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女人

      隔壁家有個老女人,瘦不拉幾,黑黃的大臉,頭髮總是亂蓬蓬的一團糟,大概類似殺馬特。

      我們都叫她六嫂,具體年齡不曾過問過,只是知道她比我那六十歲的老爹還老一些。這並不重要。我偶爾從城裏回來碰見的時候總會不情願的想繞道而又不得不禮貌地去跟她打聲招呼:“六嫂,吃過了?”“喲!大林子回來啦!工作很忙吧,久久未見你回來一趟,女朋友沒帶回來嗎……”屢屢硬着頭皮聽完一頓六嫂的熱情嘮叨機關炮,我只能屢屢苦苦一笑以表迴應。

       六嫂家沒人了。一個大兒子二十來歲,在外地工廠工作,逢年過節回來會經常過來找我寒暄一番。聽他說他當牛做馬苦逼地幹了三四年終於混到了一個生產小組長,工資一千八還包吃住。跟我說的時候,他憋紅着臉慷慨激昂地重複了幾遍組長兩個字,讓我聽的頓時感到當組長好他媽高尚的感覺!我側臉看着他無比躁動又幸福滿意的臉色,哼哼一聲欲言又止。

      六嫂家還有個小女兒,十七八歲就嫁人了。具體嫁到哪裏連我這隔壁的都不甚清楚。三三兩兩的聽說是嫁到外省去了,特別遠的外省。總之到現在,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個人了。想當年我還老抱她去小賣鋪買酸甜粉給她吃,從那時候起她就開始咿咿呀呀的叫我哥哥哥哥,一直叫到她遠嫁他鄉。

      我曾悄悄問過我的老母親,說隔壁妹妹嫁哪裏去了。老母親一臉懵逼地告訴我她不知道。我又悄悄地去問我那吹鬍子瞪眼的老父親,老父親也是一臉懵逼地說他纔不管這些破事。帶着索然無味的答案,我收拾行囊,又急匆匆地回了城。

      大概又過了許久吧。那天我回來剛到門口,又碰見了六嫂。六嫂還是殺馬特造型,只是頭髮已經蒼白了許多,人也瘦的看起來能一陣風給颳走,眼睛耷拉無神臉色暗黃髮青。六嫂看到我好似迴光返照一樣笑着迎上來:“喲!大林子回來啦!老婆怎麼沒一起回來,小雁雁(我女兒)呢,前兩天發洪水你們城裏有沒有被浸,你們家三妹又生了個大胖兒子羅,真是恭喜恭喜啊……”。我生硬的朝她瞄了一眼,有點厭惡地匆匆進了家門。晚飯的時候,老母親悄悄地說:“兒子,你沒聽說雄狗(六嫂她兒子)死了?”“死了?不能吧……怎麼死的?”。“派出所的人都來了,六嫂自己一個人去A市領的屍體。派出所的人說是被車撞死的,狗日開車的人還跑了。”我吞下嘴裏的飯,撂下碗筷,獨自一人進了房間,抽出一根飯後煙,走出陽臺,看着那半圓的月亮,一段深遠的記憶由心而起。

      五歲那年,我偷了六嫂家的白糖吃的滿嘴都是,被老爹撞見逼問真相,二話不說扒了我褲子就揍。六嫂聽見忙從家裏衝出來從老爹手裏把我搶了過去,一頓罵把我老爹罵回了家門,然後笑嘻嘻地抱着我到她家餵了我幾口糖。

      十一歲那年,我偷偷帶着五歲的雄狗和一幫四歲五歲六七歲的小弟去河裏游泳。老媽帶着一幫別人的老媽鬧哄哄地撲了過來。別人的老媽找到他們的孩子就是一頓打,那個情景,哭天喊地像殺豬一樣,叫人心驚膽顫。六嫂一把抱起雄狗,一手拽過我,頂着我老媽的大手,硬生生的把我從我老媽的魔掌之下拉回了她家。那天晚飯,六嫂還特地去買了半斤豬肉來款待我這個浪野仔,一邊催我多吃點一邊說:“小林子,吃飽了回去記得別跟你媽頂嘴,說保證以後不到河裏洗身了。你是當大哥哥的,以後也不能帶弟弟們去河裏洗身了知道嗎,會被大水沖走的!記住了嗎!再記不住六嫂要揍你屁股了!”我望望六嫂,往嘴裏塞進了一塊滴着油的大肥肉。

       十七歲那年,我從家裏出來上學,經過村口農田的時候,看到六嫂帶着雄狗在地裏耙地。雄狗牽着繩子拉着牛,六嫂扶着犁耙翻着地。我匆匆撇了一眼太陽底下這兩個瘦小發黑的身影,正想猛力踩着單車飛馳而過,雄狗擡眼看到我馬上扔了牛繩丟了牛飛快地跑到我身邊,說:“林哥林哥!”我不耐煩的停下車,應了他:“狗子,你今年不是上初中了嗎,怎麼還在家裏?”“俺娘說不種田沒有吃的,俺娘還說以後叫我跟大伯學開車才有出息,俺娘說讀書沒用。”我看着狗子蠟黃的臉,又看看蹲在遠處溼了一背的六嫂,無來由的哼了一聲踏車而去。

       某一年,我看到六嫂帶着狗子在耙我家的地。

       某一年,我家起新房子,六嫂弓着身子幫我家翻了一個多月的水泥漿。

       某一年,我老媽被抓超生,六嫂一個人照顧了我一家四個兄弟姐妹十一天,老爹才從最北的地方回來。

       某一年,六嫂的老公六叔因爲喝酒喝死了。那一年,雄狗一歲多,還有個剛剛生出來的小妹妹。

        某一年,六嫂悄悄地往我手裏塞了二十塊錢,這些錢,足夠我在高中生活半個月,只是因爲那天我剛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

        過年了,六嫂塞給我一個大紅包。

        過節了,六嫂給我家端來熱騰騰的餃子。

       我升大學那天,六嫂特意帶着雄狗到我家,說:“大林子你真厲害!咱們村總共就幾個大學生,你真是爲咱們村爭臉爲你父母爭臉啊!你就是我們全村人的好榜樣!”雄狗蠟黃的臉望着我,眼睛裏射出一道熾熱耀眼的光芒,直照我心裏。我莫名一驚,偷偷轉過臉,不再看他們。

      我掐滅菸頭,從陽臺回了房間,坐下沙發,重新點起一根菸,腦子裏又有了一些另外的回憶。

      六歲那年,六叔喝酒喝死了,六嫂抱着剛出生兩個月的雄妹在棺材旁邊呆呆地坐了兩天兩夜。老媽在旁邊幫六嫂把奶頭塞進雄妹嘴裏才得以飽餐一頓,然後又抱着一臉菜色的雄狗到我家裏餵了幾天米粥。

      六叔不是我們同族的人,只是大家都這麼叫。六叔還有個大哥,聽說是開貨車的,老有錢了,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六叔這個大哥,聽人說一有錢就搬到了城裏,從此沒再回來過。六叔平時就是去隔壁村收點青菜然後踩着那輛二十八寸的破單車去鎮裏販賣,賣了錢然後買點油鹽醬醋回來,偶爾十天半個月還能帶回來半斤肉和二兩燒酒。

      六嫂是從離鎮上最遠也最窮的九山村嫁過來的。九山,顧名思義九座山頭圍着一個小村落,不通路不通電,到今天我也沒去過。六叔花了兩車稻穀把六嫂換來了。那天,六嫂穿着一件棗紅色的斜扣布衣,扎着兩根烏黑油亮的辮子,低着頭進了六叔家那低矮的瓦房門。輪到給我發喜糖的時候,我看見六嫂有一雙清明透徹的大眼睛。

      後來,狗日的六叔喝酒喝死了,撒手扔下了六嫂、雄狗和雄妹。

      十二歲那年,雄狗偷偷溜進我家,從我書包裏偷走了我的圓珠筆。晚飯的時候,六嫂拖着一臉鼻涕還一邊大叫着班裏同學都有爲什麼不給我買班裏同學都有爲什麼不給我買班裏同學都有爲什麼不給我買的雄狗進來了。“小林子,你看看這支圓珠筆是不是你的?”“我的我的,雄狗偷我圓珠筆,雄狗偷我圓珠筆!我的我的……”。我也在那裏大叫起來。六嫂扒開雄狗褲子幾個巴掌就拍了下去:“快!跟哥哥說對不起,不應該偷哥哥的圓珠筆!你說不說說不說!”“老師說班裏同學個個都有,一定要用圓珠筆答題,你爲什麼不給我買爲什麼不給我買爲什麼不給我買!”我看到一邊哭一邊大叫的雄狗頓時害怕地躲到一邊去,老媽也早就扔掉飯碗把雄狗抱了起來說:“你瘋了怎麼能這樣打孩子,一支圓珠筆他喜歡就給他好了,你這麼打他幹什麼,喲!狗子不哭了,阿姨明天給你買一支好不好,聽話,不哭了阿姨就給你買。”六嫂在一旁還是氣哄哄地說:“他就不應該偷!咱活了半輩子,誰家掉顆棗子都能送回他家門,這死狗居然偷起東西來了!老唐你別攔我,不打記不住!”“狗子才幾歲,他知道什麼偷不偷的!你回屋去,狗子今晚跟林子睡了,你給我回去!”六嫂在一旁輕輕嘆了口氣,說:“狗子,聽話,跟媽回家,以後不準再私自拿別人東西了知道嗎?明天媽就給你買一支圓珠筆好不好?”說完,拉起狗子的小手,轉身走了。我害怕地在一邊偷偷瞄了一眼六嫂,看到了六嫂掉下的淚水。

      後來,雄狗跟我說,爲了那支圓珠筆,他們家一個月沒有吃肉。

      我和女朋友回去那天,在門口碰見了變老了的六嫂。亂蓬蓬的頭髮,黑黃的大臉,瘦不拉幾的身子,旁邊跟着已經長成大姑娘的雄妹。六嫂沒搶着噓寒問暖,倒是雄妹開腔說:“林哥林哥,這是不是女朋友是不是女朋友,姐姐好漂亮姐姐好漂亮!”我朝雄妹笑笑,丟下一臉激動的六嫂,拉着女朋友進了家門。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雄妹。

      有一年,老媽說,六嫂把我家裏的地都承包給她自己種了,說能多種一些稻穀,多賣兩塊錢。

      有一年,老媽說,六嫂問她借了5000塊錢,還了操辦六叔身後事的身後債。

      有一年,老媽說,六嫂去幫隔壁村起新房的趙二孃搬水泥不慎從樓道摔下來,頭破了,腿瘸了,手腫了,進醫院了,說我該去看看。我沒去。

      有一年,雄狗說他媽生病了,需要錢做手術,問我借2000快錢,我沒多問,給雄狗打了3000快錢過去,說,以後發財了再給我。

      有一年……雄狗被車撞死了。

      我掐滅菸頭,走出房間,跟媽說,我去看看六嫂。

      六嫂家一間低矮的泥瓦房,走進去連着三間屋子,再進去是廚房,再進去是茅廁,整個類似長筒襪子,還是當年六叔他爹留下來的房產。屋頂瓦片早已長滿厚厚的青苔,屋檐下的木垣已經被蟲子吃的坑坑窪窪,房子外頭的小窗也已經沒了半個窗框。我推開六嫂家低矮的吱吱呀呀的木門走了進去,裏面黑濛濛的一片,也沒開燈,腳下地板是那種古老的青磚鋪設的,但早已磨的光滑,磚縫也隨着時間的流逝與蟲子的鑽爬變的異常寬鬆。牆上到處斑駁一片,隨處可見掉落的泥塊。如果按房子結構來說,這應該算是前廳。這裏什麼都沒有,如果非要我去形容的話——家徒四壁——除了正對門牆上掛着一幅毛澤東畫像。再走進去,就是一條暗黑的小巷,小巷側邊就是連着的三間低矮的小房間了。小時候我偷白糖吃的時候就知道,前面一間是六嫂六叔住,中間住着小雄狗和小雄妹,最裏那間住着稻穀、玉米、紅薯、土豆、鋸子、錘子、犁耙、笤帚、鐵鍬等,很熱鬧。我走到巷口,往裏看去只在盡頭看到一團晃晃乎乎的光亮,一股厚重的潮溼味撲鼻而來,腳下是黏糊糊的青磚。我加重腳步,踏出聲音,壓着嗓門,叫了一聲:“六嫂。”這時巷子盡頭的光亮處站起一個佝僂着腰的小身影。“誰呀?”“我,六嫂,林子。”飄飄渺渺的我似乎聽到一聲哦的迴應,隨即佝僂的身影又躲進了朦朧朧的光亮裏。出乎我的意料,六嫂往日的熱情嘮叨沒有出現。我走了進去,巷子越來越明亮。近前來,看到六嫂正蹲在竈前燒火做飯。我有點不知所措的又叫了聲六嫂,六嫂擡頭看看我,目無表情的又低下了頭繼續往火竈裏不停地塞着稻草。我看看鍋裏煮着的白水燙冬瓜,又望望垂落在六嫂額前那一縷縷的白髮,我忍不住地說了聲:“狗子……”正想往下說,六嫂擡頭打斷了我的話:“林子,以前都是狗子幫我燒火的。”我鼻子一酸,強忍着奪眶而出的淚水,吃力地張開嘴巴擠出一絲笑容,拿手從褲袋裏掏出一包東西放在了竈臺上,避開六嫂的眼神,轉身快步走出了漆黑的巷子。身後,那團晃晃乎乎的光亮又漸漸地暗淡下去。

      那包裏是我剛剛拿到的一個月的工資,4672元。

      回到家,老媽還在廚房洗刷着碗筷。“媽,明天六嫂要是問錢的事,你就說那錢是我借雄狗的。”老媽還沒來的及回答我,我就走出了廚房。剛走出去我又轉身回來,說:“媽,這個月中旬我搬回來住,帶着阿紅和小雁雁一起回來,你有空幫我把家裏的席子被子拿出來曬曬。”“回來住?怎麼這麼突然?你上下班方便?小雁雁的幼兒園不上了?怎麼這麼突然?”“沒事媽,這些事你別操心,我會解決的。你們老了,我回來住有個照應。”

      我返回陽臺,再次點上一根菸,遠處的月亮朦朦朧朧的只剩一片月牙兒,我知道,明天,它會圓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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