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遇见他

古阳城是最靠近边关的一座城,是以古阳城冬季可以说是最冷的,即便是在屋子里烧上碳火都不见得会暖和的一个季节,而今年,更加是个冷的叫人不能存活的季节。

尤其是四周还是漏风的房间。

大雪密密麻麻的下了一整夜了,照这样子下下去,近日定是出不得门的。

江陵从窗户望去时,除了一片素白之外便再无其他点缀,江陵合上窗,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而后拨了拨泯灭不定的碳火。

江陵坐在炭盆前,觉着从盆子里的散发出来的温度都被这寒冷的空气给凝结住了,一点温度都没有,江陵又从地上拾起一节木柴放进炭盆里,微弱的火光闪烁了一下后,火光又继续了他的冬眠了。

“公子,今儿个可是真冷啊!”小厮缩着脖子搓着手从门外进来,连带着一股冷气以及大片的雪花。

江陵紧了紧披风将自己裹成一块:“这里的天几时不冷过。”

“公子,方才我从外面回来,瞧见隔壁门口蹲了个人。”小厮搓着手蹲在火盆旁,感受这那仅剩的一丝温度。

江陵将炭盆里的火聚了聚:“这样冷的天,谁还无事在外面挨冻,莫不是你冻眼花了。”

“公子你不信。”小厮瞧着自家公子淡漠的脸庞,连带着声音有些大了起来。

江陵道:“而今的世道,大多都是逃荒的,能有一席之地便已经很满足了,若是在多管旁人的事,岂不是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小厮立马禁声不说话,连带着方才的气势也低了一半,且不说自家公子是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人,就说而今的世道,能有一顿饱餐便是莫大的恩赐了,如今谁还敢多管闲事。

冬季的天多半是黑的晚,待景惜收拾妥当之后,已然过了三更天了。

景惜将门房查看一遍后,回到自己的屋子,虽说他们住在城西,且这一块全都是老弱妇孺,况且他们住的这座院子并无什么值钱的物事,然景惜却还是将院子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

景惜息了灯,躺在冰冷的床上,瞧着黑漆漆的顶棚,他忽然觉着这样的时光仿似偷来的一般,很不真实。

景惜是江陵在来古阳城的路上遇见的难民,彼时的江陵几乎都能用行将朽木来形容了,带在身边的随从早已是逃得逃,死的死,那个时候的江陵瞧着地上躺着的人,觉得自己也快要死在这荒凉的半道上了,是以当路边一个皮包骨头的人进入那漆黑的双眸时,江陵将自己仅剩的半块硬馒头给了那人,那人便是景惜;彼时的江陵觉着自己活不成了,而景惜也觉着自己活不成了。

可天下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你觉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可事实不然;

五日后的一个晌午,江陵拖着无力的身子出现在古阳城外时,景惜竟也来到了古阳城,彼时江陵全然忘记了景惜,或许江陵从来没有仔细瞧过那个瘦的如一张骨架子的路人。

可景惜记得,他记得那双素白的手,也记得那人苍白的面容,更加记得那人如谪仙一般来到自己眼前,将那半块救命的馒头递给自己的时刻。

自从三年前逃亡开始,景惜几乎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他时常从梦中惊醒,时常觉着有人在追,也时常觉着下一刻就会冻死在冷风中。

可这些全然是他的担忧。

有时他会半夜起来瞧瞧江陵,依着江陵那样的身子,都说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季了,有时他觉着江陵下一刻便会倒下,可是他觉着自己想多了,诚然也是他想多了,虽说江陵的病因了这场雪而加重,可全然没有撑不住的样子。

景惜起身来到江陵房门前,从门缝里瞧见江陵睡得很是深沉,心下便也安了不少。

景惜微微叹了口气,想着这雪几时能停,自家公子的病几时能好,春天几时才能来,可是他似乎忘了,江陵的病与春冬无关。

倒也不是他忘了,全是因为景惜遇见江陵时,江陵便是这个病恹恹的模样,是以景惜才觉着江陵的病是因了冬季这过分的寒冷所致。

天微亮的时候,景惜便再也睡不着了,一来是冻的,二来他还要去城外挖树根,他怕去的晚了,好的都被人给挖走,诚然也并没有多好的树根等着他。

今年的树根比往年的还要少,莫说采个好的树根,即便是丢弃的烂树根都没有多少。

景惜哈着热气推开门的一刹那,瞬间就惊呆了。

一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晴了,更让他惊讶的是经常赖床的公子今日竟也起了个大早。

景惜赶忙从屋子里取来一件披风替江陵披上:“公子,这大冷天的,您怎的站在站在这里。”

“我许久没见过清晨了,几乎都忘了早晨的阳光是何模样了。”沙哑中带着一丝暗沉,景惜有时也会想,公子的声音会不会有像清泉落地时那样清脆的时候。

景惜在心里道:您几时瞧过晨阳了,您别睡到傍晚便是不错了。

然景惜虽然这样想,可心里终究是担忧江陵的身子的:“冬日里的晨阳有什么好看的,莫不如在窗子边瞧着舒适。”景惜又道:“将火炉搬到窗子底下,一边烤火一边看晨阳,那才是件美事呢!”

江陵素白的嘴角翘了翘,却也没有持续多久:“就你会说。”江陵瞧着景惜道:“瞧今儿个的天,想来也是不错的,今日你陪我一道去街上走走。”

景惜想,若是自家公子的面上在红润些,嘴角挂上笑,再摇把折扇,那不就是翩翩佳公子了,那得有多少姑娘倾心啊!

然景惜还未幻想自家公子那温润如玉的模样,那不常见得浅笑便被一脸的冰霜给冻住了。

景惜嚅嗫道:“难不成冬季的寒冰都叫公子给吃了。”

“你再那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去准备。”景惜被这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收起心思去准备了。

江陵瞧着那跑远的背影,终是勾起唇角,笑了。

真真是如开在清冷悬崖上的梅花,素雅却静谧。

这天一放晴,太阳一出来,人们的心情便跟着好了。

人们纷纷拿着铁锹清扫道路,欢笑声响彻一片;其实古阳城说是一座城,倒不如说是只有十几户的村子更为贴切。

早在半年前边关将战事转移到边关后,壮丁都是逃得逃,抓的抓,余剩下一帮老弱病残在这残阳下摇曳。

不过虽都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可却乐的一番自在,倒也是不错的。

江陵瞧着忙碌的人们,心中倒也不似先前那般惆怅了。

“阿陵呀,出门啊。”一个须发洁白的老头撑着铁锹对江陵笑道。

“李叔,早。”江陵点头回礼,从他寡淡的面庞上瞧来,他似乎心情不错。

那位李叔道:“这雪刚停,早上还是较冷的,且路还没清开,莫不如中午在出去,那时太阳也暖和了。”

江陵瞧了瞧寡白的太阳:“无妨。”

李叔又瞧了瞧景惜:“今儿个你家公子心情不错,想来病也快好了。”

景惜心中虽疑惑李叔从那里看出来自家公子心情不错的,可他还是很开心,因为李叔说公子的病快好了,都说老人看人很准,想来公子的病真的快好了:“谢李叔吉言。”

天上的太阳如厨房的白玉盘子一般,清清冷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待风吹来,一股寒气能将人从嗓子眼里堵得呼吸不了。

景惜瞧着前方的那道背影。

素白的衣衫仿似要融入这素白的天地间一般,孱弱的身子竟也能一步一个脚印,虽慢,却稳稳当当。

从背后这么瞧,都能瞧出前方那人定是个翩翩公子,虽则那人确然是个翩翩公子,可那一张无甚表情的脸,比这寡白的太阳还冷,如此一想,景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景惜,你在想什么呢。”那人清清冷冷的声音如此时吹来的风,令人不觉一寒。

景惜忙赶了两步:“公子,今日你是怎么了,可是想家人了。”

江陵身形一晃,明显的从那道孱弱的身影透出一股子悲伤。

可怜这个傻小子竟没觉着自家公子心情的变化:“我也想家人了,我爹在我十岁时便去世了,我娘在逃荒时也死了。”景惜吸了吸鼻子:“他们都去了美好的世界,独留我在这荒芜里颓废度日。”

江陵道:“世上之人都有分离道别的时候。”江陵看了看挂在天上的太阳:“在这乱世存活,何尝不是一件修行。”

景惜道:“可是,可是,可是我想他们,每天夜里,尤其是冷的睡不着的时候我更想他们。”

江陵瞧着景惜,虽然他们年岁差不多,可景惜毕竟是受过苦,挨过饿的,身子瞧起来比江陵还要矮上一个头。

江陵睑了眸子,声音越发沙哑:“莫道天下无情事。”

景惜却道:“公子,你家人呢,是不是也……”

适才景惜才发觉自家公子神情有点不大好:“公子,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景惜扶着江陵道,景惜饶是再反应慢,此时碰到江陵火热的身子,他也知道江陵的病是有加重了。

景惜一边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边手忙脚乱拉着江陵往回走。

江陵被景惜拉着没走几步,江陵便稳住身子拉住景惜的手:“无妨。”

景惜道:“公子,你发烧了,定是今早吹了冷风,适才又走了这么久的路。”景惜扶着江陵道:“我现在就扶您回去,稍后我去城里找大夫给您瞧瞧。”

江陵停住脚步:“无妨。”

景惜有些着急,连带着哭腔都出来了:“什么叫无妨,您这病若不是好生养着,指不定,指不定……”景惜无法说下去了,他怕,他真的怕了。

他怕一个好生生的人突然一下就没了,一下就变成冰冷冷的了,爹是这样,娘也是这样,就连一起逃荒的人也是这样。

江陵勾起唇角:“你我无亲无故,何以这样着急。”江陵拉了拉披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身子本就如此,生死又有何所惧。”白色的雾气从他那凉薄的嘴里说出来,道不尽的苍凉:“况且我已然苟活了这样长的时日,便是死了,倒也并无什么大不了的。”

景惜瞧着江陵,那张寡淡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似乎说的是旁人的事,可是嘴角那处竟是那样的叫人怜惜。

景惜道:“这大冷天的,若是这样死了,倒是叫人心疼。

江陵看着景惜,这是他自带他进古阳城头一次仔细瞧他,当初江陵站在古阳城门口时,一颗跳动的心终是落了下来,可是得知这里早已是人去楼空时,他竟也是恨的,恨苍天对自己的无情,恨这个时代的冷酷,也恨自己的无能。

明月高挂,江陵拖着疲软的身子站在姜府门口,他不知道自己几时倒下,倒下该如何,呵!还能如何,倒下便是死了,死了又能如何呢。

彼时的江陵着实是万念俱灰了。

然,明月底下却有一道身影与他一样,一样站在门口。

那一刻,江陵想的不是这寒冷夜晚,而是想到自己在临死前竟能看见一人,想来等自己死后,身上这一身的衣衫都能叫这人夺去。

也好,也好,死后也能有点用,也不负活这一世了。

“公子,你怎的不进去。”江陵听着那道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冰冷的夜晚里响起时,竟有了一丝的贪恋,是以江陵依旧直愣愣的盯着姜府两个大字。

那人似乎靠近江陵一些:“公子,如果你想进去,那我便陪你一道如何。”那人似乎声音变轻了少许,似乎是带着一丝担忧:“我也无处可去,若是这家人被抓去了,倒也是一道好去处。”

江陵还是没有说话,那人的胆子便有大了点,径直将那扇紧闭的大门给打开了。

当大门打开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从江陵的心里离开,又有什么在江陵的心里关上。

此后江陵和景惜便住进了这里,而江陵的病在这里下了第一场大雪之后便越发严重了。

江陵瞧着那张清秀的脸,那张脸上有朝气,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有火,江陵想,这些自己也曾有过。

风从四周吹来,吹散一地的潋滟。

那年一名稚童被人从山崖上扔下去,小小的心中充满恐惧,他瞧着那些人冷漠的眼神,竟觉着世间再无温暖之物。

可当他瞧着那张清秀脸庞上流露出来的担忧时,冷硬的心竟也现出一丝裂痕。

“心疼么。”江陵似是轻叹,似是自语。

许久之前,春风吹时,也曾有人对自个说过心疼来着,可是如何呢,终究是躲不过世事的变迁,也抵不过时间对人心的考验,

寒风携着远方的冷气吹来:“你可知,此处是何处。”

景惜有些莫名,但依旧回答道:“古阳城。”

江陵别过头,从山上看去,山下全是一片白:“古阳城,古阳城。”江陵带着轻叹的口气道:“你可知这里为何叫作古阳城。”

景惜摇了摇头,而后才发觉那人时背对着自己的,便有回答:“不知。”

江陵语气似乎一直是淡淡然然的:“这里本是一处山庄,叫作朦胧山庄,这里的庄主以乐善好施为名,深受附近人们的拥戴,尤其与胡人的关系较好,是以那时这里很是和睦,可是后来。”

江陵吸了口气:“后来皇帝听了朝堂上的谗言,说朦胧山庄的庄主勾结胡人,意图造反。”

“再后来皇帝以招安为由将山庄的主人请进了皇宫,请进了那座宏伟却无情的皇宫。”

是啊,皇宫何处无金银。

遍地的奢靡,彼时百姓生活安康,是何等的盛世,可是盛世之下必有莽夫,而那莽夫却被人推给朦胧山庄庄主了。

景惜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啊!后来皇帝将朦胧山庄全庄上下一百余口人都处以死刑,无一生还。”江陵望着远方,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再后来,胡人便开始大肆进攻,而朝廷也在连连的败退之中以和亲的方式来结束这场莫名的战争。”

景惜道:“可,可战争虽停,然这天灾……。”

江陵:“是啊!战争虽然平歇,可天灾人祸却不是一言两语便能结束的。”

当年,卿阳门外朦胧山庄的一百余口人的血流了三天三夜,那些尸体在斩尸台停了三月,整整三月,无一人来收尸,不,有人来过,只不过那人也成为其中的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些尸体当中还有的是一尸两命。

一滴冰冷的液体自素白的面颊滑落,滴落在这一片苍茫中。

凉薄的太阳落了西山,灰蒙只见唯有两道身影依旧站在半山上。

呼啸的风越发狂暴,景惜瞧这静如松柏的江陵,他们从中午一直到傍晚,冷风从山那边吹来,带着胡人的冷气,也带着血腥。

“景惜,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将我就埋在这儿。”江陵本就沙哑的声音越发沙哑了,景惜若不仔细听,定是听不清他说什么。

诚然他已经很仔细的听了,可就是被风吹散了大半。

景惜将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替江陵披上:“公子,您今天一天都没吃饭了,咋们回去吧,你的身子受不住的。”

是呀!即便是景惜无病无灾的身子,在这里吹了这样长的冷风他都觉着快坚持不下去了,况且江陵的身子本就柔弱。

江陵吸了吸鼻子:“回罢。”

待到江陵他们进屋时,月亮早已悬挂半空。

江陵站在冰冷的屋子中间,瞧着景惜来来回回的收拾,一会生火,一会点灯,一会沏茶,一会替江陵将熬好的药端来,竟生出些家的感觉来,他在这里与景惜相处两月有余,从来觉着这只不过是来遮风挡雨的简陋的木板,而景惜不过是匆匆路过的过客罢了。

而今看来,到底是自己错了,且错的离谱。

景惜这来来回回几趟,冻麻木的手脚渐渐回了温。

“来,你也坐下歇歇。”待得景惜忙完,江陵朝景惜招了招手。

景惜从炭盆后面擡起头,笑道:“公子,您稍等,我在给火盆里添些木炭。”

冬日里的夜晚很是安静,除了几声狗吠之外再无其他。

江陵不知从那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通体漆黑,上面刻着一朵不知名的花:“景惜,这个匣子你留着,若是以后遇见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你到墨城,将这只匣子交给一个叫幽的人,他会帮你的。”

景惜瞧着木匣子呆了呆:“公子……。”

江陵打断他:“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你既然唤我一声公子,我便不能叫你与我受罪。”江陵阖了阖眼眸:“我是个被情亲抛弃的人,而你与我不一样。”

景惜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他直愣愣的盯着江陵:“公子,自从你将那半块硬馒头给我之后,我便跟定你了,你莫要将我赶走。”景惜底下头,声弱蚊蝇道:“况且,你也不是被情亲抛弃啊,你有我,只要你说一句,哪怕是要命,我景惜也不会迟疑的。”

江陵楞了好半会后竟低低笑了:“你个傻子。”

景惜直愣愣的瞧着他,真真是弱柳迎风,病态中带着孤傲,景惜竟不自觉的生出一些怜惜。

江陵瞧着傻愣愣的景惜道:“怎的,傻了不成。”

景惜如梦初醒,将有些发红的脸垂在胸口上,将那一份方才生出的小小的心思也藏进了心口最深处。

时光在一天天的寒冷中度过。

有时候景惜也会想,若是自己那日死了,公子会不会伤心,若是依着公子那冰冷的性子,定是不会伤心的,可是公子并非是薄情冷血之人,若不然他也不会把自个的衣服给城门口的乞丐,自个却挨冻,也不会将自己好容易挖回来的树根给李叔,自个挨饿了。

如此一想,景惜便觉着自家公子并不是那么凉薄了。

转眼寒冷的冬季接近末尾,新春即将到来,而愈加寒冷的几日也即将过去,景惜张罗着给自家弄些新鲜的野菜来吃。

这日天还没亮景惜便挎着篮子出了们,他往常都会去山上采些树皮果子,而今冬雪消融,嫩绿的野菜牙子疯狂似的往外冒,景惜瞅准了这会无人,才敢来早就踩好点的地方摘菜。

江陵瞧着那人欢欢喜喜的离开,终是一口血没压住吐了出来。

碳火噼里啪啦的响,可屋子里依旧冷的吓人。

江陵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漆黑眸子似夜里的星星一般明亮;每每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总有一道身影会出现在窗户边上,初时他以为是小偷,后来细想之下,家里也就两间屋子,其他也没什么东西,便也安下了心。

后来有一日,月亮很亮,江陵依旧难受的睡不着,他翻过身瞧着窗外的明月,就着那道明月,他瞧清了那道每个夜晚都会出现的身影,彼时他的心里划过一丝暖意。

其实江陵他很怕黑,可怕黑有什么用,温饱都成了问题,况且即便是想点灯,也不见得有钱去买烛火,是以他压着心里的恐惧,每个夜里他都蜷缩着身子,直到那道身影出现后,他惊恐的心便有些着落,有时身子不难受了,也能睡几个时辰。

江陵闭着眸子想,那个每日欢欢喜喜的人,往日定是吃够了苦头吧!

江陵想,若是自个现在就死了,那孩子怕是会疯掉吧!虽然两人相识不久,可那孩子的性子,他却晓得一清二楚,江陵勾起唇角想,看来,人果真是不该有牵挂,因为一旦有了牵挂,死便是一件可怕的事。

江陵回顾往事,其实他与他也没什么往事,初时,江陵一般都不搭理景惜,一来不熟,其次江陵实在没有那个力气去与景惜聊天,唯有景惜傻傻的不知道江陵的心思;

后来景惜也不屁颠颠的去找江陵寻话题,讲笑话了,而是直接将饭菜端给江陵,有时江陵不吃饭,他便直愣愣的瞧着江陵,直到江陵动筷子,景惜才心满意足的点头吃自己的饭。

江陵想,是什么时候自己对这个陌生的孩子关注起来呢!

怕是那个寒冷彻骨的夜里吧。

那天夜里江陵旧疾发作,胸腔里似有一团火一直再烧,似乎想要将这具残破的身子烧麋殆尽;而就在江陵迷迷糊糊之间,一双温暖的手将江陵给抱了起来,伴随着一嗓子的嚎叫,江陵彼时觉着快要散的灵识渐渐回笼,而后他睁开眼眸,瞧见的是一张惊慌的脸,彼时他似乎是很满意的,至少在这偌大的院子了,还有一人知晓自己死了。

在浑浑噩噩中,江陵总觉着有人在自己身边,一直呼唤自己,也一直拉着自己往前走,直到瞧见一丝光亮,那人也没有松手。

后来,江陵的窗外每晚会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寒冷彻骨的夜里一呆便是大半夜。

江陵是个孤傲寡淡的人,从来不被感情或者世间其他的温情所牵绊,可从那之后,景惜似乎在江陵心里占了个地方,而且在心里越来越重。

“公子,我回来了,今天我采了野蘑菇,可以煲汤喝。”景惜兴高采烈的声音将愣神的江陵唤了回来,他将自己简单的收拾一番,依旧是那个寡淡清雅的病人。

江陵瞥了眼景惜篮子里的物事,没有说话。

景惜习以为常的笑笑,自觉的去做饭了。

时光一点点的消逝,寒冷的冬季也在这一天天之中流散,转眼间便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个个脸上满是喜气,景惜将两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拿了出来,将其中一件灰墨色的棉袄递给江陵,这是半月前李叔给的,说是自家儿子穿的,还没穿几次呢,人就没了。

李叔说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眸子里有点滴的晶莹闪烁。

“公子,今儿个便是大年三十了,将这件新衣穿上,来年便又是一个好盼头。”景惜笑眯眯的脸上满是小心。

江陵瞧着景惜手上那件袍子,那件灰的瞧不出原来颜色的袍子:“公子,这件衣服虽然是旧了点,不过好歹也是算是件新衣不是。”

江陵瞧着景惜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的神色,面上一软:“倒不是我不喜穿,只是你有么,怎不见你穿。”

景惜心间一喜,原来是怕自己没有穿的:“公子放心,我有,您先穿着,稍后我将我的那件穿来,咋们一块去城门口,瞧大家放鞭炮。”

月影摇曳,灯光闪烁,这只怕是自寒冬以来,头一次的欢乐。

男女老少个个满脸洋溢着笑容,个个也穿着压箱底的新衣服,虽都是打了补丁的,可却一点也不影响大家的心情。

江陵立在喧嚣的喜气中,可他却觉着这些欢乐离自己有些遥远,即便是眼前能见着的,也不该是自己的。

景惜瞧着自家公子的神色,虽则并无甚表情,可他觉着今儿个公子有些不大对劲:“公子,今儿个过了,明儿个便又是新的一年,你这病,明儿个便好了。”景惜将江陵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消瘦的脸上满是喜悦。

江陵瞧着他满是喜色的脸,心间的忧郁也少了些,便也勾起唇角,只是垂下眼眸的那一刻,他勾起的唇角便落了下来。

这病能好么,呵!这样偷生便是极好的,何苦来幻想这病能好呢!

新年的喜气一直到二月份都不见减少,可见大家盼这个新年盼了多久,也是,于百姓而言,今年所受的苦难都在大年三十那天都烟消云散,鞭炮放完,陈酿一杯便又是新的开始,新的念想。

转眼间嫩绿发芽,沉浸在冬季肃穆中的人开始忙活,褪掉棉衣换上单衣,个个脸上都是新春之后的欢喜,更是从心间散发而出的喜悦。

春日里的阳光既不刺眼,又不太晒,是以景惜从屋子里搬来一把陈旧的木椅,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打了补丁的墨色披风:“公子,今儿个太阳正好,您便在这歇着,我去外边瞧瞧去。”

江陵瞧了瞧顶头的太阳,时至晌午,外出的人们应当还未归家,此时出去,怕只有关闭的房门,然江陵瞧着那张嬉笑的脸,点了点头:“早些回来。”

院子里种的那颗木槿树冒出来的嫩芽在徐风中慢慢摇曳。

江陵着了件披风立在院子里头,他似乎最近很喜欢站在树下瞧晨光,瞧着顶头的金光点点变成白色,在慢慢变成金色,最后消失。

点点繁星布满高空,一轮半月悬挂其中。

江陵着了件披风坐在院子里,月光隔着树荫打在他单薄的身上,显得有些孤寂。

景惜将温好的药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有从厨房端了些点心:“公子,夜里凉。”

江陵瞧着素白的月光,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澜,如高泉落地:“景惜,若是我死了,你莫要忘了将我埋在城外的那座半山腰上。”

景惜楞了楞,瞧着月光下那道素白的身影,心间竟有些苍凉:“公子,莫要胡说。”

这日,金光如火一般撒下来,一扫往日的素冷,变得极为炎热,这便是炎炎夏日来临的预兆。

景惜从破旧的衣柜里取出一件洗的发白的短衫套在身上,又从箱子底下掏出一些散碎的银子来,便欢欢喜喜的去敲江陵的房门,只是他还未至江陵的门前,便觉着有点不大对劲,往日江陵再如何赖床,也不至于日上三竿都不起身,当下景惜便有些慌。

景惜有些紧张的将江陵的房门推开一条缝,瞧见寡淡的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景惜竟有些不大敢进去了。

金光将破败的屋子照的有些温热,而躺在床上的那人却并无知觉,素白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清冷。

庭前的木槿花随着一阵风飘远,那是江陵最喜爱的一棵树,他自从来到古阳城之后便托人寻来了一株金贵的木槿树,本来觉着这棵树在冬季是养不活的,然而木槿树却顽强的挺了过来,彼时江陵想着自己是否也可以如这棵树一般,躲过寒冷的冬季,跳开炎热的夏日,迎来萧瑟的秋天,继而面对素白寡淡的冬天,可是他却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这破败的身子如一颗被人踩在脚下的小草一般,在如何努力,也躲不过去,可他却依旧坚信,自己可以挺过去,可是……,可是……,世事终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不过如今好了,能在花开时节死去,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只是眼前这个哭的这样伤心,江陵竟也觉着有些莫名的难言。

其实有些人啊,如山间吹来的风,一晃而过,有些人却如春天开的花,虽灿烂却也容易凋零,有的亦如秋天的萧瑟,金黄中带着沧桑,有的亦如冬季飘洒的白雪,点点滴滴落在眉间心头,确实那样的温暖。

而那个叫做景惜的人,却恰恰如冬雪一般,虽相遇不久,却有种相见恨晚之感,只是自己这样的身子,怎能奢求那样明朗的人伤心呢。

花开花落,四散的风吹来,景惜将一只瞧不清楚颜色的木匣子托在掌心,上面刻的花纹早已瞧不清楚,可他还是用粗糙的手细细的抚摸,轻而柔,缓而慢,仿似只要一用力木匣子便会破碎一般。

太阳的碎光洒在破旧的院子里,开满粉嫩花瓣的木槿树伸展着枝叶,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跑进这座破旧的院子里,对着坐在庭院里的人道:“爷爷,这个给你。”

景惜颤着发白的胡须眯着浑浊的眼笑眯眯的冲小孩笑道:“好嘞。”

星光高挂,景惜瞧着闪烁的星光,浑浊的眸子如闪烁的星光一般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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