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扇或蚊子

這裏的天氣似乎一根筋,偏執狂,只認準一檔位———溼熱。身上根根汗毛心有不甘地倒伏在肉地,像受了莫大委屈。到處都是黏糊糊的,空氣也是,像一鍋稀飯,也可以說像一泡飛濺的稀屎,讓人無處躲藏,只剩下嘆氣或抓狂。這才四月天,但這座江南縣城似乎永遠就這幅迷人的風采。“小橋、流水、人家”的溫婉意境在馬路兩邊、遮人耳目的粉牆上倒是鮮明奪目,讓人沉醉,如果你不掀開這座縣城內衣褲一角的話。於是大清早我漲紅着臉、屁股朝天地拽出牀底下那臺臥式“美的”牌風扇,然後用一塊乾淨的毛巾細細地擦拭,從內到外,從上到下,不放過它任何一處裸露的部位。可我總是無法讓它做到纖塵不染,光亮如新,更美的。而且今天這片區域又停電了,它甚至沒有生命煥發的機會。這到底是特麼的我沒用,還是這座城市的原因?誰特麼的能告訴我?我扔下毛巾,抱着風扇,哭了,像只流浪的癩皮狗,胃痙攣似的乾嚎了幾聲,被人套住脖子吊在一棵枯死的樹上,垂直於地。幸運的是,一隻大頭蚊子還在,圍着我嗡嗡嗡地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懶洋洋地一頭趴在洇着不規則水漬的黃白牆皮上,一動不動,像個瘦弱的歎號點在泛黃日曆上。我想站起來跟它打個招呼,可以讓它狠狠咬我一口,可它一動不動,目不斜視;我也沒動,只盯着它,一直盯着它。

門外響起一陣鑰匙衝擊鎖孔的金屬聲,一隻紅色高跟鞋,一條細長而白皙的腿,最後是她整個人閃了進來。其實,門常常只是虛掩着,並沒有關死,可她總是習慣性的先捅進一通鑰匙,好像那樣才能把門徹底打開。她在學我趴在她身體上的拙笨動作嗎?可她明明說過她討厭那樣,非常討厭,上面的我像頭豬。也許她迫不及待想打開的是這座城市的門,前門後門或者其他門。只是她有沒有試着打開我這扇門呢?她好像說她試過,努力過,結果總令人失望,就像這臺似乎永遠擦不乾淨的臥式風扇,讓人沮喪地斜斜歪在一旁,可又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嘿,你好像哭過。”

“天熱,這狗操的天氣。”

“呵呵,你老這樣。”

“風扇我收拾好了。”

“哦。”她彎起右胳膊,五指大大叉開,像只八爪魚,在她微微潮紅的臉旁不時來回扇動幾下,企圖攪動屋裏痰似的濃稠空氣,似乎這樣可以涼快好多。我也想學學她的動作,可我最終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牀邊。牀是我和她一起買的,然後我倆把它擡了回來,然後一身臭汗滾在一起。那時覺得抱在懷裏的不僅是一個肉肉的她,這有眼前這座肉肉的縣城,這個讓人勃起的世界。

然而這座城市、這個世界似乎一直在讓別人而勃起,或者因別人而勃起。

“我來,只想告訴你一聲:我走了。”鑰匙“嘩啦”一聲從她指間跌落在餐桌上,又翻滾了幾下,差點撞翻了桌邊沉默了許久的一碗方便麪。我想了想,發現自己已然忘記什麼時候泡的它。

“天這麼熱,你拿去吧。”我指指大腿根上的那臺熱熱的風扇。

“我不需要,對你更有用。”她的目光遊離四周,好像尋找落腳點,可一直找不到。

“我無所謂,你知道的。”

“那你就留下,做個念想吧。”

“你還是拿走吧!”

“拜託,我說過,我不需要了。你不需要,可以把它扔掉或者送人,隨你處置。總之,我要走了。”

“天真特麼的熱,”她終於環顧完了屋裏的一切,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就一直盯着牆上那隻蚊子。她會不會脫下一隻紅色的鞋子,蹦蹦跳跳地過去,像只兔子,揮動胡蘿蔔似的鞋子,用那尖尖的鞋跟將蚊子生生敲進牆裏?我突然有些惶恐起來。

“你走吧。”我實在不想讓她打死那隻安靜而可愛的大頭蚊子,我需要它。我更知道我留不下她,她一旦作出了決定,我通常無能爲力,只能滾落下來。其實在這座縣城,我究竟留下了什麼呢?可能留給了她以後躺在別人寬闊的牀上,嘴巴吐出來的一個個可以冒泡的笑話?

小琴那天就這樣義無反顧地飄走了,留給我一臺風扇和一個淺淺的背影。我想過送她出去的,然後瀟灑地揮揮手,最好來個西式飛吻,想想就令人窒息。可外面一輛轎車一直在等她,喇叭聲不時在鳴叫,像在叫春。他們應該不用去買牀的,可以隨時、隨地或橫或豎躺下去,什麼姿勢都可以玩,可以嘗試下;只要腎好,況且還有各大藥店有售匯仁腎寶。送她出去又怎樣呢?那輛黑色轎車可能會不小心碾碎我的眼鏡,讓我更覺得這座城市是那麼模糊不清,遙不可及,或者讓我我更清醒地認識到:我只是它華麗衣袍下一隻見不到的臭蝨子。我聽到我那輛自行車被汽車撞翻在地的聲音,車輪飛速轉動的聲音。看來,明天又要乘11路公交車上班了。無所謂,不去上班也沒關係,明天依舊這樣的日子,誰又會在乎誰呢。

躺回牀上,我不停地摘下眼鏡,將它擦拭了十多遍,開始搜尋那隻蚊子,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它了,可能它耐不住寂寞飛走了,或者乾脆熱死了,像一塊牆皮一頭栽落下來,瞬間化爲塵埃,被我吸進肺裏,可我一點也不好受,反而難過了。現在十多平米低矮出租屋內只我一個,一個活人,大口喘着氣。我覺得有必要讓她知道這種情況,是的,很有必要。於是我撥通了她的手機,空氣中立馬漾着她手機粵語鈴聲《喜歡你》,塞滿了我的出租屋,這讓我心裏似乎好受了許多,雖然對粵語狗屁不通。然而她卻沒給我聽完整首歌的機會,一下子摁了接聽鍵。

“你的手機鈴聲很好聽。”

“你才知道?”

“不是,我只想告訴你,那臺美的風扇你還是帶走吧,真的。”我使勁嚥了口唾沫,和着一把發餿的空氣。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我說了,我不—要—了!”

我沒有說話,手機屏幕很快暗了下去,像一塊瓦片,如果扔在腦袋上,最合適不過。可屋裏只我一個,那隻蚊子也不知所蹤,振振翅膀,拋棄了我,或者死掉了。

我抱起那臺風扇走了出去。房屋前五十米就是一垃圾堆,西瓜皮、塑料瓶、衣服、死貓死狗,什麼都有,惟獨缺一臺風扇。將它扔上去,垃圾堆像極了一座墳,風扇就是那墳頭。目測了下,我將風扇高高舉起,用盡我剩餘的力氣,以便它準確地落在垃圾堆最上面,做好一個墳頭。這對我並非什麼難事,小時候常玩這個遊戲。我長吁了一口氣,然後也吸了一口氣,希望這樣可以對這座縣城的空氣質量有點作用,我只能這樣,抱歉的很,垃圾我吃不下去,雖然很餓。我準備轉身離去,離開這個曾經讓我勃起的地方。

我也準備走了。一陣滴滴嗒嗒的哭泣聲敲擊着我的耳膜,我轉過身來,是那臺風扇,是它,濺滿黑色的污汁,扇葉轉動了幾下,在哭泣。我奮不顧身地爬上垃圾堆,將它抱在懷裏。我又撥通了她的電話,沒有了手機鈴聲,爲什麼呢?

“你爲什麼取消了手機鈴聲?”

“鹹吃蘿蔔淡操心。"

“那臺風扇哭了,那隻蚊子不見了。”

“關我屁事。”

“你現在在哪?我把風扇給你送去。我不怕遠的,你知道。”

"剛子,你特麼的今天病得特別厲害,趕緊去醫院看看!”

“醫生認爲我很正常,沒人理我,沒辦法。”

“我沒功夫跟你瞎扯。我要睡覺了。”

“你們誰睡誰?爽嗎?”

“什麼?別那麼娘娘腔,好不好,聽不清?五星級的,環球酒店,總統套間,能不舒服嗎?對了,關你什麼鳥事。你再這樣,我特麼的就報警了。”

(割)

我抱着那臺風扇,趁門口的門童到牆根撤尿時機,溜了進去,像個賊。順着小琴身上的那點說不出的氣味,來到一個房間,門牌是520,明明是四樓。我鄭重敲了敲房門,沒反應。我又使勁地敲了敲,門開了,一個光頭探了出來。一股大蒜味。

“你特麼的什麼事?”

“我找一下小琴。”

“小琴是誰?”

“你牀上的那個女人。”

“找她啥事?你是她啥人?”

“我來給她送颱風扇,告訴她,那隻蚊子不見了。”

“你特麼吃飽了沒事撐的。滾蛋!否則老子對你不客氣!”

“我從早上就沒吃飯。”我想把風扇又快又準地放到他的頭上,他顯然沒做好準備,只哼了一聲,癱倒在門口。他可能是累了。小琴溼漉漉的,裹着浴巾走了出來,鮮紅的嘴脣叼根香菸,薄荷味的,瞅了地上的光頭一眼。

“這不是總統套間。”

“不是也總比你的出租屋強。”

“風扇我放這兒了。蚊子也不見了。”

“剛子,我真特麼的怕了你了,真有你的。”

“你可以走了。”

“那,我走了。”

“風扇還好使嗎?”

“我那裏停電了,沒試過。我可以進來幫你試試嗎?”

“進來吧,我們一起吹吹風扇,抽抽菸。特麼的什麼破地方,空調壞掉了,不過沒蚊子。”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我無力反駁,蚊子什麼的已不重要了,我面帶笑容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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