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草的味道

有着綠色玻璃罩尖頂的赭褐色辦公大樓在深圳街的南側,在前前後後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築之間,像一個灰頭土臉的鄉下人禹禹獨行在華麗的城市的街路上,不太敢擡頭,顯得有些自卑和無奈。在這幢樓的四層靠近局長辦公室旁邊的那間辦公室的門虛掩着,渾濁的陽光從門縫裏透出來直直地閃現在暗色的走廊裏,在清晨上班之前的這段時光裏,它彷彿是最充滿生命力的。


此時從虛掩的門裏斷斷續續地傳出說話聲,你一句我一句的散亂地聊着。是鍾霖和一大早從老家坐車到省城來的大哥,在辦公室裏見面,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老闆椅上微揚着身體,黑色T恤穿在身上端莊得體,已見稀薄的頭髮向一側梳理着,俊朗的面孔在晨曦中似乎閃着光芒,一雙明亮的眼睛親切地望着自己的哥哥。和他相貌很相似的大哥坐在他的對面,向他輕彎着腰探着頭,黝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大哥在弟弟面前完全沒有了在玉米地前的自信,地裏的千萬株玉米是他的兵受他管理,他大喝一聲誰敢言語。可是弟弟,他親他疼他可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是城裏人了。

“大哥,這麼早怎麼不到家裏去,非到辦公室來?

“你家衛生太好,澄明瓦亮的哪敢邁步呀,再說你媳婦也瞧不上俺們這些人。”

“唉,窮他媽高傲有什麼了不起的”鍾霖厭惡的眼神瞥向窗外無可奈何地說。

“葉子,什麼時候去北京念大學?那是個好孩子,見俺們都可親了。我這次就是爲這事來的,這不咱爹孃還有老妹子捎點錢給葉子上大學用。”大哥一邊說着一邊從腳旁的舊黑提包裏謹小慎微地摸出一個褪了色的紅包,然後兩隻手舉到了弟弟眼前,還是笑着眼光裏滿是欣喜和慈愛。

“大哥呀,你們掙點錢不容易,快拿回去!”鍾林連忙坐直了身體擺着手,眼前浮現着他們在田間揮汗如雨,在飯桌上清淡寡味的進食的情景,一時間如梗在喉聲音變調。

“拿去,拿去,這些年你也沒少幫家裏,父子哥們的客氣啥。”大哥將紅包塞到了鍾林的懷裏後才放心坐下,像辦完了一件大事似地擡起手抹了抹雜亂斑駁的頭髮。

鍾林發現大哥的舉止和神態越來越像父親了,社會發展這麼快,可是爲什麼老一代和新一代的農民卻仍然沒有改變,他們面對城市和城市裏的人羣還是有那麼強的距離感即使親近如他和哥哥之間。鍾林一時無語,他轉過頭去看見窗外深圳街上已經是車水馬龍,交通早高峯又開始了。

“二弟,家裏知道你和你媳婦的關係也弄得不太好,凡事你就多忍着點吧,這城裏的女人和鄉下的女人是不一樣的,何況人家爹以前還是局長。“大哥實實在在的有些心疼弟弟了,像似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定了決心吞吞吐吐地說,

“咱村村長說,你老丈人退了之後不少人擠兌你,要不以你的才幹當個副局長沒問題,現在就不好說了。“

“村長還挺懂政治呢,他說的有道理。“鍾林訕笑着答道。

“二弟,你說你當年大學畢業分到城裏也沒個靠山,後來給局長當上女婿了,不但咱家全村人都樂完了,可現在看看也不知道是好事壞事啦“大哥感慨地說。

“來的時候娘還特意囑咐我,讓你和你媳婦好好嘮嘮,葉子都這麼大了,還得好好過,和我們近不近面都無所謂。”大哥的眼神躲閃着說。

“大哥你回去和娘說我會處理 好的,讓她老人家放心。”

“那好、那好,你是有文化的人會處理好的,大哥知道。那我就回去了。”

“大哥你吃完中午飯再走啊?”鍾林急忙站起來挽留,手臂伸開向着大哥起身的方向攔着。

“不吃了、不吃了,你們城裏的飯菜太貴,別浪費了,走了啊。”大哥拎起黑提包轉身就走像在老家勞作時那樣輕便靈巧,走到門口的時候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拍弟弟的肩頭,討好地笑着“回去吧,回去吧”,臉上深刻的皺紋靈活的扭動着曲線,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愛。


鍾霖回到辦公室後,依舊仰躺在老闆椅裏,很自然隨意的在桌面的煙盒裏抽出一支菸銜在嘴邊用火機點燃。他大大地吸了一口後將清煙吐出來,之後又迅速地被他的鼻孔深深地吸進去,濃烈的菸草的味道,在鼻腔和胸膛裏讓他有種麻麻舒舒的感覺,彷彿自己作爲男人是如此飽經滄桑和堅強,陡然增長了豪氣。菸草燃燒後辣辣而又香熟的味道總是綿綿長長的圍繞彌散在鍾霖的身旁,像濃重的無法化解的陽光和空氣,吸引的隔壁財務室的盧曉喬在兩個人獨處的時候漂亮的臉蛋總緊緊地貼在他胸膛上並深深地吸着,太喜歡你身上這種菸草的味道了,盧曉喬每每癡迷地說。

上班的時間到了,辦公室的門陸陸續續地敞開了,腳步聲和說話的嗡嗡聲凌厲迅速地驅趕了原先的寂靜,也讓陷入沉思中的辦公室主任鍾霖習慣性地起身踱步到旁邊的局長辦公室。在向局長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今天的日常工作安排後,鍾霖看到局長光禿禿的腦袋擡也沒擡的只淡淡地迴應了一句知道了。真是小人得志,副局長剛扶正幾天呀,這譜擺的!鍾霖恨恨地想。

他回到辦公室後一眼看到大趙坐在他的椅子上眯縫着眼睛晃呀晃的,自我陶醉的像一隻懶貓。看見鍾霖回來了他挺直了身板,笑眯眯地對鍾霖說:“哎,主任向領導彙報工作去了?你昨晚上出去喝酒了麼?”

“沒有,看樣子你喝了?”鍾霖鄙夷道。

“那當然,我們和曼麗一起喝的可高興了!“大趙的表情有點曖昧。

 “嘿嘿,曼麗總打聽你,說你好長時間不聯繫她了,哎,哥怎麼的了把人家給忘了?“大趙意猶未盡地接着說道:“哥,我看她對你是一片真情就替你承諾了 今晚領着你和她聚一聚”。

“得了,別扯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鍾霖向他一擺手表情淡淡不可抗拒地說。

“好,既然你如此絕情就別怪我和曼麗直說了!”大趙的憨勁上來了,竟然還有些生氣了。

“呆子,你不絕情就替我接受曼麗的這份真情吧!”說完鍾霖也忍不住笑了,拿起一份文件向隔壁財務處 走去。


剛走到財務處的門口,鍾霖就看到裏面男男女女的幾個人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在評頭論足,新穿着藕荷色連衣裙曲線曼妙的盧曉喬,被圍在人羣中在別人豔羨的眼光中有些羞赧,微低着頭兩隻手交錯在一起不知該放到何處。

劉姐快人快語地說:“曉喬三十多歲的大姑娘了,早該打扮打扮自己了,以後要對自己下手狠一點!“

黃老邪磕磕巴巴的問道:“你、你還沒有男朋友吧?我、我讓老伴儘快給介紹一個,多漂亮的姑娘,看誰有這個福氣”。

“喬姐太顧家了,平時真不捨得買件衣服,都說她多少回了。”一個辦公室的靜靜嘟囔着盧曉喬。

盧曉喬聽到有人走進來後,一擡頭看見一隻手舉着份文件,一隻手插在筆挺的西褲兜裏的鐘霖正用愛戀的眼神注視着自己,心間一股暖流噴薄而出,不自禁地從人羣中衝到鍾霖的眼前。

“好看麼,你說呀?”盧曉喬明亮的雙眸中透出一絲渴望和自豪,飽滿的紅脣調皮的動了動,秀美的臉龐不管不顧地向前衝快觸到了鍾霖的鼻尖。鍾霖下意識的向後退了退一時尷尬的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帶着慌亂的笑容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時間喧鬧的屋內竟沒有了聲音,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倆個人,劉姐偷摸的用腳踢了一下還沒緩過神的黃老邪,兩個人哼哼哈哈地轉身走了,其他人沒話找話的也聊起了別的事。盧曉喬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吐了吐舌頭,伸手拿過來了鍾霖手中的文件,自言自語地自我解嘲道,我是來拿文件的。



巷子裏推車叫賣的商販,下了班和放了學匆匆向家趕的大人孩子,裏出外進高低錯落的房屋前散亂堆放的雜物,斜陽金黃色的光芒色彩斑斕地輝映着城郊這片雜亂的場所。鍾霖站在盧曉喬租住的二層樓的靠西一側的窗前眼花繚亂地望着這一切,心裏不禁升騰起了一種暖暖的倦鳥歸巢的幸福感。盧曉喬穿着粉色的吊帶和白灰色的棉紗短褲在窄小的廚房裏叮叮噹噹地忙乎着,她豐滿的胸前不停地抖動,翹臀尖挺而富有活力,恰到好處的豐腴的曲線,盡顯着女人妖嬈的風韻。

不一會兒的功夫,沙發前的小方桌上已經擺的滿滿當當的了,木須柿子微酸的氣味和黃瓜拉皮清涼的氣息在屋內不大的空間裏飄蕩,鍾霖像抵不住誘惑似的早早便坐在了桌前讚揚起盧曉喬,“美女動作可真快呀”,“從小就做一大家子的飯,這還算個事麼?”盧曉喬一邊說一邊從廚房裏拿出一瓶白酒和兩個玻璃杯,額前斜分的秀髮和汗津津的小巧的鼻翼讓她顯得更加嫵媚動人。

 “好了吃飯啦,那,把酒打開。”盧曉喬歡快地將酒瓶遞到了鍾霖面前,又將兩隻酒杯分別擺在了桌上。

“怎麼今天要認真地喝呀?”

“不和你認真地喝,你又該出去和別的女人喝,把你喝倒得了。”盧曉喬嬌嗔着,將一雙筷子放到了鍾霖的手中。

“那不都是應酬麼。”鍾霖嘿嘿地笑了笑。

“騙誰呀,都多長時間沒來了,還知道想起我嗎?”盧曉喬用嗔怪的眼神瞥了鍾霖一眼。

吃了幾口菜後,鍾霖舉起滿滿的酒杯對盧曉喬很堅決地說,曉喬,咱們好久沒在一起舉杯了,爲了表達激動的心情,我們喝到杯中的一半吧。盧曉喬聽話地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將酒杯送到了脣邊一口氣喝掉了一半,可是放下杯子後卻發現鍾霖只抿了一小口,正眼睜睜地盯着自己笑呢,盧曉喬氣的站起來一擰身倚到了鍾霖的身邊,一隻手掐住了鍾霖的一邊臉蛋另一隻手拿起他的酒杯按到了嘴邊撒嬌地說,喝,快喝,你真壞,你總壞我……

兩杯酒過後,鍾霖已有了些醉意,盧曉喬的眼神也變得迷茫起來,鍾霖忽然想起了今天上午在辦公室發生的事,有些不解地問:“曉喬,上午怎麼衝動了,當着那麼多的人面前問我你好不好看?”

盧曉喬表情變得落寞了,片刻沒有了聲音而後目光凝望着鍾霖,緩慢且幽怨地說:“其實,單位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們的事,只有你還在自欺欺人。”

鍾霖沒有勇氣去迎接盧曉喬的目光,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隨手從桌上的煙盒裏抽出了一隻煙點燃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淡藍色的煙霧籠罩着兩個人,窗外市井的吵雜聲不斷地傳進屋內,讓鍾霖的心情更加煩亂。

盧曉喬無語靜默了一會兒,轉過頭去眼神漠然地飄向了窗外像是在自說自話:“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們走到一起,但我真不知道我們之間什麼時候會是盡頭,有時候想早點結束,有時候又害怕那一天真的到來,心裏總是放不下你。知道麼,上班的時候看到你想起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內心滿滿的幸福,可下班後看到你和他們去酗酒,心裏又失落又擔憂,到了晚上自己一個人傻傻地想啊,我們倆是一家的多好,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我會拉住你不讓你去和他們喝酒,你一定會聽我的話的,因爲我是你的老婆呀……”


 “我知道你也很苦悶,仕途不順婚姻又是名存實亡,真不知道你當初是怎麼選擇的?”

“用我女兒葉子的話說,我們的婚姻一開始就是功利性的,她媽媽身體裏流淌的是城市的血脈而我的骨子裏永遠充滿着泥土的氣息。”

“葉子說的很深刻,這孩子挺有意思的,我們集體出去遊玩的那幾次,她好像明白什麼似的,一雙大眼睛總盯着我看,圍我身前身後的轉悠,阿姨長阿姨短的。”

“她們這代人一定不會像我們一樣活得壓抑,她最近總神神祕祕地勸我,‘爸爸,勇敢點再勇敢點,人生苦短別太委屈自己又害了別人’”



夜色如水一樣無聲地浸漫上來,臥室裏凌亂的牀在夜色裏暗着,盧曉喬的臉和絲滑的秀髮緊貼在鍾霖汗津津的胸膛上,像是一直如此從未分開過,仰躺的鐘霖摟抱着盧曉喬,手在她光滑圓潤的肩頭輕輕地拍着,這裏彷彿沒有了時間和空間,彷彿一切從未開始更不會結束。

“真想就這樣下去,一直到老。”盧曉喬喃喃地輕語道.

“人生哪能盡如人意啊.”

“知道嗎哥哥,我總感覺你心裏藏着很深的世界我總是傻傻地看不明白,也許有一天等我看明白的時候你已不在我身邊.”

“聚散苦匆匆,誰又能把握的住呢.”

 “真到了那一天,你還會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嗎?”

“至死也不會忘記的,你給了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

“你這麼有魅力的男人,身邊是不會缺女人的,怕是到那時早已將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那你當年也是被我的魅力征服的了”鍾霖嘿嘿壞笑起來.

“你真壞,那年大家聚會散了以後,你非得領人家去唱歌,結果我把自己唱進去了.”盧曉喬幸福地笑了笑後表情開始變得默然,不禁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你不也是半推半就麼.”鍾霖還有了些自豪感.

“我確實是心甘情願的,聞到你身上菸草的味道,看到你憂鬱的眼神,我的心都醉了.這些年在單位你沒少幫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環境裏如何生存下去,小女子無以爲報所以只有以身相許了.”盧曉喬擡起手來愛戀地輕撫着鍾霖覆蓋着堅硬胡茬的下頜,在盧曉喬的眼裏那多像家鄉山巔的一叢秀木。

“我們都是農村孩子出身,我知道在城市裏的艱辛,幫幫你純是道義上的,哥哥講義氣麼?哎,你爸爸現在怎麼樣了?”鍾霖忽然想起了盧曉喬患了前列腺癌的父親.

“還能怎麼樣維持唄,爸爸倒挺樂觀的.但是沒有辦法,這種病就是時間的問題,我現在都不敢想這些事太痛苦了.”盧曉喬的聲音無奈又低沉.

“叔叔辛苦了一輩子,到老了又重病纏身,真不公平呀.”鍾霖感嘆道.

“他一來電話總問起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鍾霖無言以對,臥室裏靜寂的只有兩個人的鼻息聲,絲絲縷縷若有若無.


“曉喬,我該回去了.”

“非得走麼?我總想在清晨時能像你的老婆一樣叫醒你.”

“葉子一個人在家,她媽媽幾天沒回家了,葉子提醒我,她的阿姨怎麼這麼多,媽媽總說到阿姨家去.”

“那就回去吧哥哥,記得拿走我今天一起給你買的那件白格半袖襯衫,你天天穿着深色的衣服多熱啊.”


小巷昏黃的燈光在午夜十一點的時候將鍾霖的身影拉的長長的並遲緩的在小巷裏飄着,他手中的衣袋也隨着腳步輕輕搖擺。夜已無聲,鍾霖的心裏空落落的,是傷感還是愧疚就如這盛夏的暖風捉摸不定。




盧曉喬的家是在這個城市五百里之外的地方,去年初秋的時候鍾霖和她乘了六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後,又坐了半個小時的出租車纔到了那個山水相依的小村莊。高高的山嶺逶迤起伏,三四十戶的民舍靜靜地鋪展在山腳下,溶溶流水在村邊環繞流淌,九月時節和煦的陽光裏田野的清香清冽綿長,盧曉喬和鍾霖大包小包地拎在手裏就這樣在一個近黃昏的午後走進了盧曉喬的家鄉和她過往的生活。

一拐進盧曉喬家的巷子時,她調皮的回過頭來笑吟吟地望着鍾霖,看到他喜氣洋洋精神氣十足的大步邁着,滿意地說:”嗯,還真有點上門女婿的樣子。”鍾霖打趣地回道:”這可是你巧兒自己找的婆家呀.”兩人說笑着來到了盧曉喬的家門口,一棟十幾年前建的房子,房脊低矮瓦片灰白,水泥的牆面斑駁破舊,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依然在風雨中堅守.方方正正的院落裏卻是乾淨利索.聽到說話和腳步聲,一箇中等個頭的老人從屋內急急地走了出來.老人背微弓,臉色有些灰黑,額上的皺紋細而長,一雙和盧曉喬一樣的大眼睛裏盈滿了笑意,見到鍾霖忙鄭重地點點頭.

“鍾霖,這是我爸爸.”盧曉喬在兩個人中間介紹,”爸爸,這是我男朋友鍾霖.”

“您好,叔叔.”鍾霖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了老人乾瘦粗大的手掌.

老人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鍾霖,片刻竟忘了回話,醒悟過來後忙不迭地回道,慈祥的目光仍停留在鍾霖的面孔上,”嗯,挺好的,挺好的.”不知道是回答鍾霖的問候還是說鍾霖挺好的.

“行了,行了老頭子,看把你樂的,趕快讓他們進屋吧。”盧曉喬的媽媽也從屋裏趕了出來,身形消瘦的媽媽很親切的一手拉一個人的衣袖將兩人拉進了屋內。

屋內還是老式的結構,越過竈臺,鍾霖看到西屋堆放了幾袋糧食和幾個小樣式的農具,東屋就是主人居住和待客的地方了,鍾霖感到這樣的環境熟悉又親切,不禁多看了幾眼。東屋炕沿前的圓桌上早已擺上了一盤還帶着水珠的紅豔豔的西紅柿和一盤圓溜溜的粉紅的李子,盧曉喬的爸爸一邊盤腿坐到了炕沿上,一邊拉着鍾霖也坐了下來。媽媽拿起了一個西紅柿一直遞到了鍾霖的手裏,熱情地招呼着。

“吃吧,都是自家產的,什麼肥也沒上。”

“城裏人叫綠色食品。”爸爸將話接了過去,“小鐘是當幹部的吧?”

“什麼幹部,小把戲。”鍾霖笑了笑。

“年輕人不着急慢慢幹,我年輕時當過會計後來你嬸不讓幹了,要不也能當個大隊書記啥的。”

“大隊書記就缺你這樣的。”媽媽揶揄道.盧曉喬在一旁噗呲笑出了聲.

“農村的環境不太適應吧?”

“叔叔我也是個農村孩子,我的父母和你們一樣也都是農民,到農村來感到特別親切”

“那就好,那就好,咱農村人都淳樸.”

盧曉喬一共七個兄弟姊妹,現在只有年紀大一些的大姐在家裏留守,其他人都四處打工去了,做晚飯的時候大姐過來幫忙,盈盈滿滿地做了一桌子菜.桌子中間的大圓盤上盛滿了雞肉,大雞頭突兀地在上面挺立着.大姐一邊捲起腰間的圍裙擦手一邊調侃,新姑爺上門小雞嚇掉魂.

碗筷擺放完大家落座後,盧曉喬的爸爸認真地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地將雞頭夾放到鍾霖的碗裏,鍾霖連忙站起來推讓,爸爸不容置疑地又推了回去說,這個特權以前是我的,現在給你了.大家都哈哈笑起來,歡快的笑聲在夜色中傳出很遠,在那一夜在這個樸實的農家幸福比夜色還要濃重.


晚飯後鐘霖和盧曉喬踱步到村東的河邊,兩人相擁坐在溫軟的河灘上,濃稠的暖風不停地吹拂着臉頰,水浪若隱若現地泛着光亮,嘩嘩的流淌聲美妙愜意,鍾霖情不自禁地將盧曉喬緊摟在懷裏深情的長吻着.

“哥哥,你看我爸爸見到你多高興,他最牽掛的就是我的婚姻,

“曉喬,我要真是你爸爸的上門女婿該有多好。”

“有這一次我也得謝謝你,難得你能這麼做,給我爸爸這麼大的安慰,這件事困擾了我很長時間,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和你說的,沒想到你這麼爽快地答應了。”

“我也有自己的老人,太知道老人對兒女的那份心境,再說,能爲你排憂解難的事也是我應該做的,只是爲你做的太少了。”

“哥哥,你能做到這些就很不容易了,和你在一起我真的不圖什麼回報。”

聽到這些話,鍾霖內心無比酸楚,更加用力地緊緊摟着盧曉喬,眼睛裏泛着的光亮不知是水浪還是淚花。

“你知道我爲什麼那麼喜歡菸草的味道麼?窮人的家裏難事多,難的時候爸爸總是煙不離手,可是他從不退縮和抱怨,從小的時候我就想有爸爸在一切的困難都能戰勝,彷彿菸草會給他帶來力量和勇氣,我是伴隨着爸爸身上的菸草味長大的,雖然辛辣濃苦但在我的心裏這意味着男人的堅毅和擔當,讓我充滿了安全感,所以小的時候就夢想將來一定要找個吸菸的愛人。”

“吸菸的男人可能會有更多的思考,會激勵自己要更像個男人。”

“可能你們吸菸的男人都有相同的感覺吧。”曉喬回過頭來看了看家的方向對鍾霖說:”回去吧,已經很晚了。”兩個人站起身來向點點燈火的小村裏走去。

“我今晚在哪住?”

“我們一起在西屋.”

“那好麼?”

“爸爸知道我的性格,住在一起了就說明我們牢不可分了。”

那天晚上,盧曉喬前所未有地亢奮,歡快地像山林裏的小野鹿奔騰跳躍不休不止不知疲倦.


第二天早早地吃完早飯後,盧曉喬的爸爸要到河南岸的莊稼地裏去看看,盧曉喬心疼地勸阻他,沒有農活就歇一歇吧。她的媽媽一旁說,讓他去吧,一輩子的習慣了去看看心理踏實。鍾霖也來了興致,要和老人一起去。兩個女人看到了兩個男人的執拗,相視一笑隨他們去了。

河的南岸是一大片平整的玉米地,層層疊疊的玉米莖葉濃綠蒼翠,在清晨微風的吹拂下如輕搖曼妙的舞者歡快舒展,微風中濃稠的山野的氣息也徐徐吹送。鍾霖和老人趟過清澈見底的流水後來到靠西側的盧曉喬家的地塊,老人眯起眼睛望着綠油油的莊稼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然後彎下腰動作麻利地將壟臺上新長出來的蒿草連根拔掉,抖擻抖擻根上的土塊後順手用力地將它扔到了地頭的楊樹叢中。鍾霖的眼前突然浮現了自己從小到大跟着父親到田裏勞作時,父親也在千百遍的重複着這樣的動作時的情景,眼裏的淚花不禁如薄霧似的朦朧起來。

“這一輩子就圍着這些地轉了,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就盼着它能給多出點錢。”老人感慨地說。

“叔叔養活這一大家子不容易呀。”

“農村人不都這麼活着麼,還好曉喬爬出這地壟溝,不再遭這份罪了。”老人意猶未盡的接着說,“這孩子從小就要強,幹活也賣力讀書也用功,還能理解人。前些年他弟弟結婚家裏欠了不少債,她省吃儉用地幫家裏,也真難爲她了。孩子是好孩子,模樣也行人品也不錯,就是婚姻不順,在大學裏倒談了一個,可臨到畢業卻各奔東西了。”老人在微弓的腰後背着手,若有所思的眼睛望着遠山。

“叔叔,別擔心了曉喬以後會好的。”

   “是啊,看到你我心裏就踏實了,咱農村人有些骨子裏的東西是變不了的。聽曉喬說你以前的媳婦是城裏人?”

     “是啊,她是出身自幹部家庭。”

  “不管什麼情況,兩個人好好相待就比什麼都強,你看我和你嬸不管世道再怎麼變,這一生她對我我對她都問心無愧。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講也叫幸福吧。”

暖風掠過廣袤的黑土地,滑過河岸邊楊樹叢婆娑的枝葉,輕吻着流水的碧波。風兒無聲流水淙淙,在初秋九月的河岸邊,兩個剛剛相識的男人卻像老朋友一樣談了很久很久。



衣料輕薄的白格襯衫穿在身上舒適得體,新潮的小翻領更顯得年輕有朝氣,鍾霖穿上昨天盧曉喬給買的衣服在衛生間的照衣鏡前看看四下無人,前前後後地照了照,又正了正腰帶,扯了扯袖口,向盧曉喬的辦公室走去。

“鍾主任有何貴幹呀?”獨自一人在屋內的盧曉喬笑臉相迎。

“來看看你唄.”

“是來讓我看你穿的新襯衫吧?”

“也算是吧,當然看你是主要的.”

“哥哥,穿在你身上真挺帥氣的.”盧曉喬壓低了聲音說,大眼睛調皮地盯着鍾霖,像是要將他裝進去一樣。

“曉喬,你能把叔叔的電話號告訴我麼?”

“誰的電話號?”

“你爸爸的.”

“你要幹什麼?”盧曉喬有些驚異.

“沒什麼,我有時間的時候想和叔叔聊聊天.”鍾霖堅定又憐愛的目光望着盧曉喬.

盧曉喬的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着鍾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視線裏,她感覺今天的鐘霖有些不一樣,是他的目光還是他的話語,還是都和之前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不過一絲欣慰和喜悅開始在心裏充盈着,像初潮的水波漫溢翻滾在軟的海灘上.


同一個辦公室的靜靜這時快步從外面走了進來,衝着盧曉喬使勁地努努嘴,“局長的司機劉留又掐一堆票子,找局長簽字去了。”文弱的靜靜不平地說。”哎,他報銷的票據問題太多了提醒他多少次也不聽.”盧曉喬的眼裏有一絲隱憂。

”還不是仗着自己是局長身邊的人麼”。

”行了靜靜別說了.”


大馮進鍾霖的辦公室是從來不敲門的,今天更是邊接電話邊走了進來比到自己的辦公室還隨便自由,大嗓門不管不顧地嚷嚷着,”啊,是曼麗呀---啊,對呀,我上班呢---是這樣的最近單位領導職數有了空缺,我不是想努努力爭取爭取麼---啊,我今晚沒有時間吶---你說鍾主任呀他更沒時間了 ---啊,他就是這樣的人,以後你別搭理他了---那行吧,以後再聯繫吧.”大馮按斷通話鍵後討好地看着鍾霖說:”哥,你看我夠意思吧.”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呀”鍾霖強忍着不笑對大馮說.

“哥,這些年我還不瞭解你麼,兄弟雖然別的忙幫不上,但是也不能給你添亂呀.”大馮少有的一臉誠懇.

大馮的一席話說的鐘霖心裏很是感動,他突然愧疚地覺得自己這些年忽略了很多人對他的感情,他像一個活在自己世界裏的孩子, 渴望而又害怕外面的陽光雨露.他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再這樣下去了.

此時忽然從隔壁盧曉喬的辦公室裏傳出了激烈的吵鬧聲,男人的吼聲和女人的激辯聲如火苗一樣燃燒起來,鍾霖和大馮對視了一眼後,都疾步地跨到了隔壁的辦公室.當他看到粗壯的劉留伸直的手臂上指尖正指着盧曉喬嚷嚷時,一個箭步衝到劉留的面前將盧曉喬拉在了自己身後,同時迅速擡起手掌啪的將劉留伸直的手臂打了下去.

   “劉留,你是不是男人,有事說事和女人吼什麼!”鍾霖怒目圓睜氣勢凌人.

   “這住宿票據局長都簽完字了,到她這就不給處理,什麼意思?”

  “政策規定是三百元,你票據的額度是五百元,超出標準了怎麼處理!”站在桌子對面的靜靜反駁道,盧曉喬早已氣的說不出話來,淚花盈盈的站在鍾霖的身後.

“局長都簽字同意了,你們算老幾呀!”劉留仰着臉傲慢囂張.

鍾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而後將身體向劉留的面前移了移,一隻手掐在腰間,另一隻手掌推了推劉留的前胸,眼睛懍然地盯着他說:“劉留你別在這無理取鬧,標準都是政策規定的,就是局長也得遵守,要不咱倆馬上去問問局長?”

劉留歪着頭咬着牙,仇恨的目光掃過鍾霖無所畏懼的臉,又掃過緊緊站在鍾霖身邊的大馮挑釁的雙眼,嘴邊的肉抖動了幾下,輕蔑地說:“鍾霖你別以爲別人不知道你和盧曉喬的破事!我看你這辦公室主任還能當幾天!”

“知道就好,我們不怕!”鍾霖毫不遲疑地答道。

“行,鍾霖咱們走着瞧!”劉留扭過頭拿着票據訕訕地從門口圍攏過來的人羣中擠了出去。

透過人羣的間隙鍾霖看到斜對面局長的辦公室門虛掩着,無聲無息的像沒有人存在。然後回過頭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盧曉喬的肩頭後將她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大家紛紛走進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慰着她。盧曉喬堅強地抹了抹眼角,感激而又因擔憂而忐忑的目光投向鍾霖。鍾霖坦坦蕩蕩地站在盧曉喬的身邊一隻手扶着她的椅背,另一隻手接過大馮遞過來的已經點燃的煙,他放在自己的嘴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盧曉喬不由自主地將頭微微側向了鍾霖,似乎是菸草的味道將她有力地吸引了過去。

這時,盧曉喬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接通後表情憂傷沉重的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大滴大滴的眼淚滴落在藕荷色的衣裙上,而後擡起婆娑的淚眼望着鍾霖說:“爸爸的病情嚴重了,我得馬上趕回去。”鍾霖的心一下繃得緊緊的,連忙回答盧曉喬:“你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說完轉身匆匆地走了出去。

鍾霖沒敲就推開了局長虛掩的辦公室門,局長驚訝地仰起臉來盯着鍾霖,忘記了晃動手中電腦的鼠標.他走到局長辦公桌前不經意地瞥見了電腦屏幕上,一個坦胸露乳的美女搔首弄姿的畫面.

 “局長,我要請幾天假.”

“請什麼假?什麼事?”局長表情冰冷的嚴肅地問.

“盧曉喬的父親病重,我要陪她回家.”

“鍾霖,我早想找你談談了,你要注意影響呀,一定要嚴於律己,不犯工作紀律上的錯誤,也不要犯思想道德方面的錯誤,像你這樣的幹部組織上怎麼使用 !”局長聲高八度的教訓起鍾霖,說完後又似乎義憤填膺地用手掌啪的拍了一下桌面, 然後忽然看見自己忘記關掉的電腦屏幕上的畫面,慌忙又用手抓住鼠標挪動.

“局長,你的道德遠比我高尚,組織上使用你這樣的幹部算對了!”鍾霖氣憤難當也啪的拍了一下局長的桌面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聽到消息後趕來勸慰盧曉喬的快要退休的黃老邪,在局長的辦公室門口聽得一清二楚,看到鍾霖在他面前匆忙過去之後,一轉身站在敞開的門前擡起手對着屋內的局長指指點點的有些着急地大聲說:”你、你、你真多事!"

和局長爭吵鬧後的鐘霖,徑直來到盧曉喬的辦公室,緊緊牽住盧曉喬的手在前來勸慰盧曉喬的衆人的目光前義無反顧地走過,緊緊牽住盧曉喬的手從四樓的辦公室走出來,從有着綠色玻璃罩尖頂的赭褐色辦公大樓走出來.在這個城市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築之間,秋日的陽光淡淡的,可遠方湛碧的高天上卻有兩團絢麗相依的雲朵在自由自在地飄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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