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錯

我的與廁所一牆之隔的辦公室裏出現一個女人。

一個妝扮時尚的女人。

她翹二郎腿,黑色長筒靴,坐在我凌亂的辦公桌對面,小指微揚,指甲像塗抹了一層風乾的蚊子血,在她纖纖手指間暗紅色煙火映襯下顯得尤爲幽深。她的女式挎包直挺挺立在我辦公桌上一疊厚厚的試卷上,像一塊褐色的石頭,棱角分明地瞄準我的腦袋,可能隨時準備轟隆隆地滾落下來。

而我剛從校長辦公室回來。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說着,我扭頭看了下窗外,看不太清楚,一直這樣,玻璃蒙上了一層薄霧,也可能是灰塵,今天會下雨嗎?誰又能知道呢?

“我的確等了好久。”她淡淡說道,眼角的餘光受我影響似的乜斜了一下,迅速拉回,然後目光直直投射過來,亮閃閃的,細細的,像兩枚簇新的鋼釘,帶着顫巍巍的毛刺,我心頭不由一顫,於是把黑色的寬背座椅向後挪了挪。

“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否則,我肯定會……”我儘量壓低嗓音,喉結也拉昇到了生理極限,彷彿這樣做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情緒,可我覺得還不夠,遠遠不夠,然而只能這樣了。

“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指間的紅跳躍了一下。

“嗯。我也只有一個女兒。”

“可你知道三層樓有多高嗎?”

“對不起。當時正進行期末語文考試,我拍拍她別趴着,沒想到她突然……”我瞥了一眼被她的包包壓在身下、透不過氣似的那一撂尚未批閱的考試卷。試卷上考察了三層樓的高度嗎?對了,這是語文卷子,不會有;也有可能會有,比如汽車、拋物線、氧氣瓶等。世上說不準的事太多了,你又能做些什麼呢?看吧,一個個空蕩蕩的名字,一隻只螞蟻似的,在試卷上,在馬路上,在你眼前,爬來爬去。

“可我知道,只是一眨眼的高度,一聲悶響的落差,就像你背後一塊牆皮的脫落。”她翹起的腿似乎抖動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是衝我嗎?不,應該是我背後那扇越來越模糊的窗戶,也許她只是笑笑,畢竟辦公室裏氣味不是很好。

“曉夢媽媽,別這樣說。”我欠身把椅子向後又挪了挪。

“張老師,那麼,該怎麼說呢?難道是應表述爲‘一朵梅花或者其他的東西飄落?’不好意思啊,我語文不好。”

“不是,這個……”沒辦法,我把椅子艱難地向後又挪了挪。

“我們總是喜歡這樣,就像站在一堆牛糞上扭動腰肢、手舞足蹈,還扯着脖子向四周要求掌聲與歡呼。其實就是一可笑的傻逼。”她看着我,我連忙搖搖頭,又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是呀,我多像一個傻逼!

“曉夢媽媽,在這件事上我有過錯。我……”可pi股下的椅子再也挪不動了,因爲牆體面無表情地擋住了它的去路。然後……然後它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發了瘋的蝙蝠,緊緊抓住我,亮出白森森牙齒,讓我無可逃避。我拼了命地掙扎,無濟於事,只引來它的冷笑連連。

“有過錯?你可能真有錯;當然,也可能根本就沒錯。我們大家永遠都無法正確認定自己應處的角色。因爲這個世界本身就無所謂對與錯,就像她爸爸當初一聲不響地選擇離開我們母女倆一樣。我後來想,她爸爸可能也沒錯。”她深深吸了一口,似乎把整根香菸整個吸進肚子裏,讓煙霧生騰、瀰漫,塞滿整個肺腑。

“對不起,讓你想起這些不快。”我發現自己還坐在椅子上,不覺鬆了口氣,摸摸口袋,卻沒有煙。我向外瞅了瞅,沒人;有人,當然也沒關係,沒有人注意你,都在忙,像一隻只螞蟻。如果我跳起來將香菸從她鮮紅的嘴裏一把奪下然後塞進我嘴巴,會怎樣呢?她會生氣嗎?把我的辦公室一把火燒掉?想想吧,試卷在火焰中翩翩飛舞,像白色蝴蝶……

我笑了。

“呵呵,“對不起”是世上廉價的萬金油嗎?好像什麼都可以用“對不起”來填充或糊上。老師,你也覺得這很可笑,是吧?”

“曉夢媽媽,我的道歉是真誠的。我——”揉揉眼,重新聚焦,我看着煙霧中的她。

“你願意陪她跳下去?呵呵,我說過了,這或許不是你的過錯。或者說過錯本是這個世界的胎印,除非你離開這個世界才能擺脫,但可能離開本身可能就是一個荒謬的過錯。你說呢?”她也定定望着我,眼裏多了許多說不請的東西,就像背後的那窗玻璃窗,也許是煙霧悄然侵入她的眼底了,也許是我的眼睛裏又起霧了。

“你知道嗎?我女兒出事前夜,我夢見她了,她浮在空中,哭着叫我媽媽;我也哭了,向她拼命伸出手,可總是抓不住她。她笑嘻嘻地最後揮揮手,飛走了。”

“第二天本是我的婚禮。她有說過她會祝福我的。”她又說。

“現在她還躺在重症監護室裏。我必須得走了。”她將菸蒂扔在地上,像扔下一聲嘆息,然後慢慢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我想站起身送送她,可我沒站起來。因爲我聽到椅背後牆皮脫落的聲音,第一次,一點也不好聽,像在尖叫,又像在哭泣。我扭過頭去,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灰白牆皮,彷彿汽車碾碎的斑馬線;看到牆上一張長長的咧開的嘴,黑洞洞的。這張嘴好熟悉!

“張老師,讓你擔任班主任,僅一個月,工作怎能出現這樣嚴重的問題,尤其在這個關乎學校等級評定的關鍵時刻!”校長欠了欠他肥大身軀,端起透明的茶杯,綠綠的茶水,綠綠的突出的眼睛。

“校長,我,我沒想到……”

“什麼叫沒想到?”

“那錯全在我,我接受學校的任何處分。”

“嗯,事情己經發生,就必須面對,對吧。當然,這得聽上級部門的意見。你還年輕!”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茶葉也被他喝了進去。

……

一張處分通告穩穩地貼在會議室外的布告欄內。他們也給了我一份,縮小版的,紅紅的圓印章像一道符印,孔武有力地壓在我的名字上,醒目無比。

臺下黑鴉鴉一片。

臺上齊刷刷一排。

我低頭站在中間,像個什麼呢?像夾在中間的火腿吧,可能是我餓了,或者大家也都餓了,都開着一張張黑洞洞的嘴巴。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那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頭,打開。

“尊敬的各位領導、同事、家委會成員:由於我工作的過錯,以致於……”一種痰似的東西突然涌堵在我喉嚨裏。我輕咳幾下,清了清嗓子,可是似乎沒用,反而越積越多了,像下水道的墨汁般污水不停向上翻涌。我必須把它吐掉,我必須讓他們看到我的真誠及他們想看到的東西,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我妻兒還躺在醫院裏,可惡的肇事司機!回頭看看上面的領導們,他們或面無表情,或面帶微笑,好像都在注視着我,又好像在盯着亮亮的手機。下面的也是。於是我轉身朝向門口,竟沒人阻止我,我大步走了出去。

三樓層,不低,也不高。

我努力伸長脖子,張開嘴,什麼都沒有。我又把手伸進口腔,掏了一通,依然是一無所獲,也許它溜走了吧。我把腦袋儘量探出欄杆外,朝下面望去,下面好像有個東西,不規則的形狀,實在形容不好。它到底是什麼呢?我必須知道!然後才能安心繼續做洗心革面的檢討。不能耽誤,於是我手一撐,躍過亮亮的欄杆,身體像一塊牆皮落了下去,甚至沒有優美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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