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將錦瑟記流年

曙色萌動,黃老伯便開始沿街叫賣,“豆腐哦……,買豆腐咯……,”嗓音洪亮,長長的尾音悠揚地迴盪在街頭巷尾。兼賣豆乾時,則省略嘆詞,一句“豆乾豆腐……”鏗鏘有力,響遏行雲。兒時的我,老疑心豆乾或豆腐是石灰做成,不肯吃。黃老伯的家卻常去,他兒子鋒年長我一歲,同一所學校讀書,常相偕上下學,彼此玩得來。鋒的家在湫隘陋巷深處,門口長年堆放豆腐磨和豆腐架,濃濃豆香終日飄散屋內屋外,溢滿小巷,聞着叫人舒心。鋒是幼子,上有兩個姐姐,一家五口全靠黃老伯賣豆腐維持生計,日子清貧卻安然,姐弟也都爭氣,斷齏畫粥,總算學業有成,就職又理想,黃老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自該有他的造化。

黃老伯買賣尚未做完,賣油條的就隨之而來。這時我便得起牀,母親佈置了功課,要晨起默課文,這於我是極不情願的,但有油條吃,只得勉強掙起,睡眼惺忪念上幾句離離原上草。賣油條的大姑娘聲音尖銳且急促,聽上去好像只叫了聲“條”,偶爾還賣馬蹄煎,叫聲變成“馬蹄煎、條”。馬蹄煎是麪粉捏成馬蹄狀,裹了糖炸熟,甜而香脆,又耐嚼,極討小孩嘴喜。

豆腐和油條四季都賣的,爲稻粱謀,小本經營的生意人不分寒暑晴雨,用力的活着,求的是一家飽暖,日月安穩。

我愛吃的大多夏季纔有,逢了暑假午後,遠遠傳來小銅鑼清脆的敲打聲,未幾是渾厚低沉的“四神膏噢,”聲音飽含滄桑。那是賣麥芽糖的來了,不知爲何喚作“四神膏”。做這營生的大抵是瘦骨嶙峋的鄉下老農人,挑一對圓形鋁盒,要買時,掀開盒子,麥芽糖金燦燦的耀眼,用竹片撬開,再拿根小棒裹,不貴,買一毛錢能舔上半天。賣四神膏主營是養脾胃的養脾散,中草藥製成,味苦,裹了糖小孩才肯吃,價較貴,我從來不買,餘錢要留着買冰棍吃。

賣冰棍的大多是孩童,趁了假期做點小買賣添補家用,“冰條,雪糕冰條,綠豆冰條,牛奶冰條……”的叫賣聲略顯稚嫩,卻最吸引我,炎炎夏日,買根冰棍躲樹蔭下慢慢舔吃,一股涼意散佈全身,雖南面王不與易也。賣冰棍的孩子步行居多,也有騎自行車,二八式,車後架馱着冰棍箱,夠不着個,腿穿過三角架吃力地蹬,直蹬到涼月趖西才肯歇。

與賣冰棍相隨叫賣消暑品的再有豆花,仙草果,白粬,都是婦女擔了竹蔑籃走街串巷叫賣。母親不讓我單獨買這些,說她們見我是小孩會欺客,少斤兩。我其實不甚喜歡吃豆花和仙草果,往往是大人買了才吃,還必得自己摻糖,爲的是可以多摻。被稱之爲白殼的白粬更是向來不愛吃,只趁大人不在家時,取幾片拌上水捏成麪糰玩,偏又極易鬆散,後來是連玩都不屑的了。是以從沒買過。

不買的原因不單不喜好吃,零花錢也常不夠,總要花些心思四處蒐羅廢鐵廢紙玻璃瓶,吃剩下的柑桔皮更捨不得丟,曬了藏起來,專等收破爛的。與收破爛的打交道也是母親所不允許的,因爲“不但欺客,還會順帶哄走值錢東西。”只能揹着來,常常是等父母上班後,焦心地等收破爛大着喉嚨的吼叫聲:收破爛哦,雞毛鴨毛書報紙,破銅破鐵紅柑皮,啤酒瓶飲料瓶賣咧。聲音粗獷而又有穿透力,且富有節奏,念山歌似的。這使我很興奮,探頭大叫收破爛的,等下喔,邊跑下樓邊琢磨手中的破爛換了錢能買幾根冰棒。

另有賣腐乳,醬瓜,也都是四序不停歇,多半在臨近黃昏時到來,扛着兩頭各系個小甕壇的扁擔晃晃悠悠,幾聲吆喝抑揚頓挫。正準備炊爨的主婦們便拿了碗盆出來,買的當口相互聊一些東家長西家短。各自做完買賣,夕陽穿樹補花紅,正是炊煙裊裊時,忙碌一天的生意人也收場了,漸暗的天色裏依稀可見他們拖着疲憊的身軀歸家,風雪夜歸人般。

流年似水,浮雲世事多遷變,如今走村串戶做買賣的愈來愈少,吆喝聲亦漸杳,恍若隔世。我曾和朋友談起曾經的老行當,聽者藐藐。作家耿立說,養胃的最好的東西是老家的粥。我想,養心的最好的東西該是兒時的回憶,雪泥鴻爪,那是瑤臺月下的霓裳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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