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長跑十年的女友就要嫁人了》…

《與我長跑十年的女友就要嫁人了》(完結版)

昨天下午凌一堯給我發來一張照片,是一件婚紗,她問好不好看,我說還行。

她說“初五舉辦婚禮,和我們以前想象得一樣,有鮮花拱門,有紅地毯,有白婚紗黑禮服,就是沒有你。”

我說“要不要我去湊個份子?”

她半天之後纔回復說:“不用了。

 


2001年的夏天,我十六歲,正在讀高中。即便是夜晚,氣溫仍然高得令人輾轉反側,黑漆漆的夜晚滿是室友們翻身和嘆息的聲音,而我咬着小電筒,蒙着一條薄被單,寫下人生中唯一的一封情書。

我的讀者叫凌一堯,馬尾辮,大前額,身材嬌小,細腰長腿小翹臀。要命的是,她偏偏是一位學霸,常年霸佔月考名次紅榜第一排,這樣腦瓜子聰明又美得翻泡的妞兒絕對是衆人心目中的雅典娜,只可跪舔不能直視。

幾乎每天,我都會想入非非,幻想着各種與她搭訕的場面。其中包括她從樓梯上滾下來毀容了,我抱她朝着醫院狂奔,並且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拋棄她,最後她在我的懷裏留下了幸福的淚水


送出情書的第二天,我的創作地點就轉移到政教處辦公室,對面坐着姚主任,我們私下管他叫“姚千歲”。他說:“呂欽揚同學啊,昨天你一夜寫了三頁紙,今天怎麼就咬筆桿了?是不是這個環境不利於激發創作靈感,要不要拿回宿舍慢慢寫?”
我理智地拒絕道:“不用了,這裏有空調。”

凌一堯把我的情書送給政教處,這事做得太坑,我內心的傷痛尚未癒合,班主任跑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你要上電視了!”
“什麼電視?”我有些激動。
“閉路電視。經過校領導研究決定,這次紀律整頓大會的主題是杜絕早戀,你要在學校直播室做一次公開檢討。”
“爲什麼是我?不就一封情書嗎?”
班主任思索片刻,說:“可能是別人臉皮太薄了,怕留下心理陰影。”
他媽的!

紀律整頓電視會議之前的那幾天,我的心情卻糟糕到極點。
每次遠遠地看見凌一堯,我都會走向旁邊的岔路,不願意與她打照面。說實話,我對她有些記恨,無法理解她爲什麼那樣做,難道被我喜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這樣,以後不喜歡你就是了唄。
據說歷次電視會議的錄像都會被妥善保存,作爲我校發展歷程的豐碑,爲了給學妹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特意理了一個清爽的髮型,熨了一下白襯衫,還借了一雙白色的耐克跑步鞋。
第一次上電視,好激動。

那天中午政史二班的體育委員來訪,對我進行親切慰問,鼓勵我好好表現。他帶來一個消息,說那封情書不是被上交的,而是被他們班主任曹老太繳獲的,凌一堯還被拉到辦公室做了一通思想審查。

學校演播室中間擺着一臺黑色的攝像機,鏡頭前面擺着一個主席臺,依次坐着諸位領導以及各年級組長,而門口站着的是六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個就是我。
那五個傢伙我差不多都認識,他們的罪名比較另類,什麼拿街機子兒冒充硬幣買茶葉蛋,什麼大半夜拿魚竿在校園的池塘裏釣魚的,還有那位住在二樓的同學,他用大搪瓷杯裝尿往院牆外面潑,牆外方圓幾米的莊稼死得透透的,連野草都長不出一棵。

相比之下,我絕對是最純潔的。但不知道爲什麼,當我說我因爲寫情書給女孩卻被對方送給老師了,他們一個個都面露鄙夷之色,彷彿我犯下比他們更齷齪的罪行。
當時我就清醒地認識到,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由於早戀是今天重點批判的主題,姚千歲將我安排在最後出場。班主任對我有點不放心,還特意跑來對我進行戰前動員和輔導,他說:“等會兒千萬不要緊張,控制住情緒。”
“你怕我被嚇哭?”我有種受辱的感覺。
班主任說:“不是,我擔心你在這麼嚴肅的地方笑場

終於輪到我了,我站到話筒前面朗讀上次寫的檢討,儘量不看鏡頭,像在給姚千歲致哀悼詞。正要謝幕之時,副校長卻在發表一則有關早戀危害的講話,此時我非常困窘,傻逼似的杵在那裏,被全校數千雙眼睛在看不見的地方盯着,這種滋味真心痛苦。
不知道副校長說了什麼,姚千歲突然對我發問,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鏡頭。
我一頭霧水地“啊”了一下,此處是第二聲。
姚千歲將問題重複一遍:“呂欽揚同學,你對自己的所作所爲有沒有感到後悔?”

當時我就震驚了!這他媽算是什麼垃圾問題?你又不是沒看過我那封情書,寫得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引人沉思,都發誓這輩子非凌一堯不娶了,你現在他媽的問我後不後悔?我他媽只是以大局爲重,配合你演一場殺雞儆猴的戲而已,你還真把我當冤大頭了?我就算真的後悔了,不可能當衆說出來啊,否則以後還怎麼混?
面對那黑洞洞的鏡頭,不,那不只一個鏡頭,那是數千雙眼睛,我作出一個重大而深遠的決定———我盯着鏡頭,說:“我不後悔。”

那天傍晚的天氣非常好,走出學校演播室,西邊鋪天蓋地的一大片火燒雲,我的白襯衫都被映得紅彤彤的。各個班級剛好下課,學生們像出欄的豬一樣涌出教室直奔餐廳,許多認識或者不認識我的人衝着我打招呼,連年輕的男女老師都意味深長地對我哼笑。
經過凌一堯所在的班級,幾個女生拿着飯盒走出來,其中一個便是凌一堯,她擡頭看見我,立即像見了鬼似的退了回去。其他女生起鬨起來,悠長的“噢喲”在走廊裏迴盪着。
我這樣一個阿Q,經歷此生最爲輝煌的時刻,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軟綿綿的雲端,彷彿自己是一個凱旋的蓋世英雄

我爲一時的倔強付出巨大的代價———懲罰等級由警告升級爲記過,禮拜一全校晨會,別人都在聆聽領導訓話,而我在沖洗操場角落那個簡陋又瘟臭的廁所。衝完廁所以後,我淡定地走過隊列前面的那條煤渣路,手裏的鐵皮桶吱呀吱呀地響着,相當拉轟。
這些舉動相當幼稚,用現在的話概括這是在“作死”,但它們在當時足以讓我成爲全校的三大奇葩之一。更悲劇的是,入榜的是我的兩個死黨,“大喬”和“子石”。
我之所以鼓起勇氣給凌一堯寫情書,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和這兩個傻逼打賭了,他們說如果我追到凌一堯,他們就在校園裏裸奔一圈

當時周杰倫纔出道,大喬就果斷成爲鐵粉,一曲《愛在西元前》日夜哼唱,最終進入全校文藝匯演的名單。然而,正式演出那天他當着數千師生的面公然忘詞。
他悲憤下臺後並未氣餒,而是繼續苦練這首歌,兩天以後的傍晚,他偷偷翻窗進入學校總控室,對着麥克風重新清唱一遍《愛在西元前》,那銷魂的歌聲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評價的,因爲我的氪金狗耳早已陣亡
子石名叫蔣慧東。他去泡隔壁職高的一個妹子,幾個地痞們帶着自家車牀磨出的砍刀來戰,他舞着泔水老漢的扁擔,光着膀子把對方揍得滿地找牙,連學校保安都沒敢過問。但就是這樣一個羣架王,晚自習時突發奇想,挖了一坨清涼油抹在JJ上,試圖達到“頭懸梁錐刺股”的功效,最後他的嚎叫響徹整個教學區,從此再也沒人記得他的神勇

之所以重點這兩位仁兄,是因爲他們倆正在看這個直播故事,他們希望我多褒少貶,不要破壞他們的偉岸形象,但我選擇站在真相這一邊。
隨後很長時間裏,我都不太好意思和凌一堯走得太近,因爲總有傻逼在旁邊“矮油”“噢喲”。子石和大喬不遺餘力地耍寶,烘托我的形象,而我感覺這樣太小丑了,但一擡頭我看見凌一堯嘴角的笑,一下子發現自己非常願意當這個小丑。
在那個年齡,無論無意的出糗還是有意的獻醜,只要能博取那個人的一笑,便會欣喜若狂。而多年以後,這樣的快樂已然滅絕

因爲有我這個炮灰的經驗教訓擺在這裏,喜歡凌一堯的男生很多,敢於追求的卻幾乎沒有。我們親眼看見一個高三哥把她在聖誕節把她約到橋邊,送她一盒巧克力,凌一堯怎麼不肯要,三哥一怒之下把那盒巧克力丟進河裏。

第二天,子石和大喬把巧克力盒子撈上來,打開包裝一看,嘿,沒有進水。

我們把巧克力分了,晚上遇到凌一堯時我拿了三塊幾乎被我焐軟的巧克力給她,她居然沒有拒絕,收下了!

我本來是想惡作劇一下而已,她這樣一來,我都沒敢說那是昨天被丟下河的那盒巧克力。

巧克力事件之後,莫名其妙地,我和她的關係出現好轉,雖然彼此遇見時從來不打招呼,但她嘴角總是有一絲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微笑。

“你眼瞎啊,她一直板着臉,哪裏有過微笑?”大喬非常直白地反對。

子石也很困惑:“難道這就是肉笑皮不笑?”

我只能慨嘆這兩個蠢貨的無知,告訴他們有一些東西“只有相愛的人才能體會”。

後來凌一堯說,那大半年裏我們是在用意念戀愛,沒有一句對白

爲了迎接素質教育檢查團的視察,學校舉辦一次聲勢浩大的秋季運動會,還從體校借了一幫外援來捧場。那三天裏,全校處於停課狀態,對我而言這就是另一個形式的放假而已。而我發現自己有半套黃岡密卷的作業沒寫,科代表說運動會一結束就要交作業,我不得不加班加點地抄答案。
教室裏只有寥寥幾人,凌一堯突然來我們班找一位學霸妹子,也是她的初中同學。我躲在高聳入雲的書堆後面,看着她們低聲說笑,雖然不知道她們在聊些什麼,可是她一笑,我也忍不住跟着齜牙咧嘴。
不料,她一扭頭看見我時愣了一下,雙眼瞪得大大的,就跟喵星人準備開天眼了似的。

我趕緊低頭寫試卷,再一擡頭時她已經站在我旁邊,我一緊張,趕緊把那份標準答案往桌肚子裏塞,比被老師發現還緊張。她伸手把那份答案掏出來,說:“我還以爲你在認真學習呢,原來是在抄答案。”
我說“偶爾爲之……”
她又問:“你怎麼從來都不和我說話的?”
我說:“我怕寫檢討。”
她的小臉漲得通紅,辯解道:“那個真不是我弄的!我把那信夾在英語課本里,被曹老師翻到的!”
我說:“你知道姚千歲說了什麼不?他說我是‘害羣之馬’,自己不學好還去騷擾人家品學兼優的女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都這樣說了,我怎麼敢再和你說話?”
她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說:“姚主任是想用激將法吧?”
我哼笑一聲,說:“如果我以後有出息,這就是激將法,如果我沒有出息,這就是他的神機妙算,老狐狸從來不會吃虧的。不過他也沒有說錯,我的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能再過多少年,我還是他手裏的反面教材。”
“你後悔了?”她低聲問道。
我說:“不知道……”

運動會之後沒多久,凌一堯偷偷塞給我一張字條,她說:“如果你能夠考到本科,高考結束以後咱們就假裝在一起,氣死姚千歲!”
子石和大喬很快發現我的不正常,因爲我很少搭理他們倆,整天埋在教室裏學習,有點“不合羣”了。他們倆試圖拯救我於水火之中,但研究許久都未果,直到看見我與凌一堯在教學樓走廊裏相視一笑,他們才若有所悟。
於是,我被驅逐出三大奇葩的隊列。其實沒有了我,他們倆照樣可以玩得很嗨,譬如用煤渣塊狙擊操場上接吻的小情侶

整個高三,我們都保守着這個祕密,兩人即便在校園裏迎面走過,也從來不打一聲招呼。但我看見她淺淺的笑意,我努力壓抑着內心的激動,雙拳握得指甲嵌入掌心。偶爾旁邊沒人的時候,我會自言自語地把她的姓名說出來,然後像一隻瘋猴子似的狂奔亂跳,那真是一件快樂到極點的事情。
凌一堯,我喜歡你呀!喜歡得恨不得在教學樓裏裸奔,恨不得在操場上打滾,恨不得衝進校長辦公室尖叫!

那一年的高考,全省數學平均分68分,我只考了38分,總分離本科線還差9分!填報志願那天,我和凌一堯在美術考生畫室旁邊的天台上聊天,我非常沮喪地告訴她,我沒能達到本科線,她不用兌現當初的約定了,但凌一堯抿着嘴巴搖頭,笑盈盈的樣子。她說:“只要你努力過就行了呀。”
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再對我眨巴眼睛,我這時候才猛然頓悟,開心得手舞足蹈起來,而她甩着小手直打我,叫我“不要發癲”。這是她的一個口頭禪,每當我或者她的朋友開心得失態,她就會很溫和地笑着,在後面提醒“哎呀,不要發癲啦

對我而言,這個分數只適合報大專,而具體哪個學校哪個專業都是無所謂,當前要務是離凌一堯近一些,於是我和她一起去了六朝古都。我們的學校不在同一個區,但坐車也就半個小時路程,平時見面還不是難事。

大一的課程比較少,凌一堯突然提出來要去勤工儉學,我問她準備乾點什麼,她提出來的想法毫無創意,什麼飯店接待,發傳單,賣電話卡。

我問她“你知道我爺爺幹嘛的麼?”她搖頭說不知道。我說國慶節回家,我把他的傳家寶帶來,到時候你就看着吧,我小學就做他的學徒了。

國慶節之後,我們在大學城擺起爆米花的小攤位,搖啊搖,搖啊搖,

那天爆米花很好賣,特別是凌一堯心驚膽戰地搖着那個搖把,就有許多人過來圍觀,畢竟女孩子做這個太新鮮了。
不過第二天傍晚就有人把我們趕走了,因爲附近停了車子,一聲炸響之後就有警報器鬼叫,涉嫌擾民。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很開心,晚上去看半價電影,櫃檯問我們要不要爆米花,我和凌一堯傻呵呵地笑。
她曾經說:“如果哪天我們想要分開了,就想一想曾經一起在街頭賣爆米花的日子。”
現在我正在想,你呢?

大學那幾年,我們與大多數校園情侶一樣,試着一起打工卻總是沒有頭緒,吃喝玩樂又沒有太多錢,經常出去玩半天都花不了五十塊錢,照樣窮開心。
到了期末,作爲一個學霸,她完全閉門不出,專心複習,而我一個學渣只要做完小抄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玩遊戲了。
就這樣一直混着,我到了大三時,我們面臨分道揚鑣的危險。她還要一年才本科畢業,以後還要考研,而我已經面臨實習。她說:“要不你考專升本吧!”
我考慮好幾天,最後還是決定離開校門,我說“你乖乖上學,以後還要讀研,我先出去闖,等你畢業了我剛好娶你過門

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有時堅定地認爲那是男人的擔當,但一旦喝多了就會把因果聯繫扯得非常遠,最後歸根結底到我沒有好好唸書纔會導致兩相忘的結局。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監理公司當資料員,每月只有一千四百元的工資。當時我最喜歡聽別人說“工作難找”,因爲只有聽到這樣的話,我才覺得自己不是loser

在監理公司工作,本應是很輕鬆的,但不是指我們這種苦逼資料員,每天白天忙得要命,對着電腦處理各種文件,晚上凌一堯打電話過來和我聊天,我已經累得只想悶頭大睡。

當時我的心情的確非常焦躁,經常懷念學校裏的愜意生活,所以當凌一堯喋喋不休地說着學校裏發生的好玩的事情,我卻沒有耐心聽下去,打斷道:“明天再聊吧,你也早點休息。”

她愣了一下,說:“你是關心我呢,還是嫌棄我呢?”

我說:“我就是很累。”

她呵呵冷笑一聲,把電話掛了,周圍一片寂靜時我卻睡不着了,一下子被自己嚇醒了: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大逆不道!

凌一堯是一個性格很犟的女孩,她不輕易翻臉,但只要翻了臉,那就真是很難彌合了。她掀起的冷戰持續足足一個禮拜,電話照接,但就是很冷淡,冷淡得讓人覺得她一夜之間移情別戀了。
我急得團團轉,但她認爲的懲罰時間一到,就立即打電話過來問“知道錯了嗎?”
我說“罪該萬死。”
“以後還會再犯麼?”
我趕緊發誓,這輩子都不敢再敷衍她這個小姑奶奶,她這纔給我一條生路。
但是,冷戰結束不等於我們之間的矛盾消失,她只需要學業和戀愛,而我剛剛開始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尤其是對未來的擔憂。
我當時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可憐蟲,我最羨慕的職業只是總監,啥事不幹就有人送菸酒塞紅包,我這輩子就這點理想了。

資料員幹了大半年,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跟在監理後面混吃混喝,菸酒不斷,施工單位把我們當爺爺供着。
有一天,凌一堯的手機被偷了,我發現自己的存款竟然不夠給她買一隻新手機。那種挫敗感極其折磨人心,但凌一堯不介意,她買ic卡和我打電話,說反正平時只和我聯繫,叫我以後賺了大錢再給她買。
有妞如此,夫復何求?
可是這個“大錢”在哪裏?我當時尚未感覺到緊迫感,還在盤算着自己哪天有了監理資格,該有多輕鬆愜意。

情人節那天,我和凌一堯在外面約會,經過一家婚紗店,她就把小臉貼在玻璃櫥窗上看,她說“以後咱們結婚的話,就租這件婚紗走紅地毯,怎樣?”

我得瑟地說“租什麼租,直接買下來收藏就是了!”

凌一堯蹲下來看角落裏的標價牌,低聲說“你至要不吃不喝一年半才能買下來。”

我當時就臉紅了,不是因爲自己高估婚紗的價格,而是因爲高估自己的能力。我居然要不吃不喝一年半才能給我的妻子買下婚禮上那件婚紗

說到剛畢業的那段屌絲歲月,心情有些鬱悶,還是說點有趣的事情吧。

那天我給凌一堯的情人節禮物是一隻熊娃娃,四十五塊錢。她很開心地放在家裏,可是她叔叔家小孩看中那個娃娃,蠻橫地抱了回去。

凌一堯不好意思說不給,但她第二天坐了倆小時的車回到那個賣娃娃的小店,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直奔她叔叔家,硬是把我送的那隻換了回來。

我說“兩個都一樣,幹嘛還要換?”

她說“我都給那一個取了名字,兩個怎麼可能一樣?”
終於有一天,我決心辭職,離開這種安逸卻庸庸碌碌的生活,原因之一是和我一起共事的監理大叔捱揍了。
當時監理有些嚴格,把施工單位惹毛了,平時稱兄道弟的人按住老監理揍,最後甩下一句話:“你們這種垃圾,給臉不要臉,我們看在你們是業主的走狗的份上才丟點骨頭給你們,你們還蹬鼻子上臉了?”

他們沒有爲難我,但我被傷到了:我這輩子不可以做一個撿別人殘羹冷炙的走狗。

原因之二便是凌一堯考研了,我想多賺錢,爭取在她研究生畢業時給她一個安穩的家。

她讀的是本校的研究生,於是我去南京找了工作,三年的同居生活開始了

房子是凌一堯找的,四十平,月租六百。我們一起購置許多東西,比如簡易摺疊衣櫥,廚具,餐具,以及被褥。

凌一堯把兩副餐具擺好,臉上滿是小妻子般的認真,我躺在牀上看着她忙這個忙那個,突然覺得不可思議:我十六七歲時得有多幸運纔會得到這樣一個小傢伙的青睞!

凌一堯有時很像一個孩子,某個週末我去上班,她一個人在家睡到黃昏。我下班回來時她還抱着枕頭睡着,我換拖鞋時她睜開眼睛,說:“呂欽揚,我最喜歡看你回家。”

我說“噢”

“那你什麼時候最喜歡我?”

我沒回答上來,她有些不高興,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告訴她“我們並肩站在鏡子前一起刷牙的時候我最愛你”

我們那段時間的生活條件很簡單,早餐是熬一小鍋米粥,一小碟肉鬆,還有兩個煮雞蛋。我們約定誰先醒誰先去做,但每次都是她先醒,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那麼容易自然醒的人,可是我又從來聽不到鬧鈴聲。

後來我才知道,她把鬧鈴調成震動,把手機墊在枕頭邊緣,這樣她就可以早起做飯又不把我吵醒。

“白癡,手機會有輻射的啊!”我埋怨道。

她說:“我就是喜歡喊你起牀吃早飯呀!”

她那得瑟的模樣,就像幼兒園裏得了小紅花等待表揚的小朋友

當時她的手機是大學室友淘汰下來送給她的,摩托羅拉的,開合時都會吱呀吱呀地響,外面的漆都掉了。我工作三個月,她的生日那天,我買了一隻小的兒童蛋糕,兩個人一起做了幾道菜,這個生日就這樣勉勉強強過掉了。

晚上,她裹着被子躺在我懷裏看電視,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隻盒子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是我攢錢買的一部夏普翻蓋手機。

她盯着那手機看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我有些納悶,把她掰過來時纔看見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問道:“不喜歡?”

她還是什麼話都沒講,直接摟住我的脖子,眼淚直接往我肩膀上擦,後來我才知道,前兩天她同學嘲笑她的手機老土,“五十塊錢賣給我都不要”,她怕我聽了難過,就一直沒敢告訴我。

哪怕已經相戀那麼多年,凌一堯在我眼裏依然是一個雅典娜,集性感,可愛,聰慧,與善良於一身。她穿着睡裙擡起胳膊晾曬衣裳;把我的臉假想成鏡子左照右瞧的時候最可愛;她坐在臺燈下一邊寫作業,一邊與我討論自由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她明知道行乞的人是騙子,但路過那些人面前時還是忍不住丟一枚硬幣,以求自己良心的安寧。

天氣轉涼的時候,她開始向同學學習針織,買了毛線照着圖冊開始鼓搗起來,並且不允許我偷窺她的傑作。然而當作品終於完成,試穿時她才悲催地發現毛衣小了一圈,即使穿上也像豬八戒中了三個菩薩的套索似的。

我被勒得喘不過氣,非常無助地看着她,她卻氣呼呼地拍我的肚子,說:“都怪你!養這麼胖!浪費我的心血!”

爲了穿上她這件開山之作,我決定努力減肥,當我覺得自己可以穿上那件毛衣,卻又錯過穿毛衣的季節。再後來,那件毛衣也找不着了,如今,那個爲傻逼織毛衣的女孩也不見了。

大喬在鎮江工作,而子石在寧波,有一次他們倆一起來南京玩,我們四人一起去吃傣妹。聊天時大喬說漏嘴了,說到當年他們倆和我打賭的事情,凌一堯的臉色頓時一沉,問我:“你追我就只是因爲一個賭?”

我嚇得臉都白了,因爲我記得一些影視劇裏這樣的事情會導致女生徹底翻臉,大喬和子石也愣住了。

但凌一堯馬上又笑起來,對大喬和子石說:“那你們倆說話算數,什麼時候裸奔?”

子石趕緊辯解說:“等你們倆結婚了,我們就在婚禮上裸奔,好吧?”

“行。”凌一堯愉快地答應。

我覺得非常欣慰,我們家堯堯是一個開得起玩笑的好孩子,但晚上回到家裏,她終於收起笑臉,要我好好解釋一下那個賭到底什麼意思———原來她只是不想在別人面前丟我的面子,但該清算的賬一個都跑不掉。

我很遺憾當時沒有趁機要大喬和子石兌現諾言,現在他們再也不需要裸奔了。

有時我覺得凌一堯挺難揣摩的,還是一次情人節的早上,我們在南京地鐵站外面看到一個男人捧着一束花向一個女孩單膝下跪,當衆表達愛意。凌一堯一臉豔羨地旁觀着,一口氣一直提着,直到圍觀結束才舒暢地吐出來,嘖嘖地回味無窮。她看得太認真,以至於不知不覺地將嘴裏的豆漿吸管咬扁了,有點鬱悶,我只得去便利店買了一瓶爽歪歪,因爲可以拿吸管。

我以爲她喜歡這種浪漫的玩意兒,於是下午下班後也買了一束花,準備找個地方讓她開心一下,不料見面後我剛把花拿出來,她嚇得趕緊往旁邊走,低聲說:“快收起來,丟人死了!”

我有些受挫,垂頭喪氣地跟她一起回家,不料關門以後她一邊埋怨我亂花錢,一邊得瑟地把花奪過去聞了又聞,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我問她爲什麼看別人送花表白時那麼開心,她說:“喜歡看戲又不等於喜歡演戲,被人圍觀的時候好難爲情啊,像個白癡似的。”

“那我們結婚的時候怎麼辦?那麼多人圍觀。。。”我問。

凌一堯想了想,居然露出緊張的神色:“是啊,還真是一道坎兒,我現在就得開始做心理準備了。”

凌一堯讀研三的時候,她家裏開始給她介紹對象,反覆幾次之後她終於交代說自己已經有男朋友,而且交往很久了。她家問我的具體狀況,凌一堯怕被反對,於是給我虛報一些內容,尤其在收入方面,她說我的職務是部門經理,月薪八千,但事實上,但是我當時只有三千五。

“你家很在乎這個嗎?”我非常腦殘地問。

凌一堯白了我一眼:“在乎了又怎麼樣?難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當時有種尊嚴遭到踐踏,尤其是她虛報我的收入狀況,覺得她瞧不起我當時的經濟狀況,於是自個兒生了悶氣。但凌一堯也被她家裏催得緊,加上做課題和找工作的壓力,她的心情也非常糟糕,於是和我第一次吵開了。

我們彼此說了很傷對方的話,她說我沒出息不長進,我叫她去找個小老闆,不用跟着我受窮罪。最後,她氣得躲在陽臺上哭。我坐在房間裏,看着她用了一年多的舊包,空空如也的梳妝檯,還有那隻我送給她的,使用兩年仍然乾乾淨淨的手機,突然心酸得疼。

我走到陽臺,把她擁在懷裏,說了一聲對不起。她沒有順從,也沒有抗拒,只是望着眼前這個城市的一隅,目光裏滿是迷茫。我漸漸意識到,這已經不是無憂無慮的高中,也不是溫飽與快樂即可安生的大學,我若是化不開她的憂慮,興許可能永遠地失去她

凌一堯即將畢業時,我離開南京,因爲朋友喊我一起出去闖,去海邊幹一個很大的圍海工程。他描述了一幅美妙的藍圖,一起合夥搞土方,我在測量和預算方面有些經驗,他信得過。

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尚未與凌一堯商量便一口答應下來,我要向她證明我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窩囊廢,我終究要闖出一片天地。

她知道以後非常生氣,但我意已決,她也不好作出過多阻攔。她給我打包行李,又一直把我送上長途車,她沒有哭,但車子開動時她站在捲起的塵土裏,額發在風中飄動,擡手輕輕一揮,我整顆心都猛地沉了下去。

我得有多鐵石心腸,纔會踏上一條離你越來越遠的路呀?每當我醉了酒,天旋地暈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無數個凌一堯。

那個穿着校服扎着馬尾辮,清秀又稚氣的凌一堯;那個在昏暗路燈下偷偷塞字條給我的凌一堯;那個一接吻就會忍不住閉上雙眼的凌一堯;那個睡到半夜突然抱住我的胳膊說“我愛你”的凌一堯。但唯有那個站在黃昏餘暉中無奈地目送我遠去的凌一堯,最讓我寢食難安,甚至哪天讓我死不瞑目。


海邊的氣候非常惡劣,紫外線強度高,而且海風像刀子一樣,腳下的土地踩十秒就能踩出一個吃人的陷阱。除此以外,我們住在活動板房裏,而工人們直接搭了簡易窩棚,而且每一滴淡水都是稀缺資源,儘管我們面對着整片大海。

我們先請承建單位吃飯,穿得體面的都是X總,稍微邋遢的都是X工。這幫人都不是善類,他們在酒桌上的目標不是吃飯,也不是談事,而是要把對方往死裏灌,這也是朋友帶我過來的原因———扛酒是我的技能之一。

這一喝,便是一頓接一頓,有時上頓的酒還沒醒,下一頓的酒又開始了。

那天爲了報價的事情,我們又請客吃飯,觥籌交錯的時候凌一堯突然打電話來,說:“我肚子疼得厲害。”

“怎麼了,來那個了?”我問。

“不是,就是疼。”

“是不是着涼了?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除了這些廢話,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你在幹什麼?”

“我在喝酒呢。”

凌一堯無奈地苦笑,說:“喝酒?那你繼續喝吧。”然後她掛了電話,我再回撥過去,已經沒人接聽。此時,裏面的人在喊我主持那圈酒的喝法,我只得回到包廂,然後又是喝醉。坐車回海邊,一路停了四次下來嘔吐,吐得魂都要丟了,卻還要逞強大罵這種醬香型的酒太他媽不適應了
第二天酒醒以後,我才依稀想起凌一堯說肚子疼的事情,趕緊打電話過去慰問。她說她夜裏吃了止疼片,迷迷糊糊一會兒醒一會兒睡,直到天亮才眯了一會兒。

這就是戀人分離的痛苦,你不知道她有多需要你,而她不知道你有多心疼她,兩個人都在各自的世界以爲自己是被遺忘的那個人。大多數的矛盾都是在這種分離中誕生,若是近在咫尺,天大的矛盾,一個擁抱即可化解。

“我離開這段時間你還適應嗎?”我問。

她沉默片刻,說:“還好,快習慣了。就是一看見你的拖鞋,枕頭,牙刷和杯子,都有些失落。以前打掃房間時在牀墊底下找到你的臭襪子都會罵你,現在找不到了,卻更加難過。”
那個圍海工程相當艱苦,與大海鬥智鬥勇,一邊鋪路一邊通車,潮水一來就得逃命,潮水一退就得搶工期,有時晝潮夜汐衝得猛烈,幾天的血汗都白費了。

那間房子的租期快到了,房東要一次交滿一個季度,而我和凌一堯的八萬塊共同定期存款還有一個多月。她捨不得放棄利息,問我有沒有現金,可我身無分文。

剛好有一個堤壩等待合攏,若是潮水來了,豁口會被衝開,而搶堵的時間很有限。業主方爲了避免大的損失,許諾誰去把這事操作了,可以現場支付勞務費以及機械臺班費,雙倍。

其實這事的危險並不大,只不過潮水將至,上機操作的人會被困在堤壩上,直到潮水退去。

我和另一個小夥子約好一起上了,兩個人,兩臺大型挖掘機。

一個多小時左右,豁口堵住了,我想回到岸上,但指揮部不允許,要我們呆在挖掘機上。果然,二十分鐘後,潮水鋪天蓋地漫上來了,把黑色的編織袋堤壩淹沒了,剛好把挖掘機的履帶淹沒一半。

我四周都是茫茫的海水,海風捲着浪水往駕駛艙打,像下雨一樣。沒有方向感,噁心,眩暈。期間,凌一堯發短信問我在幹什麼,我沒敢告訴她我在海水中央,我說外面在下雨,我在打牌。

她說:“你不是一向不喜歡打牌嗎?”

我說:“玩玩嘛,閒着。”
她有點不高興:“你不要沾惹那些壞習慣。”

整整三個小時,潮水才漸漸退下去,我回到指揮部已經反胃得不想吃飯。拿到業主給的兩千元現金,我直接開着一輛破摩托車趕往十五公里外的小鎮,把錢打了過去。

“我把錢打給你了。”我打電話說。

“你前天不說沒錢麼?借的?”

我說“是啊”

她切地一聲,說“你纔不會向別人借錢呢,你不會是打牌贏來的吧?”

我楞了一下,然後笑:“哈哈,被你發現了。”
凌一堯是一個十足的守財奴,即便她不缺錢,也不捨得在享受消費上花費過多。相處那麼多年,她惦記過的名牌東西少之又少,我幾乎可以數得過來。

她曾經眼巴巴地惦記IPONE4,我打算給她買一部,但她嫌貴不肯要,最後買了一個IPOD。她一手舉着IPOD,一手舉着那隻被時代甩得老遠的夏普翻蓋,說:“這兩個加起來,就是IPONE啦,分工還很明確呢!”

我問她:“你幹嘛那麼節省?”

她說:“怕把你花窮了,以後娶不起我。”

我又逗她:“如果以後咱們倆不在一起,你不是虧大了嗎?”

她一邊鼓搗着IPOD,一邊隨口答道:“那更不能亂花了,萬一別的女孩大手大腳的,你更娶不起了。我得給你攢着,不能讓你打光棍。”

她當時只顧着玩遊戲,沒有多想,可是晚上睡覺睡到半夜,她突然一下子坐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我問她:“你怎麼了?”

她說:“剛纔做夢,夢見你白天和我說的話,你爲什麼說以後咱們倆不在一起?”

我無奈地解釋:“我就隨口說說而已。”

她把被子往旁邊一扯,睡到牀的邊緣,背對着我,嘀咕道:“以後不許說了,提都不能提

凌一堯從未到過海邊,她印象中的海濱是藍天白雲軟沙灘,海水嘩嘩地舔腳丫,但我這裏是黃海,海水像咖啡一樣渾濁,海風達到六七級是起步價。她畢業時曾經想來這裏看我,但我沒有讓她來,只是說我一閒下來就爭取回去找她。

我怕破壞她對大海的憧憬,怕她嫌棄我十天半個月不洗澡的邋遢,怕她心疼我的嘴巴因水土不服而長出一圈血痂。這裏連一個女性專用的衛生間都沒有。

她到處找工作,儘管姿態擺得很低,卻還是屢屢碰壁。有的單位覺得她的學歷過高,生怕她呆得不長久,於是不錄用;有的則完全將她視爲一個普通的勞力,開出的待遇很低;甚至有人覬覦她的年輕漂亮,作出一些暗示。

而那段時間,我們正在和當地的一撥人開仗,他們帶來幾輛渣土車堵路,要包攬這裏的活兒,叫我們讓出便道工程。若是在城市裏碰到這種飛揚跋扈的人,我興許會躲得遠遠的,寧可吃一點虧也不去招惹,但這次不一樣。

我要生活,我賺錢,我要像野狗一樣咬死所有搶我飯碗的同類。

那場架的參與者大概有四十多人,我們這邊是一幫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而對面都是當地的流氓。我們這邊的人大都是老實的工人和斯文的技術員,要麼不會打架,要麼下不去手,非常吃虧。我遭到圍毆,後腦被狠狠捶了幾拳,整個人都懵了,拎起一塊木方就揮舞,完全處於混亂狀態。

那個和我一起守堤壩的小夥子被打急了,他滿臉鮮血,一邊吼着,一邊爬上一臺輪式挖掘機。油門一加,斗子的鋼齒直接拍扁一輛渣土車的駕駛室,這樣一個瘋狂的舉動,終於鎮住那幫地痞,也保住我們的便道工程。

事後我才發現,我左手疼得厲害,端不起飯碗。我朋友送我去醫院拍片子,虎口骨折並且肌腱撕裂。原本這事我們可以報警,讓對方賠償,甚至以故意傷害罪起訴,但是一旦如此,那個開挖機的小夥子也可能逃不脫干係。

老闆說:“這事就算了吧,醫藥費我們自己付。”

而左手虎口的傷,雖然差不多治癒了,最終還是留下終生的缺陷,大拇指的反應非常遲鈍,握拳執物時總是非常彆扭。老闆叫我不要去鑑定傷殘,直接承諾補貼我五萬元,有時,我們對於這個社會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工蟻,隨時可以是一個犧牲品。

凌一堯知道以後在電話裏哭,叫我趕快回南京,但我沒有聽她的,固執地留了下來。我叫她再等我一段時間,只要工程結束,我拿了工資分紅和傷殘補貼金,就完全有能力娶她回家了。


凌一堯向來是一個非常隱忍的女孩,如果不是沉重得讓她無法承受的壞情緒,她都不會輕易向我宣泄,頂多鬧一鬧小脾氣就過去了。她終於找到一份算得上滿意的工作,每天一個人上班下班,一個人吃飯睡覺。

我從鎮上搞來一個無線上網卡,夜晚閒下來時會開車開到一個搜得到信號的堤壩上,和她視頻一會兒。她每次都會像約會似的認真對待,梳洗化妝,連小房間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由於攝像頭和屏幕是兩回事,我們輪流看着着鏡頭,好讓對方可以感受被“深情凝望”的滋味。

有時我會說:“堯堯,我想要你了。”

她說:“來吧。”

然後我們互相抖窗口,這就是相隔數百公里的性愛。

有一天,她加班到十點多,往回走時遭到一個變態男人的尾隨,無論走得多快,對方都緊隨不捨。情急之下,柔弱的她向路邊一輛車子求助,司機幫她用遠光燈照那個變態,並且大聲叱問,那個變態才落荒而逃。

儘管安全脫險,但凌一堯受到很大的驚嚇,一整夜都沒敢睡覺,她打電話與我吵架,問我到底回不回去。我給出的答案與以往一樣,做完這個工程至少能帶十七八萬回去,只要幹完就立即回去。但她不依不饒,兩人開始爭吵起來。

最後她說了一句狠話:“我今天要是被人強 奸了,你帶一百萬回來又能怎麼樣?你口口聲聲說賺錢是爲了娶我,我看你是爲了你自己,這樣的戀愛談了還有什麼用,有你沒你都一樣,不如分掉算了。”

那天我陷進淤泥潭裏差點丟了小命,被人救援上來腰部以下幾乎麻木,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那樣的罪,本來就滿腹的委屈,被她這樣一說,我也忍不住光火了:“分就分!嫌我沒出息的是你,現在埋怨我不在身邊的又是你,你以爲我想背井離鄉在這個鬼地方賣命?既然這樣,你去找一個富二代好了,不愁沒錢花還天天陪着你,只要拔一根毛就能把你娶走!”

她聽我這樣一吼,頓時被嗆住了,電話那頭沉默許久以後她才低聲地說:“呂欽揚,你以前不是說過麼?我是你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

她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帶着哭腔掛了電話。

而我一下子醒悟過來———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曾經說過,“你是我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以後只有你甩我,沒有我甩你。即使你哪天說了分手,我也不會答應。”

原來她一直都記在心裏。

當我年底離開海邊,那場異地戀已經持續長達九個多月。這九個月裏,我們一個在風急浪高的海邊,一個在節奏匆忙的城市,過着完全迥異的生活。我提着行李包從車站裏走出來,城市的喧囂讓我覺得無所適從,就像一個流放雪山多年的野人。

一看見我,凌一堯的眼圈就紅了,她撲上來一把抱住我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好奇地看着,彷彿我們是偶像劇的男女主角。當我走過一面鏡子,無意中往裏瞥了一眼,這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我穿着一件我自以爲還算乾淨的軍大衣,面部被海風和紫外線弄得又黑又粗糙,頭髮不自然地翹着,僅僅在路上耽誤兩天就長出青色的鬍渣,完全是一個年輕農民工的形象。

而我身邊的凌一堯,衣着細緻,身材窈窕,化着幾乎看不出來的裸妝,完全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都市女孩。

不知道怎麼的,她挽我胳膊時,我不自覺地往旁邊避讓,總是不習慣這樣的親暱。她很快感受到我的疏遠,也不再勉強,打車時我們坐在後排,每人坐一邊,互相不說話。她帶我去買衣服,然後一起去賓館開房,我洗澡時她幫我搓背,兩人赤裸相對時我才告訴她,剛纔我突然涌起一陣自卑感。

凌一堯努力地搓我身上的塵垢,摸到我後背那條不慎被鋼釺剌出來的猙獰傷疤,她用手指輕輕觸碰着,許久都沒有說話。

“早知道是這樣,死也不會讓你去那裏。”她說。

我卻非常希望她看到我的成就,我洋洋得意地告訴她,我已經和那個公司的領導處得很好,年後可能要被派去烏魯木齊負責一個項目,年薪十五萬。然後我自顧自地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要考一級建造師,要賺更多的錢,要積累更多的經驗和人脈,以後還要自己拉工程隊單幹。

但凌一堯對此並不感興趣,而她是我唯一在乎的聽衆。

那天我們做愛了,我不記得久別重逢時的具體細節,只記得她突然狠狠地咬住我的肩膀,像被奪食的貓一樣死死地咬住。我疼得連頭皮都麻了,卻沒有反抗,我知道她心裏堵着許多情緒不知如何表達。那兩排細細的齒痕至今未消,一直烙在我的左肩,有時我懷疑它是一個詛咒,如影隨行,一直延續到我徹底忘記她的那天。

不知道爲什麼,以往二十五六年,我一向是文藝小青年,但在海邊呆了大半年以後,我突然怎麼也變不回來了。即便我穿着體面的衣裳,做了好的髮型,但幾天以後衣裳皺巴巴了,髮型也亂糟糟了。

我覺得自己像一張被燙皺的透明糖紙,再也熨不平了。

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回到正常的人類文明社會,我才發現自己的膚色與周圍的同齡人明顯區分開來。爲了恢復原先的膚色,我買了各種牌子的美白護膚品,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都要用一遍,甚至在堂妹的指導下學習使用面膜。

可是,海邊灘塗的紫外線輻射比城市高出數倍,鹹海風侵襲下的肌膚就像風臘肉一樣,那些措施幾乎不起一點作用。

我之所以那麼焦躁,是因爲她的父母又在給她介紹對象,我年底必須去拜會一趟,讓他們認可我這個女婿。當我把內心的憂慮告訴凌一堯,她毫不在乎地安慰道:“沒事的呀,我就說你是爲了養我纔去闖的,他們不會爲難你的。”

她這樣一說,我才稍微安心下來,但事實證明,我此生做的最失敗的事情,就是將那麼重要的拜會搞砸。

大年二十七夜,我拎着幾瓶天之藍登門拜訪,雖然她父母很熱情,但我總覺得那更多是一種客套。吃飯時她爸爸問到我的學歷,職業,以及家庭,我敢肯定這些問題他已經在凌一堯面前問一遍,只是想要我親口重新給一次答案。這種技巧性的拷問讓我非常不自在,但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我大專畢業,現在做工程,家離市區還有十幾公里,父母都是種植花木的農民。

她爸爸說做工程賺錢,現在農村人日子過得挺好,她媽媽一直沒有表態,只是叫我喝酒吃菜。酒一喝多,我就覺得自己的口風有點把不嚴了,於是忍住少開口,而她媽媽這個時候提及我這有礙觀瞻的膚色。

我的心裏堵得慌,滿是委屈,又不敢反駁,生怕酒勁之下言多必失。凌一堯跑回房間,拿來我以前的照片,解釋說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她爸爸則打圓場說年輕人不怕吃苦很難得,又不是天生黝黑。

那原本只是一次不太完美的拜會,但下樓的時候,遇到的一件事情讓這次拜會變得非常糟糕。我離開時他們送我到樓下,剛好小區裏有鄰居遠遠地打招呼,她父母都一起過去握手閒聊,凌一堯和我在原地聊天。

但她媽媽很快也把凌一堯招呼過去,向對方介紹這是自家閨女,研究生畢業,在哪里哪里工作。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鄰居那邊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皮膚白皙,一身的書生氣。凌一堯在父母的指引下叫伯伯,叫嬸嬸,接受誇獎時禮貌地笑,不時地回頭望我一眼。

我看着一輛電動車後視鏡裏的自己,皮膚黝黑,加上酒後的模樣,完全不是我自己能接受的模樣。我在那裏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最後我還是帶着一身酒氣,沿着牆角自個兒晃了出去。

凌一堯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出租車裏往回走,她問我爲什麼不辭而別,我呵呵地冷笑。我不敢對她父母表達內心的不滿,只能把氣撒在她的身上,我故意用冷漠的態度讓她內疚,讓她知道我不是沒有尊嚴。

可我偏偏忘了,那個願意一邊抹眼淚一邊默默被我肆意傷害的凌一堯,正是那個唯一在乎我情緒的人。別人都只在意我飛得有多高,飛得有多遠,只有她在意我飛得累不累,也只有她希望我停下來歇一歇。

可惜,我這樣一個賤人,最擅長的就是傷害身邊最親近的人


儘管豆瓣有許多人相信星座之說,但我還是坦言,我對此絲毫不信,無法理解爲什麼可以用出生月份來判斷複雜的人與事。但與星座學說相比,我更討厭別人拿生肖說事,因爲網絡上的星座學通常是不傷人的馬後炮,而生肖說則經常成爲棒打鴛鴦的幫兇。

同樣是出生於虎年與龍年,成人之美者會說這叫龍盤虎踞,而掘墳毀婚者則說這叫龍虎相鬥,有人向凌一堯灌輸第二種說法。凌一堯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但她媽媽非常固執地將它視爲我與凌一堯不合適的理論依據之一。

那個時間,剛好我與凌一堯相處得頗爲不融洽,彼此明明沒有一點惡意,但不知道中了什麼邪,說着說着就因爲一點措辭之類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她總是責怪我脾氣太犟,而我總是埋怨她當初沒有提前公開我的存在,最後不歡而散,一次又一次地驗證“龍虎相鬥”的說法,儘管之前的八九年都相處得那麼愉快。

2012年大年初四,我去市區時打電話給她,她說在寺廟裏上敬年香,要傍晚才能回去。可我真的很想她,打算當面向她道歉,化解目前我們兩人之間的矛盾呢,於是守在她家樓下的涼亭裏等候着。等了三個多小時,我終於看見她回來了,但坐的是別人的車,開車的就是上次那個書生氣十足的男人。

車子是本田歌詩圖,即便我耗盡當時的積蓄也未必能夠擁有。

他們兩個人一起下車,凌一堯似乎情緒很好,而那個男的也笑着,手裏咣咣地掂着車鑰匙。他們一起上樓,凌一堯家所在的那棟樓。我本來打算將她喊住,但直到他們的腳步從樓道里消失,我都沒有開得了口。

那種失魂落魄的感覺,簡直每分每秒都試圖置人於死地,每一次心跳都像錘子在胸口猛敲,我難過得恨不得直接往馬路躺下來,誰把我撞死誰就是我大爺。

我與凌一堯戀愛的初期,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經營着,有時也會因爲一點小事兒生悶氣,無端吃醋,生怕人生第一場戀愛夭折。但時間一久,慢慢磨合着,彼此之間竟然如同家人般相互依偎,從不敢想過舊人換新歡,從未想過分離的一天。

但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儘管凌一堯說那是長輩們的安排,她個人從未認同,一口咬定我是在無理取鬧,但我問她那天爲什麼和別人一起去敬年香,爲什麼不直接去拜堂算了,她一下子愣住了,然後說:“你不相信我?”

我想說我當然相信她,但我只是無法忍受她與別人像情侶一樣在人前出入,更不能忍受當整個世界都對我發動圍剿暗算,而我認爲絕不相負的那個人卻站在戰場的另一邊。我的所有姿態,尊嚴和自信,都一下子垮了,就像《悟空傳》裏那隻猴子一樣,被刀劈斧砍雷劈火燒之後只剩一副軀殼屹立不死,但紫霞仙子的一句話,便讓那雙眼睛再也失去神色。

元宵節之前,她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約我單獨見一次面。

她的父親約我在一家茶座見面,我並不知道他要聊什麼,但還是努力做了準備,爭取讓他明白我對凌一堯的感情。

但我坐到他面前,才發現我根本沒有爲自己辯護和自薦的機會,她父親幾句話就將我堵得死死的。他說:“這段時間我雖然沒有過問你們的事情,但我也看得出來,你和堯堯處得不好,她經常躲在房間裏哭,不吃飯,兩個人連相處都不好,還怎麼一起生活?”

他又說:“我選這個位置,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路口,今天還算天氣不錯,但雨雪天呢?嚴寒酷暑天呢?別的女孩坐在車子裏打着空調,我們家堯堯坐在你摩托車上淋雨頂風曬太陽吃尾氣?我們不是勢利也不是物質,只是希望她過得好。”

我終於搶話說:“我不會讓她受窮,我會去賺錢,我已經有二十多萬了,以後我也可以讓她過上好日子!”

她爸爸呵呵笑了一聲,說:“以後?你沒有權力要求別人等你一個空頭支票啊。”

而後,她爸爸還說了其他一些東西,譬如我和她站在一起就沒有夫妻相,她母親也不希望凌一堯嫁給一個包工頭。

但我已經無力聽下去了,腦子裏只是想着大二那年我們一起去周莊玩,吃飯時旁邊一個話嘮老太和我們搭話,嘖嘖地讚歎我們是金童玉女,以後生出來的小寶寶一定也很漂亮。當時凌一堯紅着臉一直笑,而我閒得無聊與老太太扯,老太最後一拍大腿去擇菜去了。

當時我心口壓抑得難受,擔心自己一個黝黑的爺們兒當衆哭出來,站起來不服氣地對他拱了拱手,轉身去前臺結賬走人。

我當時心口堵得慌,胸口壓着一塊巨石,像一條狼狽的狗一樣微微張着嘴巴,呼吸困難且短促。

那段時間,凌一堯的日子也不好過。她明確拒絕他人的安排與介紹,每天不洗漱打扮,更不出門,用這樣的方式向我證明自己的立場。爲此,她與母親發生激烈的爭吵,鬧得左鄰右舍都議論紛紛,她母親患有支氣管炎,春節還沒結束就住院了。

但我又能怎麼辦?雖然她父親還沒說完,我就起身離開了,但我明白他此行的目的絕不是對我羞辱或是嘲諷,而是要我與凌一堯停止交往。

我過得黑白顛倒,不知道自己爲誰而活,活着到底有什麼意義,脾氣變得極其暴躁。早在2008年,我媽媽就已經見過凌一堯,她知道我遭遇怎樣的事情,幾次自責自己沒本事,沒有爲我積累財富。我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怪她,只是一個人獨自發呆。

我把所有罪責都歸結到自己是一個窮小子的原因上,也是從那段日子開始,我對金錢產生無比執着的痛恨,以及無比狂熱的嚮往。剛好朋友打電話過來,約我一起去烏魯木齊參與一個太陽能發電站的工程,但需要提前墊資。我幾乎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下來,決定把我和我父母所有的積蓄一起帶上,孤注一擲。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什麼好畏縮的,我連凌一堯都輸了,還有什麼輸不起的?大不了哪天形影相弔,身無分文,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了結這條可笑可悲可憐可恥的賤命。

臨行之前,凌一堯打電話過來,她說:“呂欽揚,我們分手吧。”

只是簡單一句話,不由我分說,她便直接掛了電話。不知道爲什麼,我心裏竟然一點痛楚的感覺都沒有,麻木得就像一塊死肉,直到許久之後手機再次震動,我才醒悟過來。

凌一堯在短信說:“剛纔免提說給我媽聽的,你不要當真。你今天去訂票,我們一起回南京。”

我一下子精神起來,回覆說:“要什麼時候的票?”

“明天中午,好嗎?”她像在哀求我。

我當即開摩托車趕去車站,一路狂飆七八十碼,訂了第二天中午11點20分去南京的長途車票。當時我的內心摻雜着各種情緒,疑慮,自責,興奮,欣慰,以及被全世界圍剿時與她一同突圍的悲壯。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就在車站外面等候着,手裏捏着兩張車票,既期待又忐忑,就像守在高牆外即將與主公家千金私奔的狗奴才。

凌一堯一開始還低聲和我打了電話,說等會兒就出來,但兩個短信之後,便再也沒有動靜。我有些焦急,但又怕在不恰當的時刻打不恰當的電話,於是耐心地繼續等。

11點20分過去了,車子發動了,她還是沒有出現,我捏着兩張過期車票傻傻地站在那個空空的檢票口。

大約十一點半,她終於發來短信,說:“你直接來南京,我已經在路上了。”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猜想今天的她一定處境混亂,於是顧不上多問,趕緊重新買了最近一班的票。

我顛簸一個下午,到達凌一堯那裏已經快到下午七點。我們避開那些不愉快的話題,就像以前一樣一起擁抱,親吻,然後去外面吃飯。

那是我第一次請她吃西餐,也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當廚師把牛排端上來,說他要揭蓋子了,而我木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揭蓋子與我有什麼關係。

凌一堯解圍說:“先幫我揭吧。”

她把紅色的餐巾擋在面前,廚師揭開蓋子,油星點四濺,被餐巾擋住。我當時纔想起來,這步驟我以前是知道的,只不過在外面呆久了,早已忘記。

那廚師望了我一眼,又看了凌一堯一眼,雖然面無表情,一句話都沒講,但不知道怎麼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多想了。

晚上我住在她那裏,那個我們曾經一同經營的小家。與以前一樣,我們一起打掃整個寒假都沒人住的房間,一起鋪牀套被子,然後輪流洗澡,最後在牀上擁吻作噯

那天我有些蠻橫地佔有她的身體,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緒,一直咬着嘴脣默默承受着,但我準備退出去戴套時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就在裏面!”

我問:“安全期嗎?”

她低聲地說:“不是。”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目光堅定,她的手指緊緊地抓着我的肩膀,指甲嵌入肌膚,彷彿已經決定破釜沉舟,再也不回頭。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我們都沒有睡着,在被窩裏牽着手,討論以後的安排。我說我想去烏魯木齊一趟,大約五個月的工期,只要賺到這筆錢,我就可以大大方方站在她的父母面前,用事實證明我可以讓凌一堯過得好。

凌一堯聽說我將全家所有積蓄都搬出來拼,建議我不要去冒險,希望我在南京找一份工作。我問道:“如果我不去賭一把,守着一份少得可憐的工資,你父母永遠不會瞧得起我。”

她說:“萬一輸了怎麼辦?”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因爲我當時對金錢財富充滿狂熱,就像一隻餓極的猴子,敢於去抓萬丈懸崖邊的一隻野果。我沒有回答她,只是把她擁在懷裏,把臉埋在她柔順的長髮裏呼吸,一陣恐懼涌入心底。

我賭輸了怎麼辦?

興許我會一死了之,把這具臭皮囊丟在新疆的戈壁灘上喂野狗吧。

正是在這個時候,她母親打電話過來,凌一堯打開臺燈,忐忑不安地接聽,那頭的聲音也被我聽得分明。她母親詢問她有沒有安頓好,晚飯在哪裏吃的,什麼時候上班,最後才興沖沖地說:“羅XX這孩子真不錯,今天特意把你送到南京,回來時還給我帶了南京的鹽水鴨,真是很勤快。”

凌一堯很尷尬地看我一眼,敷衍道:“哦。”

然後她媽媽又說:“你和那個呂欽揚分了就分了,不要再有來往,糾纏不清的惹閒話。這個羅XX條件不錯,又是知根知底的,你們倆再處處,平時多打打電話,或者上網聊聊,總會處出感情的。”

凌一堯只是嗯嗯地應着,不敢擡頭看我了。

電話掛斷之後,凌一堯翻身過來抱住我,在我胸口蹭來蹭去,叫我不要介意,她只是敷衍一下而已。我的心情就是非常沮喪,甚至覺得躺在這張牀上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我說:“你現在怎麼有那麼多事瞞着我?”

凌一堯說:“你以爲我願意藏那麼多事?我媽問我有沒車票,我說沒有,她就叫羅XX送我了,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多想,不肯來南京找我。”

可我那可悲的自尊心又開始作祟,腦子裏老是想着她和那個人坐在那輛歌詩圖裏,而我像一個傻逼似的坐在長途客車上。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我只是恨自己爲什麼總是處於下風,爲什麼那些人非要這樣巧取豪奪。

凌一堯又是安慰,又是發誓,甚至不停地挑逗我。以往她惹我生氣了,只要這樣一挑逗,撓我的癢癢,我便翻身將她撲倒,一場小矛盾便化爲烏有。可惜,這次不奏效。她思索片刻,翻身趴到我的胸口,說:“呂欽揚,如果下個月有個人不來找我,我希望你能儘快趕回來,好嗎?”

我一下子風聲鶴唳地緊張起來,問道:“誰?羅XX?”

她平靜地說:“我大姨媽。”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又補充道:“或者我找你去。”

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恨不得把她勒得窒息。凌一堯呀凌一堯,我喜歡你喜歡得恨不得爲你去死,我想把我賺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你花,我想讓你這輩子都不受半點委屈。我不想遠走他鄉,我不想顛沛流離,我不想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就很失落,不知道你在哪裏,心情如何。


那天凌一堯送我去車站,但她連候車大廳都沒有進得去,兩個人在安檢口就倉促地分開了。我本來想再回頭與她告別,但門口擁堵着太多旅客和工作人員,我們只能隔着長長的通道望着,最後打着手勢,兩人在玻璃幕牆內外杵着。

我們互相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只能面對面地打電話,就像囚犯與探監者一般。她說:“我昨天把重要的東西都收拾在包裏了,打算今天一直送你到站臺,興許到時候一咬牙就直接跟你一起上車,一起去烏魯木齊。”

聽着她這有些孩子氣的話,我不禁苦笑一聲,問道:“你這是想私奔麼?”

她卻將臉湊近玻璃,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我真想過了,我也做得出來。”

我伸出手指在玻璃上颳了一下,就像以往刮她鼻尖一樣,檢票口通知檢票時,我在玻璃上哈氣,寫了兩個反體字:“等我。”

我不喜歡南京車站,我討厭一切爲了管理方便而設定的有悖人情的垃圾規定。

從南京到烏魯木齊,一共41小時,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做着各種各樣的夢。其中一個夢最爲蹊蹺,當時一個列車員推着小車來售賣零食飲料,我剛好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高三,我和凌一堯迎面走來,她的嘴角洋溢着微微的笑容,我走過去大聲地說:“凌一堯,我們以後會在一起,十年,我們以後還要結婚!”

然後凌一堯罵我是流氓,周圍的同學都笑,連大喬和子石都笑,我非常生氣地告訴他們倆這是真的。不一會兒,姚千歲大老遠地跑過來,手裏拎着一個棍子,我就沒命地跑。按理來說,夢裏的人不會跑得快,可我跑得非常快,甚至能感受到頭髮被風扯得嘶嘶作響。我就那樣一直跑着,感覺這輩子都要用來奔跑,我很快樂,我要大聲地笑。

旁邊人的聲音陡然提高,我一下子從夢裏驚醒,發現那列車員竟然仍然推着車子往這裏走,前進距離不超過五米。

當時我突然想起一個悲觀的故事:黃粱美夢。

我真希望自己這輩子一直活在那個夢裏,被姚千歲追趕着,拼命地逃命着,全校學生都在笑着,教學樓陽臺和路邊都黑壓壓地站着一大片,就在圍觀運動會上的三千米長跑。那時候的我還是一個勇敢的少年,而凌一堯也是一個羞澀文靜的少女,我們所有的愛情都藏在那一次次擦肩而過,沉默不語的微笑裏。

新疆的戈壁灘,開春之前的積雪淹沒小腿,我戴着銀行劫匪般的頭罩,裹着又長又厚的軍大衣,扛着沉重的儀器,在荒野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海邊是溼冷,這裏則是乾冷,但溫度低得出乎我的想象,我的嘴巴不停地開裂。夜裏蓋着被子時腳上的凍瘡癢得難受,只能伸在外面凍一會兒,凍醒了再縮回被窩裏暖一會兒,癢醒了才伸出去凍。

凌一堯想給我寄凍瘡膏,但快遞根本不可能送到,我這裏太偏僻了,連蔬菜和肉都要從很遠的地方拖過來。一拖就拖一卡車,一吃就是大半月。

一起在這裏混生計的也有與我差不多年齡的,農民工耐得住吃苦,但那些細皮嫩肉的年輕人都熬不住,沒呆幾天便跑得光光的。幸好我在海邊幹過大半年,那邊的條件比這裏好不到哪裏,早就習慣了,何況我已經沒有退路。

過了沒多久,凌一堯打電話告訴我,例假來了,孩子沒來。她顯然有些沮喪,而我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懷有怎樣的心情。她家裏還是極力試圖促成她與羅XX在一起,我們之間偶爾還會因一點小矛盾而爭吵,我的腦袋像被門板夾過似的,明明知道她與我一起抗爭着,可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通過這種拙劣的方式來向自己證明她沒有離我而去。

由於工地的GPS儀器出了故障,我們不得不利用原始方式定位高度。我揹着二十公斤的全站儀,拿着對講機,跑出很遠去尋找被大雪淹沒的原始基準點。不料,我走着走着就迷失方向,我以爲可以摸回營地,不料最後我連自己的腳印都找不到了,而對講機那頭的那幫人根本無法判斷我的方位。

這是我以往在海邊從未遇到的狀況,有種被人類世界拋棄的恐慌,我不敢亂走,叫那些工人趕緊回營地找人救援。但直到晚上九點,夜色已然降臨,四周只剩白雪映出的冷光,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對講機裏滿是男人們亂哄哄的爭吵。

我以爲自己的小命會丟在這裏,只能背朝肆虐的寒風,用大衣裹住身體,拼命維繫最後那點體溫。我掏出手機給凌一堯打電話,但要麼就是信號全無,要麼就是無法接通,連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短信都總是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發送失敗。

我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是一個膽小鬼,這樣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後父母沒人照顧,怕自己無法被及時發現,怕凌一堯見到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殘骸,更怕自己像狗一樣無人問津地曝屍荒野,葬禮上連一個爲我哭泣的人都沒有。

凌一堯啊凌一堯,如果我真的死在這裏,請呼喚我的名字,把我的靈魂帶回故鄉吧。
我找了一個地勢稍高的土坡,將全站儀加在坡頂,以便儘早被人發現,然後躲在北風面的凹處,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去,做好最壞的打算,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橫握着筆桿,藉着雪地映出的微光,在施工日誌的中頁寫遺書。

我在這裏投了多少錢,外面還有誰誰誰欠我錢,我又欠誰誰誰的錢,我的戶口還在學校裏沒拿回來,如此而已。我本來想說對不起父母,早走一步,勸凌一堯不要悲傷,下輩子有緣再見,但我歪歪扭扭地寫完那些賬目,再也沒精力寫字了。

我蜷縮在那個角落裏,腦子裏開始胡思亂想,想着我要是即將失去意識,應該用什麼樣的姿勢才顯得體面安詳一些,不至於狼狽潦倒。有時我覺得這身體已經完全不屬於我自己,四肢像木頭一樣無知無覺,心臟是性命寄生的最後一塊陣地。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依稀聽見上風口傳來發動機的聲音,還有人高聲呼喊,以及雪地裏沙沙的腳步聲,隨後有人從身後的土丘上衝下來,蹲在我旁邊一邊喊我名字一邊拍我的臉。我感覺自己像被人摁在水裏,所有的聲音都含糊不清,燈光尤爲刺眼,看不清他們到底誰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獲救了,還是正在垂死。

他們把我擡起來往上一提,我整個人就像飄進太空的一塊廢料,所有的意識都跟着失重地飄着。他們把我擡進開着空調的車子裏,蓋上厚被子,讓人揉捏我的四肢,不停地呼喊我,叫我保持清醒:“呂工,呂工,呂工……”

我恍恍惚惚地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呂欽揚,呂欽揚……”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拼命地推開那些工人,瞪大眼睛努力地四處觀望,發現根本沒有凌一堯的身影,又頹然地倒了下去。後來,那些工人和我喝酒時經常拿這事開玩笑,說他們當時被嚇了一跳,以爲我是迴光返照,以爲我是聽到勾魂小鬼的點名。我一邊喝酒一邊嘲笑他們的迷信愚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

醫院離這裏太遠,我被帶回營地以後烤了一會兒的火也就緩過氣來,他們便讓我躺在牀上休息,專門讓燒飯的老頭子來伺候我。我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掀開窗簾看見一輪鹹鴨蛋黃般黯淡的紅日,凌厲的冷風吹得活動板房的單層玻璃嗚嗚作響。我喝了熱湯,讓老頭子給我手機充電,然後給凌一堯打電話。

電話一通,她便問我昨天在幹嘛的,爲什麼只打了一聲就掛了。

我說我昨天差點丟了命,連遺書都寫好了。

凌一堯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她說:“你到底是去工作還是去打仗的,爲什麼會有生命危險,如果真的那麼危險那就回來啊!”

面對這樣的責問,我不知道如何應答纔好,我已經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投入這場豪賭,怎麼可能因一場意外而舉手投降。我在這裏扛住雨雪風霜,就是爲了讓她此生都活得安逸,我只希望她此生都不必感受生活的艱辛,哪怕一輩子都無法理解我此時的狂熱。

隨後她告訴我,她父母託人在我們那個城市給她找了一份新工作,待遇相當不錯,催她回去工作。她知道,這樣的安排無非是讓她離羅XX更近一些,更好地掌握兩人之間的動向,於是她努力地抗爭着,一天一天地拖着。

她說:“今天我媽媽說了一句話,我哭了好一會兒。”

我問:“她罵你了?”

她說:“不是。她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叫我不要等她哪天不在了,才後悔現在沒有盡孝。”

我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疏不間親”,無論我多愛她,我的地步都很難逾越她的父母。這就是我拼死拼活地賣命,恨不得拿把刀坐在市場中央割肉兜售的結局嗎?我強忍左胸口的痠痛,問道:“你想回去了?”

凌一堯沉默片刻,而後低聲說:“我會盡力扛。”

盡力扛,只是盡力扛。呵呵。

她能夠與我一直走到現在,已經是仁至義盡,我沒有權力要求她必須永遠與我堅持到底,愛情不是靠綁架得來的。我把燒飯的老頭子支了出去,然後向她保證我很快就能出頭了,我們可以過得非常幸福,可以讓所有人都慚愧他們現在的阻撓。

我感覺自己當時的口才出奇地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用亢奮的狀態向她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完全不像一個從鬼門關回來的人。但凌一堯只是安靜地聽着,緘默得讓我一度懷疑她是否還在電話那頭,我不得不傻逼兮兮地“喂”“喂”“喂”。

她只是微微的嘆息一聲,說:“可是,我已經很累了呀。”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天空猛然塌陷一塊,自以爲永遠不會動搖的精神支柱搖搖欲墜,電話另一頭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女孩突然變得無比陌生。我可以相信日出西方,相信江水倒流,相信六月飛雪,就是不能相信凌一堯也會決心動搖,也會有打算離我而去的一天。

我忽然發現自己在雪地裏對死亡的膽怯顯得那麼可笑,呂欽揚啊呂欽揚,你拼命地熬着忍着撐着盼着等着,終於保住這條下賤卑微的狗命,迎接你的現實就是這個模樣麼?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早知道這樣,爲什麼不乾脆聽從命運的安排,在老天爲你選擇的那塊埋骨地了結此生算了?你怎麼不死掉算了?你幹嘛不死掉算了!!!!你死掉算了好不好!!!!啊哈哈哈哈哈哈!!!!!!!111

也是在那一天,我和凌一堯之間的裂紋越來越明顯,分道揚鑣的日子不期將至。

在戈壁灘的那段日子,我忙得不可開交,要麼在施工現場東奔西跑着,要麼趴在電燈泡底下看圖紙,要麼與工人們混在一起喝酒。偶爾閒暇下來,我傻傻地坐在房間裏看着牀頭那個日曆,一遍又一遍地推算工程完工驗收的日期。

另一個工程隊的項目部有一臺電視機,外接信號鍋的,偶爾我會去那裏看一會兒電視,特別喜歡看江蘇衛視。不是看非誠勿擾,也不是看電視劇,只是想看一下鏡頭裏的街景。有一天,一個專題節目介紹我家鄉的特產,我硬是死死地抓住遙控器,將那幫想看抗日連續劇的傢伙晾了十幾分鍾。

最讓我萬分痛苦的是,凌一堯似乎對我越來越冷淡,以往她接電話時都是興高采烈的,現在卻是問:“什麼事?”

“你至於這樣故意傷我麼?”我終於不滿地問。

“我有嗎?”

“你態度這樣冷淡,是不是不願意接我電話?”

她說:“我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像初戀時那樣火熱吧,總有一天,你接到我的電話時會不耐煩,握我的手時也毫無感覺。”

我呵呵地笑:“可能你說得對吧,但那是第幾個十年呢?”

凌一堯沉默許久才說:“我媽鬧我鬧得很兇,一鬧就犯氣管炎,她都要拿斷絕母女關係說事兒了,我能怎麼辦?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過得很好,家庭和睦,愛情美滿,學業也很順利。可是現在呢,家庭,愛情和工作都亂糟糟的,每天夜裏都失眠,早上一睜眼又想着怎樣把今天熬過去。我真的很累,太累了。”

我從未見過凌一堯這樣暴露自己的脆弱,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因爲我自己的心空得像一個深不見底,連回音都沒有的峽谷。我很想將她牢牢抓住,可我又覺得自己像在與她的家人打一場拉鋸戰,每個人都打着愛她的旗號不肯撒手,卻從未有人在乎她夾在其中被撕扯得多痛苦。

我說:“既然你這麼爲難,那就不要勉強了,回去吧。”

凌一堯愣了一下,問道:“這是你說的?”

我深呼吸一口氣,努力將淚水嚥了回去,說:“我說的。”

電話那頭一片沉寂,而後掛斷了。此後的很長時間,我們誰都倔強地不肯聯繫對方,直到有一天南京的房東打電話給我,問我另一把鑰匙在哪裏,我才知道她已經退掉房子,回家去了。

我離開戈壁灘的時候積雪正在消融,我把手裏的數據都交給項目部,連同那本撕掉遺書的施工日誌,而我帶來的墊付資金暫時只能抽走不到一半。一個關係不錯的朋友開着破舊的越野車把我送了出去,一路打滑,一路顛簸,一直把我送到火車站。

從南京到烏魯木齊,背離朝陽,衝向黃昏,而從烏魯木齊與之相反。那四十多小時裏,我一直稀裏糊塗地想着心事,日落時懷疑自己離太陽越來越遠是不是一個不詳之兆,日出東方時又在期待這是預示我可以擁有走出困境的幸運。我很無助,感覺自己的力量微弱得幾乎渺小,只能寄希望於這些毫不相干的啓示。

我輾轉回到那座城市,沒有回家,在車站旁邊的賓館住了下來。我洗澡剃鬚換了乾淨衣裳,試圖逼着自己睡一會兒,好讓自己與凌一堯見面時精神狀態好一點。可是,我又困又累,卻怎麼也睡不着,一閉上眼睛就心慌氣短,彷彿有人在我耳邊敲着鑼鼓大聲聒噪:“她要離開你了!她要離開你了!”

凌一堯知道我回來了,我們約在安定廣場見面,面對面站着,她看着我的眼睛,說:“怎麼那麼多血絲?多久沒睡覺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爲我最近一次超過四小時的睡覺就是從戈壁雪地裏撿回小命後近乎昏厥的長睡。

旁邊有很多小孩子穿着旱冰鞋跑來跑去,我們生怕被撞到,於是坐到旁邊的長椅上。我告訴她,我每天都很想她,已經把新疆的工程丟下了,不想再離開她了。

她皺起眉頭,問:“你不是在那裏墊資了嗎?丟下那裏,你以後怎麼辦?”

我有些不高興:“你希望我回去?”

她想了想,低嘆道:“我怕你人財兩空,不值得。”

我頓時不知道怎麼說了,不停地揣測她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可我的腦子處於混沌狀態,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思考。她隨後又說:“前段時間,我和我媽吵了,把她氣得犯病,我外婆都打電話過責備我,問我是不是打算鬧得家人不相認,以後逢年過節都不想回家團聚,給祖宗磕頭。”

她擡眼看我的時候,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委屈地說:“我外公去年去世,今年清明節應該掃墓的,可我躲在南京就是沒回來,你難道還不理解我?我小時候是外公外婆帶大的,他們都說我忘恩負義,白眼狼。”

我一邊幫她擦眼淚,一邊撫慰道:“我這個工程一結束就有錢了,我去買車,我們去給你外公磕頭,挨家挨戶拜訪你家親戚,我也可以很孝敬你的長輩。”

她推開我的手,自己擦掉眼淚,說:“你忘了嗎?我和你已經是地下戀愛了,我和羅XX從年初開始就是名義上的交往,我現在已經回不去了啊!我回不去了!”

我們回不去了?我迷茫地看着凌一堯那張臉,那張曾經給我溫柔也給我力量的面容現在滿是悲傷與決絕,這也是十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無奈。

我許久才緩過神來,問道:“你要我怎麼辦?”

凌一堯低頭沉默一會兒,說:“我很累了,扛不住了,給我自由吧。”

我感覺自己像被人狠狠地砸了後腦,眼前一片黑,但還是努力站起來點頭說:“好,聽你的。”

“你會恨我的吧?”她也跟着站起來。

我咬住嘴脣儘量讓自己不要說話,那麼多小孩子在旁邊,不要當衆丟人,只是張開胳膊把她摟入懷裏,狠狠地抱了一下,最後一次嗅了嗅她長髮的香味,然後
扭頭離開那個廣場。

凌一堯啊凌一堯,我曾經發誓要爲之遮蔽風雪,此生疼愛和保護的女孩啊,你纔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你擁有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可以將我抽空靈魂放逐天際的神力啊!從今往後,我該往哪裏走,該爲誰而活,我該怎樣面對那麼漫長那麼漆黑那麼毫無意義的人生啊隨後的一個禮拜,我過着這輩子最潦倒的日子。我暫時不想回新疆,也不想去找那些熟知凌一堯的好友,但我已經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都砸在項目上了,所以不敢回家見父母。我一直在賓館裏睡着,拉着窗簾,沒日沒夜地睡,實在餓得受不了,就幹啃房間裏本來就有的桶裝方便麪。

我以爲自己呆在這個城市可以做些什麼,但事實上我根本無從改變眼前的現實,凌一堯沒有再給我發一條短信,打一個電話,我也沒有再去聯繫她。於是,我決定出去走走。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走,從江蘇走到新疆,從荒涼的沿海灘塗走到更荒涼的戈壁灘。但我從未迷失方向,即便走在只知前後左右不知道東南西北的風雪裏,我心裏也依然豎着一座高高的燈塔,依然有人期待我的歸去。可是現在,燈塔的光亮徹底消失,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獨自回到南京,去找以前那間房子,房東尚未將它租出去,我懇求他讓我呆一晚。凌一堯離開時將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一些被遺棄的生活用品被整整齊齊地擺在角落裏,藍色的毛巾牙刷杯子都是我的,紅色的都是她的;牀頭靠背還貼着當初我從新襪子包裝上面撕下來的標籤,她總是因此而數落我“幼稚”;檯燈罩上有她用脣彩畫的卡通臉,咧着嘴,沒心沒肺地笑着。

沒有被褥,我只能裹着衣服躺在硬牀板上,開着電視睡覺。我總是迷迷糊糊地聽見她的聲音,每次都猛然驚醒,卻發現只是電視的聲音。我真希望我所經歷的只是一個噩夢,真希望我醒來時看見她正在陽臺晾曬衣裳,黃昏餘暉映出她可愛的身體輪廓,或者她忽然推門進來,手裏提着的塑料袋還貼着超市的標籤。可是她已經走了,不會再出現了。

第二天上午,我獨自站在鏡子前洗漱,將紅色和藍色的牙刷放在一個杯子裏,然後帶上房門離開。那天我重新踏上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從此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這個軀體是行屍走肉,這顆心不再屬於凌一堯,而這條命我敬老天爺。
回到戈壁灘,別人問我事情處理得怎樣,我嘿嘿地笑着說一切妥當,一副無比幸福的模樣。我不是可憐蟲,我不需要博取所謂的憐憫,我已經丟了靈魂,但尖牙與利齒還在,我可以參與殘酷的爭奪。

我變成工地上脾氣最古怪的人,工作時精力充沛,休息時嘻嘻哈哈,但監理都對我敬而遠之,因爲我一會兒像哈巴狗一樣對他們點頭哈腰叫爺爺,一會兒像瘋狗一樣對他們兇相畢露,甚至趁着酒勁追打吹毛求疵的小監理。合夥人經常數落我,卻又縱容着我,因爲他們不方便與別人翻臉,他們需要我這樣的瘋狗。

只是,一閒下來,我就開始發呆。同事開玩笑說,我是“牆角里的一根打狗棒”。

我們經常會請業主或者質監站之類的人吃飯,我每次都咋咋呼呼,譁衆取寵地說着各種庸俗的葷段子,然後拿出同歸於盡的架勢來喝酒,一杯接一杯地死磕。所有人都誇我海量,年輕有爲,前途不可估限,但我知道,酒場和官場都是謊言的集散地。

我蹲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吐,然後趴在地上哭,旁邊的同事都開心地笑,所有人都知道我酒勁上來就會哭,卻沒人知道我到底在哭什麼。那幾個月裏,我與她完全沒有聯繫,似乎這輩子都老死不相往來。我在遙遠的新疆數着每一次日升月落,期待將她遺忘的那天,可是一旦每次喝得酩酊大醉,每次從噩夢中驚醒,我都會瘋狂地想念那個熟悉的名字。

可是酒醒之後,站至人前,我還得每天強顏歡笑,聽別人講我酒後的失態模樣有多麼傻逼多麼傻逼多麼傻逼,然後我和他們一起笑得直抹眼淚。

那裏的生活極其枯燥,業主項目部的司機小廖用U盤傳給我一些歌曲,我把那些它們一股腦全裝進手機裏,從鳳凰傳奇到維塔斯,從搖滾到紅歌,我毫不挑選地挨個兒聽過去,在空曠的戈壁灘上一邊開車一邊高聲嚎唱。

唯獨有一首歌讓我不得不將車子停在路邊,捂着胸口,趴在方向盤上緩氣———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電力企業是一個不差錢的豪門,但不包括2012年在建的太陽能發電站,由於歐美對中國光伏產品的反傾銷制裁,光伏電站頓時陷入資金泥潭。新疆戈壁灘的氣候惡劣,通常四月份才能正常開工,十月底就完全不具備施工條件,我們提前一個月冒着冰雪和低溫開工測量放線,終於在十月基本完工。

此時的業主暴露資金極度短缺的問題,他們的註冊資金是會計師操作出來的,而銀行又盯着上頭的政策,不敢輕易貸款。於是,我們的工程款沒了着落,業主方拿資料審覈說事,一天一天地拖着不肯驗收。

我帶着工人將業主的車子堵在工地不放行,派出所的民警一趟又一趟過來協調,反反覆覆八趟之後,連派出所都不太願意來了。最終我們去騙業主裏那個稍微老實的負責人,說暫時只要簽字驗收就行了,今年不會催要拖欠的工程款,他們剛好不堪其擾,不得不把字簽了。

這個社會,老實人都是要吃虧的。簽字的第二天,我們的人擠滿整個業主項目部的辦公室,拍着桌子催要工程款,把那個女文員嚇得躲在角落裏哭。我拿着一大把小鎖,將他們辦公室裏的抽屜和資料櫃都掛了鎖,但掛到那個女文員那邊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抽屜裏擺着一隻玻璃罐子,裏面擺着五顏六色的許願星,而她的桌角還有許多未完成的摺紙。

我忽然想起來,凌一堯也曾經爲我折過這個東西。

我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孩子被大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陡然發現自己失態時的醜陋,我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曾經那個善良的溫和的喜歡惡作劇從來不忍心傷害別人的呂欽揚哪裏去了?這個一臉猙獰拍桌掛鎖滿口髒話的呂欽揚又是從哪裏來的?

我沒有鎖那個女文員的抽屜,默默地走出那間擁擠的辦公室。

十一月中旬,大雪封路之前,我提前離開戈壁灘,返回闊別半年的家鄉。也是在到家的當天,我躊躇許久後終於鼓起勇氣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她聽到我的聲音一下子愣住了,叫我稍等一會兒,然後跑回房間接聽。

我說:“沒想到你這個南京號碼還通着。”

她說:“我每個月只交一點錢維持不停機,可惜一直沒人聯繫這個號,這幾天還在想着把這個號停掉算了。”

我愣了一下:“等我的?”

她沒有說話,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說不禁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柳暗花明的現狀:“我已經回來了,我也賺到錢了,不是窮小子了!你不是喜歡甲殼蟲嗎?我們去買一輛!還有開一家書店,我們可以去物色店面!我以後除了和你出去旅行,再也不出去逛蕩了,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很想你……”

我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大堆的話,想狗等待主人筷子上那塊骨頭一樣渴望她點一下頭,然後我開着摩托車狂飆過去擁抱她,我的人生從此完美無缺,我每天都要向蒼天和大地感恩戴德。

可惜,凌一堯低聲打斷道:“我已經訂婚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再也蹦不出一個字,甚至忘記收起臉上因對未來的憧憬而不知不覺地流露出的笑容。訂婚了。。。未婚妻。。。妻。。。我難過得忍不住蹲了下來,用拳頭抵住胸口狠狠地摁,試圖抑制內心如同比萬千蟲蟻啃噬的痛楚。

凌一堯啊凌一堯,你真會開玩笑啊,你怎麼可能告訴我這樣一句話?你還是扎着馬尾辮的高中生啊,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氣死姚千歲嗎?你不是說“妻”這個稱呼好彆扭可是你又很期待成爲我的這個字嗎?你不是說一想到這個世界終將誕生一個或者兩個擁有我們兩人血脈的孩子就會覺得神奇又激動嗎?

我不堅強,我不自信,我不要臉,我是一個賤人,我想和一個無賴的孩子一樣躺下來蹬腿哭喊,把自己全身弄得滿是塵土,你回答我:你!!!!!!爲!!!!!什!!!!!麼!!!!!!言!!!!!!而!!!!!無!!!!信!!!!!


凌一堯說,這大半年裏她再也沒有與家人吵過,但也沒有再和他們撒嬌談笑過,每天上班下班,吃完飯便禮貌地放下碗筷,安靜地返回自己的房間。
她曾經問羅XX:“你覺得你喜歡我嗎?”

羅XX說:“挺喜歡的吧。”

羅XX的人品不壞,也很斯文,他生於溫室,生活自理能力還停留在少年時代,大小事宜都有自己的主見,最後還是要服從父母的安排。

就在挑選婚紗的當天,這個帖子開播的前一天,羅XX在她家吃飯,她也跟着喝了一點酒,然後笑了。她母親很高興,說堯堯今天心情不錯,終於見到笑臉了。但她母親洗碗時,她站在廚房門口說:“媽,我告訴你一件事,我這一年沒有一天過得開心,我一想到以後也要這樣過,就害怕得想死。”

她母親說:“你喝多了吧,月底都快領證了還說這種話?”

凌一堯回房間給我打電話,笑着告訴我這事,她那天的話特別特別的多,一句話反反覆覆地說,而我沉默地聽。十幾分鍾以後,她似乎有些自責地嘆氣,說:“喝多了,平時不會告訴你這些屁事的。”

然後她又突然無奈地苦笑起來,說:“我媽的反射弧真夠長的,現在纔開始摔盤子,我出去看看。”


我說不清這段時間自己到底什麼心態,隨着月底的臨近,我覺得自己的心像燒盡的木炭一樣漸漸黯淡。最爲迷茫的是,我有時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希望她婚後過得幸不幸福,許多小說和電影都說過,愛一個人就祝她幸福,可我卻無法篤定地祝她幸福?我一度懷疑自己對她的感情是否足夠真摯,罪責感充斥內心。

  1月23日那天,凌一堯和她母親上街購物,恰巧發現一家飾品店的老闆是她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冒XX。高考之後的暑假,我和冒XX第一次認識,她幫我和凌一堯瞞這段感情瞞了好幾年,直到兩年前才漸漸失去聯繫。凌一堯的母親說:“我們家堯堯初五結婚,伴娘還沒定人呢,你要不要一起來玩?”

冒XX問凌一堯:“你和他到現在才結婚?”

凌一堯說:“不是他。”

冒XX用意外又驚詫的目光看着她,然後當場婉拒,說年初店裏忙,走不開。凌一堯當晚打電話給我,呵呵地苦笑,說:“一共邀請了幾個高中同學,一個個都說沒空,蔣XX直接說不想來,她說以後你結婚時請她,她更不想去。”

蔣XX也是凌一堯初中的同學,也是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也就是開頭提到的那個學霸妹子,我抄她的作業,騙她的零食,偷翻她的日記,我一直以爲她討厭我。

凌一堯說:“我跟我媽說,我和你本來可以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現在他們的祝福都快變成詛咒了,連一個捧場的好朋友都沒有。我媽這次被我說哭了,但是沒再罵我,上次她摔過盤子之後,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子石放假從外地回來,我約他出來吃飯,剛好舒緩內心的抑鬱,隨口問萬一搶婚的話他去不去。子石搖頭說:“如果他們真的走到那一步了,你就沒必要再折騰了,一個烏煙瘴氣的婚禮足夠讓很多人一輩子擡不起頭了。不過,不是還有一個星期才領證嗎?你再去努力一下,實在改變不了,那就認命吧,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不如意卻還是維繫下去的婚姻了。”

枕邊人不是心上人,心上人只是夢中人。我想到凌一堯從今往後便是別人家的賢妻良母,而我也不得不與另一個女人同牀異夢地度過下半輩子,兩個人此生都不敢將對方的名字念出來,不禁感到一陣胸悶氣短。我可以每天逢場作戲地歡笑,當然也可以假裝深情地說“我愛你”,這些都不過是作爲一個演員的基本素養,但我無法忍受凌一堯躺在另一棟房子的另一張牀上的另一個臂彎裏,心裏默唸着我的名字。

除非凌一堯親口對我說,她已經放下了。

 

我打電話約凌一堯出來,在這座城市一座古園林見面,和上次在電影院裏一樣,我們刻意保持着距離。一直走到一座高高的小土山,山坡上生長着一片竹林,坡頂有一座小涼亭,她回頭看我一眼,我才緊走幾步跟了上去。她說:“我討厭這種偷偷摸摸的滋味,像在做什麼不要臉的事情似的。再過幾天,所有事情都已經定了,無論你怎麼約我,我都不會再出來了。”

  我說:“我也很憋屈,很窩火,我們本來應該光明正大地牽手逛街的,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你憋屈?呵呵,”凌一堯笑了一聲,“以前有一次我和羅XX上街買東西,他也牽過我的手,可我覺得更像做賊一樣恐慌,害怕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就突然冒出來。”

聽她這樣說,我鼓起勇氣,懇求道:“既然這樣,我們都不要放棄好嗎?時間還有,感情還在,我們豁出去拼一下,把這件事情緩下來。我可以去找你爸媽談,只要是反對我們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我都可以去找他們談。”

但她一直不說話,我有些心慌了,問道:“那你現在還想不想和我一起?”

  凌一堯這才擡頭看着我的眼睛,說:“想。”

“那你在猶豫什麼?”

“怕。”

“怕什麼?”

凌一堯想了一下,說:“怕很多事情,最怕的就是你現在只是不甘心,沒有以前那麼喜歡我了,如果是這樣,我寧願現在就散了。”

我沒想到她心裏竟有這樣的疑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片刻之後才爲自己辯護道:“我們從高中就開始相處,現在已經十年了,你應該最懂我。我很少向你許諾或者發誓,但保證過的就一定會去兌現,我現在非常確定地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絕不是不甘心。”

凌一堯點了點頭,又問:“那我爸媽和羅XX家怎麼辦?以前我以爲你不回來了,又被我媽鬧得難受,覺得你不在了,跟誰過都是一樣過,就把這事給應了。現在我說不想結婚了,我爸媽肯定不會同意,羅XX家也會來鬧。”

我說:“你不要擔心,這事我來扛。”

  凌一堯盯着我的眼睛,而後咬着嘴脣認真地點頭,一開始見面時的焦躁不安消散得無影無蹤,但我的內心卻滿是愧疚———我們都同樣並非完美,性格有各自的弱點,過分的單純與善良讓她舉步維艱,而我竟偏執地踏上自以爲的英雄之路,留她獨自在炎涼世態裏苦撐。


我原本打算先去拜會凌一堯的家人,但思索再三,還是更改主意,打電話約羅XX出來談一談。約談地點還是一家音樂茶座,他們二人一同出現的,落座時凌一堯習慣性地坐到我身邊。

我對凌一堯說:“我們兩人談點事情,你先坐到他車裏玩一會兒。”

羅XX掏出遙控鑰匙遞給凌一堯,但凌一堯接過去隔着落地窗摁了一下,又放回桌面上,拎着包出去了。我們一直目送她坐上車,才收回目光打量對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我尷尬地笑道:“有點像給她開家長會,哈?”

羅XX也訕笑一聲,但氣氛稍微緩和一點。

我問道:“你和凌一堯相處這麼久,覺得開心嗎?”

他說:“還可以吧。”

“你確定你愛她?”

羅XX猶豫片刻,抹着鼻尖說:“反正蠻喜歡的。”

我卻不客氣地說:“你應該也看得出來,這大半年裏凌一堯從未開心過,我和她一起走了十年,不得已的分手就像被迫離婚一樣痛苦。她心裏想着我,但不代表我和你之間誰比誰更優秀,而是我運氣好一些,十年前就認識她了。現在我很誠懇地希望得到你的幫助,把領證結婚這事停了吧,你們倆勉強湊合在一起不會過得好。”

羅XX有些不服氣:“那你前面這幾個月幹嘛去了?”

“我以前做得不對,所以現在來糾正錯誤。本來這事有很多解決途徑,只要堯堯一口咬定不領證不結婚,我帶她直接離開這個城市,難道你們還能捆綁着逼婚?之所以與你溝通商量,是希望咱們年輕人私底下把這事解決了,儘量把負面影響降到最小,不要傷害長輩,你看怎麼樣?”

羅XX保持緘默,手指一直撥弄那把車鑰匙。

我給他添了茶水,說:“你們相處幾個月,時間不算短了,但你對她瞭解多少呢?你每次向別人介紹她,第二句就是她的碩士學位;夏天你老是慫恿她穿得性感一些,可她不是你用來向哥們兒炫耀的寵物啊;還有,你總是不停地草泥馬草泥馬,並且認爲這是時尚用語,不是髒話。這些事情都讓她非常反感,可是她爲什麼不說出來呢?”

羅XX不是笨蛋,他明白我的言外之意,我也適時地停止這種攻擊性的責問,將話題岔開,與他談及我與凌一堯在高中時的趣事。羅XX一開始有些抵觸,但聽着聽着,也跟着笑了起來,在他笑容最燦爛的時候,我再次嚴肅地向他請求道:“兄弟啊,以你的條件,再找一個漂亮女朋友不是難事,但我只有一個凌一堯,錯過了她,我這輩子都會過得不安生。所以,希望你能幫我一把,懇請你幫我一把。”

羅XX漸漸收起笑臉,思索片刻後說:“如果我不幫忙呢?”

我說:“我剛纔已經講過了,凌一堯我是肯定要帶走的。你幫忙,這事會變得好看一點,你不幫忙,這事只是稍微難看一些而已。”

羅XX坐在那裏想了一會兒,最後嘆息一聲,說:“我明白了。這事我得想一想,明天再打電話給你,給你答覆。”

他起身離開,剛離開座位,凌一堯就從那輛車裏下來,往茶座裏走來。她和羅XX在門口遇到,兩人互相打了一聲招呼,然後一個出門登車而去,一個在我對面身邊坐了下來。凌一堯問:“談得怎麼樣?”

我說:“我也不確定,不過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那你以後就要做好和一條道走到黑的心理準備。”

凌一堯點了點頭,而後又眯眼微笑道:“這條道不會是黑的。”

整整一天,我一直心神不寧地等着電話,甚至想過萬一凌一堯被她父母軟禁在家,我就喊一幫哥們兒去搶人,或者打電話報警說有人搶我的老婆。只要凌一堯點一下頭,承認她想跟我走,我便再無任何顧忌,大不了從此遠走高飛。

大約凌晨兩點,羅XX沒有打電話過來,卻接到凌一堯的電話,她說:“羅XX叫我轉告你,他已經向他家人說過了,他和我性格不合,兩個人相處得不愉快,想取消婚約。我爸媽的態度也不太激烈,我說我也不想和羅XX結婚了,他們就只是嘆氣,沒多說什麼。”

“那我什麼時候去你家拜會?”我問道。

“你不要急嘛,再等兩天,等大家都把這事認下了,你再過來找我爸媽談。”凌一堯停頓片刻,說,“我都把東西收拾好了,要是他們還那麼固執,我就直接跟你走。”

我努力抑制內心的喜悅,問道:“你現在什麼感覺?”

凌一堯拖着長音的“嗯”,最後長吸一口氣,釋然地說:“感覺像又活過來了。”

掛斷電話之後,我張開四肢躺在牀上,聽着牀頭鬧鐘滴滴答答的聲音,每一次聲響都昭示我正在一秒一秒地遠離自己的青春。可是,繾綣於心的愛情如同一個野蠻的天神,呼嘯着從天而降,抓着我的衣領飛向九天雲霄之外。我閉着眼睛感受這種踏步雲端的喜悅,彷彿一瞬間時光倒流,我又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漫天火燒雲的黃昏,滿臉稚氣的孩子敲着飯盒喊我的名字,年輕的老師們笑而不語,而凌一堯一臉緋紅地躲在滿是起鬨聲的教室裏,就像一個即將嫁給我的小新娘。

而我內心曾經的自卑,以及對金錢的狂熱,就像那隻名叫“理查德帕克”的白老虎,甩一甩尾巴,輕輕一躍,消失於新疆戈壁灘的綠洲之中。

理查德.帕克,呵呵。

如果這個故事讓諸位不滿意,非要追根究底地質疑這樣一個故事是否可信,那我重新講一個靠譜一點的故事吧。

我從新疆回來的第三天,去安定廣場閒逛,偶然發現花圃臺階旁邊有一個漂亮的新娘正在拍婚紗照。她很漂亮,表情又有些木訥,像一個牽線木偶一樣被攝影師指揮着,與新郎擺出各種造型。

我喊了她的名字:“凌一堯。”

她看見我時愣了一下,而後丟下那個打扮得油頭粉面的新郎,提着婚紗的裙襬,快步走了過來。穿着這身單薄的婚紗,她凍得瑟瑟發抖,又有些羞赧,問道:“你哥呢?”

我說:“他在新疆沒回來。”

“你還去嗎?”

我點頭說“還去,要去收賬。”

凌一堯噢了一聲,“你等我一下”,她去臺階旁邊拿起自己的加長羽絨服披上,又拎來自己的包,將一張銀行卡遞給我,說:“這是你哥身份證辦的卡,以前一起時的定期存款,你幫我帶給他,他知道密碼。”

“嗯。”我將銀行卡接了過去,揣進口袋。

“一定要帶給他。”她又強調一遍。

我用拳頭按了按胸口,說:“一定。”

然後我轉身離開,冷風橫貫整個廣場,我深呼吸試圖抑制內心的痛楚,卻被着實嗆了一下,眼淚差點滾落下來。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三月的戈壁灘,風雪肆虐,寒氣逼人,我的步話機裏斷斷續續地傳出呂欽揚的呼喊:“你們點幾個火堆,把火燒旺,給我指一下方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們用皮卡車拖了許多木方,以及報廢的橡膠輪胎,火焰和濃煙直衝雲霄,整整燒了一夜,但呂欽揚還是毫無音訊。最後一次與他通話時,他似乎有些精神恍惚,絕望地念叨着:“凌一堯,我迷路了啊……”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十公里外的一座土丘背後找到他早已凍僵的屍體,他不停地跋涉着,可惜離營地越來越遠。而他大衣裏那本施工日記的中頁,用凝油的圓珠筆筆尖在紙上深深地刻下他此生最潦草最歪斜的幾個字:“別告訴凌一堯”。

呂欽揚,我最尊敬的學長。當初在黃海的滔天潮水中,你用挖掘機的斗子死死抵住我這臺機器的側面,以防我腳下的堤壩塌陷;你堅持不起訴那些地痞,保下我這個衝動不懂事的學弟;你將我攔了下來,扛着儀器走入茫茫雪地之中;你不停地朝着凌一堯的方向奔跑,那麼堅定執着,爲什麼最後還是迷失方向?

願你永遠活在十年前的文津河畔,願你靈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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