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01-

他丢失了一根芦苇,再找不回。老家漫山遍野的芦苇,但唯有那根无可替代。

高二暑假的某天午后,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门前马路上,如万千箭矢,激起飞扬尘土。尘土终究被雨水驯服,流淌在地,发出温热泥土气息。

大雨过后,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人们躁动内心也被安抚平静。

夜色渐渐四合,两旁路灯有序亮起。昏黄的灯光,散落在地,溢彩流金。

此刻,一个身影慢慢走来,又慢慢离去,消失在尚有微光的小街巷尾。

像电影中慢镜头,一帧一帧播放,一分钟似是一年。

十年了。她终于回来。

-02-

十年前,他8岁,二年级,与她同班。

在懵懂无知年纪,她身影如白色蝴蝶飞入梦境。翩跹,灵动,笑容纯真,肤色白皙。

她家在小溪边上一座古旧民居宅院。宅院背山临水,山色葱茏,水声欢畅。古宅灰瓦白墙,墙上有六十年代留下的红色革命标语。

宅内五个四合院门廊相通,每个四合院中间是天井,阁楼与栏杆皆为木质榫卯结构。入口处有绿色琉璃石屏,上面爬着绿色青苔。

古宅左侧常是青青竹叶繁茂,右侧则三两棵桃树花开。通向大路的石板路旁有半亩方塘和几方菜地。夜晚时,蛙叫虫鸣,流萤与星星相辉映。

那时候的她,就是走在这样的乡间小路去上学。

二年级结束那年,她转学了。

-03-

每年回老家,他都沿溪水环村庄走一圈。一次次路过古宅,以为她会出现。不过是一次次路过回忆。

他甚至不记得他们是否有过对话,他执拗抓住的不过是逐渐模糊却依旧生动的身影,或者说是羽化的,一切美好想象本源般的存在。

那年,她走了,无声无息,像篇没有铺垫的短篇故事,将赤裸裸的事实开篇陈述。故事后面是什么,与她相关,却又与她无关了。

他怅然若失,却无以名之。在尚不懂忧伤的年纪,只能心中默默铭记。没过多久,他给她写了一封信。

精心挑选的橘色信纸,信纸上有蓝色纸飞机飞起。一笔一笔无比庄重地写下稚拙的字,放进简洁的白色长方形信封,小心翼翼贴好最新出版的邮票。

在一个傍晚时分偷偷投进每天上学经过的绿色邮筒。信件“咚”地一声掉落,像经常在溪边玩的打水漂的石子一样沉入水中。如同一种告别,却又满含期待。

日子一切如常。是谁在心里悄悄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童年》的歌声中慢慢萌芽。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盼望长大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这首歌仿佛是时光自己发出的声音,有回忆应有的质感。当伙伴们不再唱这首歌时,童年便已结束了。

-04-

一段时期结束,一个新时代就来临。随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音乐浪潮汹涌而至。

任贤齐的潇洒风流,一曲《对面的女孩看过来》风靡每个村落每个缝隙,成了男孩们挑逗女孩的必唱曲目,“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孙燕姿的动感活力,《超快感》酣畅淋漓,直冲云霄,“感觉对了我要出发,用我自己的步伐,告别所有旧的想法......”林志颖的阳光帅气,《十七岁那年的雨季》迷倒万千少女,“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回忆起童年的点点滴滴,却发现成长已慢慢接近.......”谢霆锋的狂放不羁,《因为爱所以爱》震撼躁动的灵魂,“因为爱所以爱,感情不必拿来慷慨,谁也不用给我一个美好时代,我要你现在.....”小虎队的青春无敌,《青苹果乐园》聚起了一个又一个情比金坚的小团伙,“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还有,还有BEYONG《光辉岁月》、《海阔天空》,张宇《雨一直下》,林志炫《单身情歌》,4 in love 《一千零一个愿望》等等。

那个时代的歌手简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每一个都是冉冉升起的巨星,无比耀眼,无比激动人心。

尽管是山万重,水万重,也阻挡不了音乐浪潮席卷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

一盒盒磁带在小伙伴之间流转和播放,随之被音乐唤醒的是少年少女一颗颗情思萌动的心。他们都以分享内心深处秘密作为感情铁的凭证。

“诶,你还是喜欢着那个女孩吗?”欣问。

欣比他大几岁,是他年少时最好的朋友。一只白色哈巴狗总是与她如影相随。山村几乎没人养宠物狗,土狗倒随处可见。她也因此显得特别。

“嗯,虽然我只记得她模糊样子。”他确定地回答。

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他人是不确定的,自我是不确定的,连生命都是不确定的。唯有这点可给出确定答案。

只是,她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是否结交了新的朋友?是否还会回来?不知道。杳无音讯,像从未有过的存在。有时他想,她也许是自己幻想的人物。

“据说,她是去了S市,我有个与她家相熟的亲戚偶尔提到过。”欣有一天兴奋地告诉他。“如果哪天你去了S市,没准就能遇见她。”

两年后,欣初中毕业,去了G市找工作。为了支持弟弟妹妹读书,放弃了继续上学的机会。

他做了个重大的决定,离开家乡,去S市上初中。

-05-

S市,一个太大的地方,无边无际,人潮涌动。它的庞大吞没个体的身影,声音。

无落日藏在山后,无星空闪烁黑夜,也无流萤与蛙鸣装点静寂时刻。汹涌澎湃的音乐在此反而像失语了一般。

来到城市生活,学校同学眼光异样,家中父母争吵不休。青春期的幻想,是化也化不开的忧伤,是驱也驱不散的哀愁。

互联网时代开启,没人再听磁带,改听Mp3。电脑笨拙如黑白电视机,拖着沉重主机。网页聊天室里如火如荼,OICQ中暗传密语,仙剑奇侠传第一部单机游戏正在风行。

每个人都像重获光明,“看见”隐藏在赛博空间的个体闪现微微光亮。

她,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像是大海里的沙,像是银河中的星。咫尺天涯。

尽管渺茫无依,但这是他离她最近的距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样的空气,看同一轮明月。

-06-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他从《挪威的森林》中看到这句话,深以为自己就迷失在这样一片森林中。

高中解不完的数学题,背不完的文言文,看不透的化学反应,摸不清的物体加速度,记不住的历史年月,理不清的政治命题,讲不明的黄赤交角,排不对的DNA组合,听不懂的英语听力。

森林隐隐闪现的阳光,来自课堂上偷偷阅读的“课外书”,来自睡梦中偶然闪现的身影。

会有相逢的一天吗?来到S市的第三年,他已不再确信。

他阳光帅气,成绩优异。课桌上偶尔出现悄悄放置的千纸鹤与荧光棒折的星星。突然下起雨的路上也会有身后悄然递上的女孩的雨伞。

他内心一再确定,她们看到的不是真正的自己。没人能够理解,相继淡去身影。

真正的自己,会不会也像《斯普特尼克恋人》中的堇,去了镜像另一面,留下如此空洞、贫乏的身体。风吹过,都是荒凉的声音。

只有前进的方向确定无疑,那就是高考,思想的坟场,哀歌会悲壮响起,那些“为你好”的人会为你欢送远行。

-07-

高二那年暑假,他回到老家。

在那个尘土被迅疾雨点激起,街道闪着昏黄灯光的傍晚,她的身影出现,轻柔脚步,清扬婉兮,天鹅脖颈,婉如清扬。

电影的镜头,一帧一帧是脉搏的声音。直至拉下夜幕,片尾曲尚未唱响,她又不见了踪影。

“枫,来我家玩吧,灵回来了,在我这。”秋打电话给他。秋是他和灵的小学同学,与灵住在同一宅院。

他心跳猛烈,慌不择路地跑过去。额头浸出细细密密的汗水。进入门槛后,他像做错事情一样变得畏缩,甚至不敢擡头望她一眼。

她真切坐在一旁,却如同虚幻。对话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何时终结的。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过对话。以至暑假结束后,他仍然想不起那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回S市前,秋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喜欢就要去争取,祝你幸福。这是灵的手机号码******”。

他感到自己的自私被伟大地成全,欢喜而又难过。

然而此刻,银河,只是一个短信或一个电话的距离。

-08-

回S市后,他一直没有给她发短信,也未曾打过电话。

一次次在摩托罗拉手机按键上按下她的电话号码,然后一次次从黑白屏幕上删去。

编辑好的短信“我是枫,你还记得我吗?”一次次存入草稿箱。

终于有一次,闭上眼睛,把心一横,用力按下发送键,又因网络信号不好没有发送成功而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害怕失望、失去、失落吗?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结果,他经常会这样问自己。

在盛大的美好面前,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但每次看到这个电话号码,就足以慰藉在题海作战中空虚而麻木的心,一扫所有阴霾。

一天周六早上醒来,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她的名字。

他看着手机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握着手机的右手轻微抖动。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次确认。

屏幕亮着,手机震动不假,来电名称也没错,清晨的阳光淌在书桌上也带着应有的温度。既非夜晚,应该不是梦。

手机铃声慢慢减弱了,他不再迟疑,立刻按下接听键。生怕慢了,洞口唯一一线光就要隐没。

“你好!我是枫。”他清了清嗓子,稳定情绪后说道。

“你好!昨晚是你给我打电话吗?”手机里传来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缥缈,轻柔,没有存在感。

他即将脱口而出“没有啊”,还好立刻反应过来,兴许是昨晚看着这个号码睡着的时候不小心按下了拨打键。

“是啊,灵,你还记得我吗?”这句在脑海中温习无数遍的话语终于倾泻而出,听到耳朵里,仿佛是借由别人的嘴说出,语音语调都充满紧张感,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09-

自从那次鬼使神差接到电话后,他们常有联系。

一个崭新的神奇的美妙的世界,如同画卷向他徐徐展开。灵,就读于S市最好的中学,住在一个有许多木棉树的地方。一到三月,木棉花如火焰一样燃烧。她喜欢文学和电影,最喜欢顾城的诗,最爱王家卫的电影。开心的时候话语如珠,不开心的时候静默如树。

他曾问她,“收到我小时候寄的信吗?”

她说,“好像有,被父母截留了。”言语中似有抱歉之意。

“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写信。”他说出这句话,像许下一个承诺,又像一种试探的征询,心里有种微妙的波动。

“好啊。”他预料她会这么回答。但是,电话那边迟迟没有回音,足足沉默了三四秒。

“怎么了?”他小心谨慎地问道。

“没什么,我们这样聊聊挺好的。”“你平时听音乐吗?”她赶紧岔开了话题。

“嗯,流行乐比较少听了,主要听班得瑞轻音乐和爱尔兰风笛系列。你呢?”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脑海中响起班得瑞《迷雾森林》的旋律。

“我喜欢听英文歌,最近特别喜欢的一首是《Over The Rainbow》,你听听看。”她说着,电话边传来音乐的声音。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Skies are blue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

-10-

兵荒马乱的高三如期而至。

文理分科,文理之中再分不同专业。班级重组,重组之时再分普通班、重点班、尖子班。课室从这边换到那边,桌椅从楼下搬到楼上,老师由A,B,C变成D,E,F。

一切井然有序,而破碎与分裂,陌生与茫然,空虚与慌张,则无人关心,都在各自悄悄承受和消化。

“灵,我有时觉得世界好挤,稍有不慎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在一次模拟考结束后,他感到失落,于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不挤吗?不过,还好,我们不孤独。”她很快回复了信息。

“是啊,还好,我们不孤独。有音乐,还有你。”他想这么回复她,但终究没有。

“努力变成考试机器,就为上个好大学吗?人生意义究竟是什么?”他开始怀疑,并且不由自主思考这宽泛命题。

“少年,努力呀!待到刑满释放之日,青春作伴好还乡。”没等他回复,她已经发来第二条信息。

“你会回去吗?”他有些许惊讶。

虽然他们都在S市,但却相差40多公里,在没有自由和地铁的年代,他们连见一面都如隔山海。

“是啊。我想回家看看溪边那片芦苇。”她说。

-11-

她为什么会喜欢芦苇?

他记得在逛书店的时候,看见过一本书《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所著。

书面内容简介部分写着:“人既高贵又渺小,人因思想而高贵,高贵到知道自己渺小和高贵。人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所以他是一根芦苇,但他因为会思考,可以囊括宇宙,可以通向无穷,这就是人在宇宙中的全部尊严。”

脆弱与渺小,可以理解。那些未能坚持到最后而退学的学生,那些因为高考失常而神志不清的学生,那些因为被老师批评而跳楼的学生,他们曾如夏花一样绚烂,现在却枯萎了啊。思想的高贵又在哪里呢?思想这个东西,我们曾经有过吗?试卷正确答案永远只有一个,记住就行了。

想到这,回过神来,书桌上的一叠试卷还没开始动笔。算了,不想了,高考这个东西太顽固了,还是先过了这河,再拆这座桥吧。

因为,只有河对岸,才有芦苇迎风飘摇。

-12-

七月。高考结束。回到老家。

山间清晨雾气慢慢散去,太阳睁开惺忪睡眼。溪流携着柔光欢唱,哗啦哗啦唱得他心里慌张。四周的田野刚种上嫩绿的叶苗,吮吸够了夏天的雨水,枝叶饱满。

山脚下溪水旁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有块2米高左右不规则形状的巨石,阳光正好铺在平滑的斜面上。

坐在巨石斜面望去,对岸是一片芦苇丛林。凉风习习,芦苇摇摇。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眼前画面如诗。

“嗨,枫。”声音从芦苇丛里传来,清脆、灵动,似燕语莺声。

她左手执一杆芦苇出现,隔着一条小溪,在他面前。一阵大风吹来,裙裾飘动,长发飞舞,无数朵芦花腾空飞起。时空停滞在那一刻,空气中微尘缓缓移动。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当下的感动里失去了其坚硬的,对抗的,不可逾越的品性。

如顾城所说,“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13-

如果时光就静止在那一刻,多好。

可落花流水,浮萍聚散,他们最后没有走到一起。

多年后的一天,他在网络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蒹葭者,芦苇也,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思绪无限,恍惚飘摇,而牵挂于根。根者,情也。相思莫不如是。”

相思莫不如是。相思莫不如是。

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