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逢故人

我不見妤,已是十年。

這天因爲偶爾要回老房子收拾東西,鄰居孫姨看見我,高興地拉着我,端詳了好久,說了好些不着邊際的話,大抵是些我長高了,也壯了這類的話,也有打聽我最近什麼工作之類的話,甚是無趣。我正思索着要尋個藉口趕緊逃離,不料孫姨說了一句:“你好久沒有見過妤了吧?”

妤是我們的鄰居,和我年紀相仿,從小一起長大的,算的上青梅竹馬。

“我還記得你那會兒給她寫過一首詩來着,好像是什麼‘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孫姨繼續嘮叨着,寫詩這事是有,只是這詩是李白寫的。

十年來我只知道妤嫁人了,也生了孩子,其他的一概不知了,雖然也有彼此的聯繫方式,但是從來沒有互相聯繫過。

沒想到慈恩寺旁一別,轉眼十年了。這時間已經夠蛛絲兒結滿雕樑了,不知道她如今怎樣。

“妤最近搬回來住了,說是換了工作,老房子離單位近,上下班方便,老房子的學區剛好能上實驗小學,也爲了孩子上學,兩便。”孫姨告訴我。

“你去看看她吧,一個人很辛苦的,離婚了。”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我手機裏還珍藏着她一張十年前結婚的婚紗照,沒想到今天竟然勞燕分飛。一切都是沒有想到,是啊,世事如果都能預料,那人生將會多麼的無聊。

初分別的時候我還時常夢到她,後來逐漸的少了,再後來我應該已經不再想念她了,每當我覺得自己要放下妤的時候,她又會出現在我的夢裏。

我已迫不及待的想見一見她了,腦海裏那個鼻膩鵝脂,腮凝新荔的女子,腦海裏那個灑脫又有點悲春傷秋的女子,竟一下子又要站在我的面前了。

妤就是我的意難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敲了敲三號樓二單元304的門,3-2-304,這串數字算是我記得最清楚的數字了,從小到大敲過這個門無數次,今天敲卻感覺無比艱難。噹噹噹的聲音每一下都鄭重其事。

等待開門的間隙我想起來一件童年趣事。那時讀過崔護柴扉題詩,感懷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故事,便在妤家的門上也題了一首自己寫的歪詩,卻被她爸爸看到,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罵了一句什麼狗屁不通的打油詩。

詩是我用粉筆寫上去的,如今早已不見痕跡。

等待開門的時候,有種小扣柴扉久不開的感覺,只等滿園春色了。

“十年沒見,還好嗎?”門開了,我問她,她也問我。

房子雖然是舊的,裝潢卻是新的,一切都很陌生了,我循着舊時的路徑去找沙發要坐,卻找到了一個餐桌,只好尷尬的笑笑。

妤看出了我的尷尬,告訴我房子重新佈置一下,心情也能輕鬆一些,似乎能夠放下以前的包袱,我深以爲然。

我坐在沙發上捧着她遞給我的水杯,不知道是喝還是繼續捧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十年對於一個人是漫長的。這期間可能發生很多改變,也許這個人還是這個人,也許這個人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境遇不同,人生就會出現不同。

我還記得小時候和妤一起讀《紅樓夢》的日子,遂道:“你還是傾國傾城的貌,我卻早就不是多愁多病的身了。”

我想要用原來的方式和她聊天,聊聊我們的過去,聊聊我們的《紅樓夢》,然而妤並沒有笑,似乎沒有理解我的意思,說道:“說話還是這麼文縐縐的,怪沒意思的。”

沒意思嗎?確實沒有意思,這些年我們都應該習慣了粗鄙,確實沒有見生活裏還有人對我說話的時候文縐縐的。

“你知道咱們這裏的學區劃分嗎?”妤問我,我措手不及,我已經十年沒有回過老房子了,只好說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麼時候地鐵修到咱們這裏嗎?”妤又問我,我還是隻好說不知道。

“修地鐵這事情急不得的。”我告訴妤。

“我想把這套房子賣掉,然後在城西買套好點的學區房,要是地鐵修來了,這房子漲點價錢,我也能少掏一點首付。”妤告訴我。

“住在這裏不也有學區嗎?而且既然地鐵都修好了,這裏那麼方便,又何苦來要賣掉呢?”我問。

“房子太舊了。”

房子太舊是真的,也許老房子能勾起不好的回憶,也許真的是因爲房子舊了。

如果是曾經的妤,我相信她是因爲老房子會勾起回憶要賣掉,可是現在她真的是爲了買套新房子而賣掉老房子。

沉默,久久的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沉默是別離的笙簫。我看着妤,她也看着我,不知怎的,這眼神竟陌生了許多。我原以爲我們會執手相看淚眼,沒想到的是她遞給我水杯的時候指尖的輕觸都讓我們觸電似的彈開。

我心裏還是念着舊的,那一連串的詩詞歌賦,四六駢文,還有碧雲天和黃葉地,還有秋水長天,想要一股腦的涌出,卻總覺得被什麼擋着似的,吐不出口去。

時過境遷,人也會變。社會會磨平每個人的棱角,會把所有人的靈魂都慢慢的吸走,人們奔波着,最開始爲了夢想,逐漸的變成爲了生存。

我想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找了個藉口離開了,離開的藉口也很俗氣。走的時候我看了看她家的門,希望尋到一星半點當年題詩的痕跡,然而一切都那麼幹淨,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美人入我夢,邀我至堂東。秉燭說比翼,笑語醉東風。

這首詩如今讀來也是索然無味了。

我收拾完了老房子,啓程回家去。走過的街巷只有名字還熟悉,模樣卻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了。天色漸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色,連綿不絕的向後退着,我感到深深的壓抑,呼吸都窘迫了起來。

老房子離我愈發的遠了,曾經的時光也遠去了,我感到悲傷,妤也在這滾滾紅塵中變得虛幻又真實,確乎,一切如夢幻泡影。

夜裏,我睡得很好,夢裏又見到了妤,在夢裏,妤仍舊是一個明媚灑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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