圃，端方被蕭艾所覆，美德在顫抖成憶。黎明，長滿了黴菌，黑暗，在邪惡生長。痛啊，這種撕心裂肺的痛，墜入地獄的痛，深入靈魂的痛！我不能及啊！嗟嘆兮，長歌兮，離騷兮！夜風吹落我斑白的鬚髮，淚水沖洗我高聳的顴骨。杜鵑啊，你不要啼血止語！鯤鵬啊，不要忘翔折翅！上古以來，命運不都如此嗎？強烈的掙扎，孤獨的吶喊，一切或是徒勞。“餘焉能忍與此終古？”，臣之枯骨無謂，大楚子民絕不容暴秦肆虐，大好河山不容淪喪啊！
遷徙、流亡，征戰，楚湘的大地已滄桑趔趄，荊棘叢生中新鬼孤魂還少嗎？子民流離失所還少嗎？郢都的荒涼殘破還記得嗎？不忍卒讀的過往歷歷在目，吳起將軍的靈魂還未走遠，生民的苦難還在，慘絕人寰危機尚存。王啊，何爲英雄？看清來路，看清去處，當爲英雄！何爲高貴？篳路藍縷，夙夜在公，家國之情，當爲高貴！此心可鑑，“雖九死而猶未悔”！非臣之過，乃晝夜之所憂啊！
“饞人高張、賢士無名”。臣以骨爲刀爲劍，刺裂這嚴實的黑暗，以辭爲燈，照徹幽晦寰宇，議合縱以拒秦，強我荊楚山川，待詔命重歸，替王施行美政，可黑暗的颶風，瘋狂地把光明籠罩。無數次被髮行吟於澤畔，吟唱着對一個國家的深愛和哀愁。我何嘗不想“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可心染垢污黑之後，靈魂還能幹淨嗎？高貴的血液，絕不允許被世俗污染！安能“固時工之俗巧兮，緬規矩而改錯”？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塵埃”？有惜羽之白，又怎能把蕭艾掛滿腰間呢？
唉，已往矣！國人莫知於我！又何必眺望郢都？莫足與爲美政，何不從彭咸之所居，“伏清白以死直兮”！想至此，扯一把柔軟的香蕙蘭草，擦面而啜泣。是啊，既然選擇了信仰，就該忠貞以待！既然選擇了美人香草，那就讓清澈的汨羅水洗盡世俗塵埃吧！日月之輝自此，定會從洞庭湖澤汩汩流出。
天快亮了，看吧，黎明終把黑暗衝破，是時候了，此地甚好，別了，荊楚子民，生不能慰汝等所盼，惟願滄浪之水，把我的骨頭根植於荊楚大地！願精神，永不荒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