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生的十年 (ZT)


 一
我不是個天生敘述的胚子,和我接觸過的編輯都說我的文路太亂,事實上,我就是個頭
腦簡單的動物。
而我所想敘述的這十年,像一盆長壞了的盆景,枝葉繁茂,讓人頭疼。
到最後,我選擇從頭說起,這樣可以避免敘述過程中我漏掉什麼,這殘酷的十
年,這瘋狂的十年,沒有什麼容許忽略。


一九九四年,我十六歲,脣紅齒白,明眸善睞。
李小均十六歲,單眼皮高鼻樑,細長手指薄涼脣。
他比我小三個月三星期加三天。
命書上說女人比男人大三年,或者三個月,他們註定糾纏。這是十年後我看到的句子,
驚悚。

李小均是典型的書呆子,沉默寡言,木訥遲鈍,容貌冰涼。之後我沒見到過一個男人的
容貌可以用冰涼來形容。

他是我的同桌,我的課桌靠牆,貼着窗戶,每次下課,我都要等李小均離開座
位,我才能出去,他個子大,我從他身後過去總不免蹭到他,這是我的難言之
隱。十六歲的少女,不願意和無關異性有任何身體接觸。

偏偏李小均是個不愛運動的男孩,除了去廁所和課間操,他都趴在課桌上寫寫畫畫,他
搗騰數學問題的執着勁令人帷K畎退懊嫺耐г誑渭湎孿篤濉6姨盅嵋磺釁?br>類遊戲。我不好意思一次次和李小均說你讓我出去一下,我便趴在窗臺上看隔壁班的同學
在走廊上來來去去,時不時和其他同學透過窗戶欄杆探監一樣聊兩句。

因爲是同桌,幾乎所有活動都是我和李小均一組,這讓十六歲的我極其憤怒。
李小均的手白得像小姑娘的手,勞動課根本不能當男孩使,打掃衛生時,往往是我掃了
六組地,他才掃了2組,那時我就發誓,一定要老師給我調整座位。
那時,男生女生是不能多說話的,否則就有早戀傳言漫天飛舞。
我和李小均沒有傳言。因爲我們很少說話。
我看不起他的木訥笨拙。
他弄不懂我的多愁善感。
高中第一年,我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李小均,讓一下。他會舉着棋子
說:恩,好。

極度無聊的時候,我也會看他們下棋。看不懂時我會冷不丁問一句:那象爲什麼要
斜着走?那馬爲什麼要不能直着走?
李小均的對手老笑我弱智,我翻着白眼說:我不懂還不可以問吶?
李小均總是很耐心的給我講解。漸漸懂得原來象棋這麼好玩。
漸漸的,李小均的對手換成了我,下課鈴聲一響,李小均就從課桌裏摸出象棋湊到我耳
邊說:殺一盤吧。
我當時對象棋的着迷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我記憶中,高中三年,大概有一年的課餘時間我都是爭分奪秒的和李小均下象棋。一個故事的興起毫無預兆,我和李小均,十六的年紀,有純真的夢想,他想成爲國際象
棋大師,我想成爲知名作家。
我們的愛好本來毫無交集,到最後我被拖進他的世界,迷上象棋,文學夢被我拋到九霄
雲外,這就造成了我今天敘述的艱難。

我沒有要求老師換座位,我和李小均的同桌關係居然維持了兩年,我們的班主任是個呆
板的老頭兒,他居然兩年沒有調整過我的座位。

我和李小均,仍然沒有傳言--那是不可能的。
因爲要爭分奪秒的下棋,所以每天中午打飯和打掃衛生往往矛盾,如果我們一起打掃衛
生,等到去打飯肯定要排隊,所以最後我和李小均約定,飯由他打,我甚至把所有飯票都
交給了他,讓他爲我分配。而我負責打掃衛生值日,甚至寫作業,我練就一手好字,而且
模仿李小均的字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我們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只需要15分鐘,然後開始擺陣殺將起來。
那時,彷彿永遠不會疲倦。

故事開始時往往沒有預料到走向。就像我和李小均,純粹的棋友關係,卻也被傳言成了
情侶。
誰讓李小均端着我的飯盒呢?誰讓我和李小均的作業錯誤都一樣呢?誰讓我們頭碰着頭
一呆就是一中午呢?

我和李小均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我還不以爲然。
我盯着腳尖,聽着老師語重心長,聽着李小均臉紅脖子粗的和老師爭辯,頭暈目眩,感
覺周圍一切都在旋轉,有飄的感覺。
直到老師一揮手說:好了,你們走吧。

我和李小均走出教導處,悄無聲息的經過長長的走廊,步伐安穩,心情透明。
在拐角處,李小均笑出聲來,他說:太好笑了。這算桃色新聞吧?
十七歲的他逆光,臉上絨毛畢現。我離他只有一米的距離,微仰着頭看着他,他也看着
我,笑着笑着表情開始僵硬。
我的心通通的跳,中午寂靜的樓梯上,他一步跨下來,輕輕捏着我的指尖說:你真好看
,我就是喜歡你。
我小鹿一樣跑開。

那年,那天,那陽光,定格在我生命裏。


大學的第一年,我被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愛的那個人,在遙遠的廣州,我們之間隔着十四個小時的車程,來回二百八十二塊的
車票。
我和李小均約定,兩個月見一次面,週五晚上我從武漢出發,週六早上到廣州,然後周
日晚上回校,週一早上趕到學校上課。下一次見面,小均從廣州過來,然後回去。這樣的
來回,我們在兩年裏跑了近十趟,到最後,我們兩個都可以安穩的在擁擠骯髒的車廂裏呼
呼大睡。

去年在電影院看《周漁的火車》,看着看着就號啕大哭,身邊人驚奇的看着我,他們怎
麼知道,我曾經如此這般,在來來回回的火車上,幸福的奔波。

我們那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彷彿要把每個細胞都展現給對方看,我到他的學校,住在他
的女同學的宿舍裏,他到我的學校來,住在我男同學的宿舍裏。爲了能讓自己的同學樂意
一點,我們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笑臉,以及爲人家做了多少事情。

一九九八年暑假,我和李小均都決定不回家,兩個人做家教掙錢,以換得更多的相聚。

我的生日是八月八日,那段日子找工作,幾乎都忘了這件事情。
生日前一天,我收到了一筆稿費,數目不小,幾乎可以維持我三個月的生活費。我興奮
極了。我決定不告訴李小均,直接殺到廣州給他一個驚喜。
八月七日晚,我買好車票,上車前撥通小均宿舍的電話,聽到他喂了一聲,我就掛了。
確定他在,就行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一大清早站在他宿舍門口,他該是什麼表情。
而我不知道,彼時,李小均在一輛與我對開的列車上,也靠在窗前,想着給我一個驚喜


我不知道我們擦身的那一剎那,在哪一段路程上。但若那日,你看到兩個年輕的身影,
靠在車窗邊,託着腮幸福的笑,那就是十九歲的李小均和大他三個月的女友沈瑤。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擦身而過。

我到達小均的宿舍時,被告知小均去找我了,我癱坐在地上,欲哭無淚。

我去傳達室往我的宿舍打電話,沒人接聽,暑假裏宿舍沒什麼人。我就不停的打不停的
打。
到最後終於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好在那同學我認識,我問她,今天早上有沒有人去
找我,她說沒有,接着我就聽見了電話那邊李小均詢問她的聲音,他問:同學,你知道沈
瑤去哪裏了麼?
我同學在那邊大笑着說:**,電影也沒這麼巧啊!你等着啊,你男朋友在這裏呢。


李小均剛喂了一聲,我就哇的哭出來了。傳達室的大爺連忙給我遞紙巾,我說小均我本
來是要給你驚喜的,你怎麼去了武漢了嘛,他說今天是你生日嘛,我想一早來,給你一個
生日驚喜呀。

我們就在電話裏責怪,惋惜,到最後決定我在廣州等他,他坐晚上的車回廣州。
我帶着滿臉的紙屑,紅着眼眶坐在廣州站的臺階上,滴米未進。愛情的力量大到驚
人,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在這裏等着,第一眼看見他,撲到他懷裏痛哭一場。
我就那麼呆呆的坐着,身邊的人川流不息,我看見的居然都是情侶,他們多麼幸福,他
們可以有那麼多時間在一起。

夜晚,有乘警過來說:姑娘,你是接站還是坐車啊?
我仰着臉說:接站,武漢到廣州的K57。
他慈祥的說:你去找個旅館睡覺吧,這樣多累啊。
我搖頭說不,我不累。
他說:那,姑娘,夜裏人少,危險,你要是有什麼事情就來找我,我在值班室。
我嗡着鼻子說恩,眼淚嘩啦拉又流下來。

我站在出站口旁邊的大石墩上,穿着火紅的裙子白色的上衣,我在人羣裏找我的小均。

小均從背後把我抱下來,在擁擠的人流裏吻我。說對不起我,沒陪我過19歲的生日。

我哭得不行,手腳都要發麻。委屈屈的淚水似乎永遠都停不下來。
他就用那冰涼的手一點點擦我的眼淚,最後我們都笑了。
他說我就像個水龍頭一樣,開關一擰眼淚就下來了。
是啊,那個時候,我爲什麼有那麼多淚水要流?

其實敘述到這裏,我依然找不到我們分開的理由。
有時候,愛走,和愛來一樣沒有理由。
事實上,我們分開了。大三那年,我們分手了。
你不要以爲我是爲了故事情節在瞎掰,試問誰捨得,誰有勇氣將自己用生命去愛的歲月
當故事一樣講的跌宕起伏?
寫到這裏,我想哭來着。但是已經沒了淚水。我說過了,沒了愛的激情,就好比六十歲
的老女人乾癟的**,再用力也哺育不了孩子了。
我的淚,早在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流乾了。

九八年十二月,小均的生日,我去了廣州。
那時,我給一些雜誌寫稿的錢已經可以支付學費了。
我給小均買了一大包禮物,從衣服到襪子,從剔須刀到花露水,禮物雜亂瑣碎,小均卻
高興得言語哽咽。他知道,這細密的心思,都是愛。

那天晚上,我和他,還有他的幾個同學一起去吃飯,席間,我發現他和他的某個女同學
互相擠兌,精彩對白疊現,這個小均,是我所沒見過的。我所見到的小均是溫和的細緻的
深情的,這個講着笑話瞎貧的男孩,我很陌生。
那個女生是那種很爽朗的很有才華的女孩,他們居然在飯桌上對起詩來。天可憐見,我
早已經把背過的唐詩宋詞拋到腦後,想當年我是多麼博學,而李小均,他是
什麼時候開始對文學感興趣?
他們背到陸游和唐婉的《釵頭鳳》時,我黑着臉站起來就走了,拋下一桌子人瞠目結舌


其實有一些東西,是我忽略掉的。
我愛李小均,愛到骨髓裏,我再不看其他異性一眼,也不允許他看別人一眼。
我說小均,你是我的世界,我只有你,我沒有別的,我不許你離開我,除非我死。
我偏執多疑,任性,佔有慾望強烈。
我經常在半夜給小均打電話,只要他的同學說他不在,我就整夜睡不着,第二天我就會
揪着他問個不休。

我離開飯局的那天晚上,一個人跑到廣州站去等車,依然坐在那個高高的臺階
邊,頭靠着欄杆。

我想把這四年理出個頭緒來,我爲了李小均丟失了自己。我分分釐釐的要,他分分釐釐
的給,要到最後我發現,他給的不是全部,而我以爲這是全部。
我敏感而憂鬱,歇斯底里在骨子深處某個地方潛藏。
十二月的廣州,白天驕陽似火,夜裏卻也涼的刺疼。
我昏昏沉沉,在廣州站睡去。半夜裏,我被人抱起來,驚醒,一個巴掌摔過去,卻發現是小均,他就那麼抱着我,任
由我摔打蹬彈,口無遮攔的罵他,我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咬出一排排牙印。他就是不出聲,
抱着我走得飛快。
他將我徑直抱進流花站邊的一個賓館的房間,扔在牀上。轉過頭去卻是一聲悶悶的哭聲


長長的寂靜無聲,讓我覺得胸悶。
我撲過去伏在他的背上,我喃喃的說:小均,我愛你。
他緩緩的轉過身來,擁抱我,親吻我的眼睛,我的蒼白的臉頰和嘴脣。
然後,他要我。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我們約定要將這一天留到婚禮那天,然而我們沒有。
一切都自然而然,我們生澀,顫慄,恐懼,興奮,瘋狂。
一個晚上我們一次又一次,流着血流着淚流着汗。
天亮的時候,小均牽着我的手,從賓館服務員身邊悄悄溜下樓,我們偷走了那條牀單,
那上面有我處子的純淨血紅。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去了廣州,準備爲實習找單位,我開始預備起一年後和小均雙宿
雙飛的生活。
自那夜後,我們再沒有越雷池一步,我們還可笑的約定,將第二次留到新婚之
夜。我們在說這話時,臉上有神聖的表情,當時似真的。

我在廣州的日子裏,很是失意,我沒料到廣州工作如此難找,短工一般都要會粵語,而
我不會,我會流利的普通話和惡狠狠的武漢話,就是不會粵語。

我成天呆在小均給我租的小房子裏發呆。那時小均已經一口標準的廣州話了。他接電話
時我就在旁邊傻呼呼的看着他,如同聽鳥語。

我常湊過去聽那邊是男是女,他一開始是笑着推開我,後來有幾次,明顯是狠狠的推我


小均有時會和我擠單人牀,我們緊緊的抱着,艱難的抵抗慾望,到後來我對小均說你別
來了。
小均點頭,親吻我的額頭說:反正這輩子我將摟着你一直到死,遲個三年兩載,我能堅
持。
我又哭,淚水溼淋淋的蹭在小均的襯衣上。

在廣州的日子,是我們這十年最甜蜜的日子。

每天下班後小均就拎着三倆棵青菜和一點熟食回來,繫着圍裙給我做飯,我在他身後看
着高高大大的他忙碌的身影,就想哭。我一哭就不吃飯,他就敲着飯盆唱:話說那個人是
鐵飯是鋼啊*那個一頓不吃飢的慌啊*,直到我咧嘴一笑,他適時的遞
過來食物,我們紅着眼睛看着對方,狼吞虎嚥的吃飯,然後親吻,我迷戀他的嘴脣,他
迷戀我的眼睛和我的脖子。有時我們走着走着路,我就停下來對他說:小均我想你,他就
摟着我吻我的眼睫毛。

裂縫,也在這期間出現。
我一直沒有找到工作,我空有抱負和自以爲是的才華,卻沒有施展的地方,眼看着我就
在廣州呆了快一個月了。我是個很自負的女人,我受不了這種悠閒,受不了這種沒着沒落
的感覺。小均對我說沒事的他可以養活我,他在摩托羅拉實習,而且頗有人緣,常有同事
邀他聚會。
每次聚會他都說瑤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我低頭不語,我不願意去看着人家衣香檳鬟而我灰頭土臉。
我不光自負我還自尊。
小均漸漸不再徵求我的意見,只是給我的呼機留言告訴我他有聚會不會回來。
有好幾次,小均都很晚纔回來,渾身酒氣。躺在我身邊呼呼而睡,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沒
睡着。

那天他又是半夜一點回來,我悶悶的躺着,他輕手輕腳的開門,拿睡衣沖涼,我翻身拿
他換下來的襯衣,居然聞到一陣香水味道。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掉進了冰窖。我坐在黑洞洞
的屋子裏,大腦空白,茫然無神的看着窗外皎潔的月亮。

小均從衛生間出來,摸黑到牀上,可能是沒摸到我,就輕輕的喊沈瑤,我在黑暗的沙發
角落不吱聲兒,他又叫沈瑤你別鬧了,屋子黑你小心絆一下,說着就去摸燈繩,當時我適
應了黑暗,我看見他的身影在移動,我站起來跑過去狠狠的推了他一下,他沒站住,摔倒
在地上。
他以爲我和他開玩笑,笑着爬起來拉亮了電燈,看見我蓬頭垢面的站在屋子中
間,淚水汩汩的往外涌。
他呆呆的看着我說你怎麼了沈瑤?
我指着他的鼻子說:李小均你混蛋!
他過來想把我抱起來,我一腳踢過去,自己卻摔倒在地上,他說你怎麼了瑤瑤?
我站起來,像頭母狼一樣撲向他。我抓他咬他,他站着不動,任我發泄。直到最後,我
終於累了,倒在牀上沉沉睡去。

再醒來,看見小均站在窗前抽菸,菸頭在黑夜裏閃閃爍爍。我就那麼側躺着看他的背影
,看到眼睛發花,他就那麼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一根菸燃完再接着點一根。
天漸漸發白,我都看累了,他還是站在那裏,我輕輕的叫他:小均。
他彷彿要轉身,卻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我跳下牀,撲過去抱住他,尖叫起來,我把他拖
到牀邊,心都快要跳不動了,小均,我的小均,他怎麼了?
我顫抖着找電話,我不知道該撥什麼號,我搖晃他,我親吻他,他都不醒,我絕望的癱
在牀邊號啕大哭,我以爲小均死了。
我就那麼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喉嚨都啞掉,沒有了眼淚,我發現小均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摸着我的臉問:沈瑤你怎麼了,你哭什麼?
我啞着嗓子說:小均我以爲你死了。
小均疲憊的笑:我只是累了,我就是想睡。
我爬到牀上,鑽進小均的臂彎,蛇一樣纏在他身上,他輕拍我的肩,漸漸又睡過去。

那一次,我們在那張小牀上,整整睡了兩天一夜。我們疲倦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
我常常想,我這輩子睡的最足的就是那一天。

我在敘述的時候常常陷入當時的情景,寫寫停停。我開始心疼當年的那個我。我像一頭
迷途的小獸,我跌跌撞撞,我極度不安,我做過這樣的噩夢:我被一個歹人追趕,我跑啊
跑啊卻發現前面是懸崖,我只猶豫了一秒就跳了下去,結果我驚醒,我還在小均的懷裏,
我經常在半夜裏淚流滿面。我恐懼那種一個人奔跑的感受,如果有個人可以牽着我的手,
我會感覺安全。

小均說我像一把利器,不出鞘則已,一出鞘就傷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恨恨的看着我。他恨我的暴躁,一如愛我的深情。愛的多恨的多。

我和他鬧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的愛讓他窒息。
我像個瘋子,我要的越來越多。
我們一次次吵架,又一次次擁抱着睡去。
暑假很快就過去了,小均送我去火車站,默默的不說一句話。
我站在站臺上,討好的去拉小均的手,他握着我的手,漫不經心的握着,我能感覺到他
是不願意和我牽手了。我總是在一秒鐘內變臉,我的脾氣來得毫無理由。到最後他都怕了
,他不再對我說話,只是默默的給我做飯洗衣。這種日子,是個男人都不願意繼續,可是
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已經徹底的晚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李小均爲我過完二十一歲生日,然後在廣州站告訴我,我們不
合適,我們非要把彼此傷到體無完膚不可。
我沒說話,眼神淡定的看着李小均,這一幕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將我驚
醒,今天終於成爲現實,成爲我摸得着的無助和痛苦。
當時李小均肩頭揹着我的行李,手裏提着給我買的一大兜水果。
我突然覺得可笑,李小均一直到現在還在像個駱駝一樣爲我做着男朋友的份內之事,可
他怎麼可以將分手說出口,他起碼應該態度惡劣一點,表情決絕一點,可他溫柔的看着我
,疼惜的看着我,一副比我還痛苦的逼樣兒。我終於沒忍住,我笑了,笑到捂着肚子打滾

李小均將行李放在地上,說了一句:沈瑤,你別再這樣了,我已經看累了。
我站起來,將行李一點點扛在肩膀上,把水果袋抱在胸前,大踏步的往車廂裏
走,沒有回頭。
我就那麼抱着行李坐在臥鋪車廂裏,像個傻瓜一樣目光呆滯。

火車開的前一分鐘,我跳下去了。我的行李全丟在車上了,我就挎着一個斜斜的揹包,
在人羣裏找李小均,到最後,我絕望的靠在廣州站的過街天橋上,天已經黑透了。我一步
一步蹣跚的走,走到我曾經等過他的那個出站口,就那麼理所當然的看見了他,他在那個
石墩邊蹲着,拼命的抽菸。
我站在離他一米的地方,等他擡頭,等到我的腳都站麻了,他也沒擡頭,我分明看見煙
頭燙了他的手。
在我快到昏倒的時候,他終於站起來,拍身上的菸灰,然後看見了我,他走到我旁邊,
伸過手來牽我,我由他拖着,閉了眼睛的走。

他拖我到馬路邊搭車,我問他: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不出聲,我說:小均,我明天還要走的,我要回武漢的,我就是想和你度過最後一個
晚上。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
說着說着我就歇斯底里了,我揮舞着手臂,大聲的說:我不會賴着你,我跳下火車也不
是爲了賴着你。
然後我沒出息的哭了,我低低的說:我只是忘了你抱着我睡覺的滋味。
他一把摟過我,喘着粗氣帶着哭腔:瑤瑤,瑤瑤,我愛你。我是愛你的。

他幾乎是將我夾在胳膊裏回了我們的小屋子,房間裏空蕩蕩的。
牀上只剩了牀墊了,他將我按在牀上,要命一樣親吻我,我感覺自己都要被吻吐了。

我的眼淚已經沒有那麼多了,一個人的眼淚真的是有一定容量的,總有一天會流乾。

他摟着我,一寸一寸的親吻我,他就像個孩子一樣邊哭邊要我。眼淚啪嗒啪嗒掉我的胸
口,事隔多年,我彷彿還能感覺到那淚珠的滾燙。
我們熟悉彼此的身體,像是天生配合默契。我看見有妖嬈的花開在房頂,綻放得鏗鏘有聲,我的指甲將小均的後背抓得血痕斑斑。
我們絕望的要對方,在光禿禿的牀墊上,留下我這輩子最後的激情。

第二天,我一個人平靜的去了機場,坐了最早的班機回武漢,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
決定一輩子也不再去廣州火車站。彼時,李小均香甜的睡在出租房的牀墊上,手臂習慣性的攤着,彷彿我還在他懷抱。


寫到這裏,我給一個朋友看這段經歷,他沒說話,握着打印稿邊看邊流淚,他
說:那些年,苦了你。
我笑,我告訴他,苦纔剛剛開始,有小均在身邊的日子,再苦也是甜。我自作自受,我
用一根叫愛的繩子謀殺了我的愛人。

回到武漢,我就丟掉了呼機。搬了宿舍。
小均來過電話,我沒接,我讓同學告訴他,我退學了。
小均沒來武漢找我,我明白他是累了,他厭煩了我的任性。我想他,但又刻意讓自己忘 了他,他厭煩我了,而我何其自尊,我不會死皮賴臉的去找他。不會。

二十天過去了,我嚴重失眠,嘴上起了長串的泡。我幾乎沒怎麼吃飯。我開始怨恨他。

那天早上,我終於起不來牀,我躺在宿舍的牀上,感覺快要死去。
我掙紮起來煮一碗速食麪,撕開包裝袋我就想吐,速食麪的味道讓我受不了。
我端着飯盒去**買飯,剛進**大門,我又想吐。
我折回來,到學校門外去買了一碗涼粉,放了很多很多的辣椒,蹲在路邊狼吞虎嚥就吃
完了。
我回到宿舍,剛吃下去的東西就往上涌,我跑到衛生間,狠狠的將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
出來。
我直起身子,站在水龍頭邊想,我是不是患上厭食症了?
我去了醫院,我被告知懷孕了。
走出醫院的時候,我的腳都找不到地了,我幾乎是飄着回了宿舍。

我的身體裏,有了一個生命,讓我惶恐而傷感。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二十一歲的年紀,成爲一個母親。
我還是個孩子,我一天不偎在別人的胸膛我就不安全。
我幾乎每天早上都要吐一遍,我的身體瘦的不行。同學們漸漸
我在猶豫要不要這個孩子時,孩子已經在我身體裏越來越固執的存在。
在一次徹夜不眠的掙扎後我決定留下這個孩子,我對李小均的愛演變成了對他的極度怨
恨,我要生下這個孩子,我要帶着孩子去找他,問他怎麼捨得我難過。
我徹底成了個瘋子,孩子成了我折磨他的工具。我無數次幻想自己帶着一個酷似他面孔
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微笑着告訴他,這是你的孩子,然後看他痛苦的表情,我會笑,凌
厲的笑。

我從一九九九年十月起,成了一把出鞘的刀。
我以最快的速度聯繫了深圳的一個知名啤酒集團,然後給學校寫了申請提前去實十月十日,我站在深圳街頭,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的海鮮城,我成了一個啤酒促銷員
。我穿寬大的衣服,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掙到一筆錢,然後在肚子挺起來前離開這裏,找
個安靜的地方等着分娩。
深圳離廣州,2個小時的車程,我在距離小均兩小時車程的地方,狠狠的幹活,甚至不惜
對客人嫵媚的笑,開曖昧的玩笑,我像個十足的賤人一樣把每一分錢都緊緊攥
在手裏。
我還要忍受妊娠初期劇烈的反應,我每十分鐘進衛生間吐一次。
我見不得一切黃色的東西,見了就吐。

那種感受我很難用語言描述,我說了,我不是敘述的胚子,我現在感覺敘述越來越艱難
,因爲沒有一個形容詞可以表達我當時的心情,我憤怒,委屈,卻又懷着女人天生的慈悲
,我越來越心疼我肚子裏的生命,到最後我就想,我去給他找個父
親,讓他生下來時可以一眼看見一個寬厚的肩膀。想着想着我就發呆。
那時,我已經不再流淚。

我給我的孩子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沈刻,沈天,沈昭,我像個真的年輕母親一樣去書店裏
查詢孕婦須知,我不再熬夜,我喝很多營養的湯,但我就是胖不起來,孩子轉眼就四個月
了,我的腹部居然仍然平平的,公司上上下下仍然把我當做年輕勞力一樣使喚,我一個人
提着十二瓶啤酒來來回回,沒有人知道我的腰都要直不起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從深圳嘉年華海鮮城的樓梯上摔下來,血從高高的步行
梯淌下去,蜿蜒如我的青春。
我的孩子,沒了。
那個小小的生命,我的青春在我身體肌膚上刻下的唯一烙印,那麼輕輕一摔,就夭折了


我想起那間空蕩蕩的大手術間,藍色的屏風後面高高的產牀,冰涼的器械在我體內攪動
,我緊緊的咬着嘴脣,那個五十左右的婦科醫生,慈愛的看着我說:孩子,你叫一聲吧,
疼就叫一聲。我沒叫,我的嘴脣開始流血,醫生給我擦汗,最後她說:可惜了,是個男孩
,快五個月了,要不是摔一下,根本不用引掉。
她收拾器械時說:你要不要看一眼?
我拼命搖頭,然後昏迷。

寫到這裏,我虛脫一樣伏在案上,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對那個沈瑤的心疼越來越強烈,我甚至不認爲那是五年前的我,我想將手臂伸到一九
九九年的冬天,給沈瑤一個溫暖的擁抱,讓她在我懷裏再睡一個甜美的覺。
我是怎麼走過來的?我是怎麼將過去埋葬的?抑或我真的只在寫一個故事,故事中
流淌着虛假的血液?

可我分明看見虛弱的沈瑤走出醫院的大門,手裏提着簡單的行李。她在醫院門口看見了
一羣人圍着下象棋,她湊過去看,仿若五年前,高中的課間,她巴巴的看着李小均和別人
下棋,她蹲在路邊,解了一個棋局,贏了五十塊錢,她握着那五十元想:小均,你到底在
我生命裏藏下了多少啊?我居然還在靠你給的本領掙錢!

我回到宿舍時,才知道全酒店的人都聽說了我未婚懷孕的事情,我被開除了。我在別人
的眼光里昂着頭收拾行李,我呆不下去了。
我取出存摺裏所有的錢,去了廣州火車站,買完車票,給我的好朋友饅頭打電話讓她到
武漢來接我,然後手裏就只剩下2塊錢,我餓的不行,我買了一塊用竹籤插着的哈密瓜。

我像個民工一樣頭髮蓬亂的站在廣州站,我的廣州,我的廣州站,我所有的傷心往事都
在廣州站。
我想着心事的時候,哈密瓜被一個乞丐搶過去了。習。我餓着上了火車,睡了一路。我已經悲傷到麻木了。
到武漢時,看到饅頭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拉着她往麪館跑。饅頭含着眼淚看着我啦拉吃完
兩大碗拉麪,她捏着我凍得通紅的手揉搓,武漢,已經是漫天飛雪,我穿着單薄的茄克,
凍得臉上全是雞皮疙瘩。
饅頭和我同學十年,我什麼都不隱瞞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友,但我在廣州的一
切,她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像個癌症病人一樣隱瞞了我最致命的傷。

饅頭將我接到她的住處,她那時已經上班了,租的房子是一個單間,乾淨利落,還溫馨
,房間裏瀰漫着淡淡的花香,透着家的親切。
她往我的錢包裏塞錢,厚厚的一疊,然後提出一個口袋來,裏面是一件漂亮的大衣。

我不要,我說。
她看着我的眼睛,淚光閃閃的說:瑤瑤,從今天起,你要做個爲自己活着的人。我所能
解決的只是物質問題,其他的問題你要自己解決。
我不知道,三天前,李小均曾站在饅頭的房間裏,紅着眼睛對饅頭說:小曼,你可知道
瑤瑤在哪裏?
饅頭惡狠狠的說:你還會想起來找她?你怎麼捨得她難過?她一個人現在不知道在哪裏
流浪!
李小均求饅頭給他一個線索他可以找到我,饅頭給了他我在深圳的地址。
李小均去深圳的那天,就是我離開深圳的那天,也許我們又在某輛列瞪喜遼磯?BR 過。
這次擦身,讓李小均徹底將我放下,因爲,我的可愛的舊同事將我描述成一個被人
包養又被人拋棄的怨婦。他們描繪我跌倒時血淋淋的模樣,彼時,李小均是什麼樣子什
麼表情?都成了一個謎語。
五年來,我再沒有踏進廣東省一步。
那裏,是我的地獄。

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忽略掉很多人。他們在我生命中一掠而過。
比如在深圳酒店裏,有個男孩偷偷給我塞過紙條,將玫瑰插在我的宿舍窗櫺上,我不是
沒看見過沒感動過,可我狠狠的傷害他,我站在路燈下問他:你一個服務生,拿什麼來愛
我?
黑夜裏他面色赤紅,大口吐氣,然後轉身離去。
後來我們曾無數次在酒店裏擦肩而過,他的眼神裏都是憤怒和不屑。
後來,他離開了酒店。
再後來,聽說他開了公司。
再再後來,聽說他已經在深圳小有名氣。
我常常想起他,他是個好男孩,應該找一個潔白無暇的女子。

另外一個男孩是江門人,他的家與香港一水之隔,遙遙相望。
我們在飛武漢的飛機上認識,是的,就是我從廣州回武漢的那次,他將在武漢公幹一月
,他坐在我的旁邊,我紅着眼眶坐在座位上發呆,他不時跟我搭話。
第一次坐飛機的我劇烈嘔吐,他一直爲我忙着忙那,比空姐還周到。
我們一起搭車從機場到武漢市區。他給我電話號碼。我知道他對我一見鍾情。
他來我的學校找我,請我吃飯,我都懶懶的拒絕。
他有顯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有體面的工作。他拉着我去逛街,只要我在某件物
品前佇足三分鐘以上,我絕對會在某天收到這件禮物,他浪漫到極致,紳士到極致。
他回廣州時我去送機,在機場他羞澀的問我:沈小姐,如果你願意,你考慮做我的女朋
友好嗎?
我笑。我說我給你發了一封e-mail,回廣州後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我在郵件裏告訴他一切。
他飛回武漢找我時,我已經去了深圳。
他輾轉找到我深圳的地址時,我已經離開深圳。
我爲了眺望天上明月,錯過人間飛鴻。
2003年我們居然在北京相逢,彼時他身邊已經有巧笑倩兮的女子。我們寒暄,他背過身
落寞的笑。

讓我喘一口氣,再來說沈瑤。
我將自己從情節裏提出來,假裝沈瑤只是一個碰巧與我同名,又與我有相似經歷的女子


新的世紀開始了。

千禧年的除夕夜,漫天的煙火綻放如花,分外妖嬈。我和饅頭坐在陽臺欄杆上,她問我
還恨不恨李小均,我沉默,我想起我的夭折的孩子,我想起我看過的白眼,我
咬着牙齒說:恨。
饅頭不再言語,正是我這一個恨字,又一次讓我和李小均擦肩。
饅頭問我這句話之前,小均在電話裏對饅頭說:小曼,我決定要瑤瑤親口告訴我她到底
發生了什麼,她怎麼可以那麼作踐自己。
饅頭衝着電話大吼:李小均,我還想問你對瑤瑤做了什麼呢!

饅頭摟過我,輕輕拍打我的肩膀說:瑤瑤,忘了小均,重新開始。青春本來就苦。
我在饅頭的懷裏睡去,夢裏看見小均站在一條大河的對岸,我在這邊聲嘶力竭的叫他,
他沒有迴應。這個夢,我整整做了三年,做到厭倦。
饅頭在那晚給小均打過一個電話,她平靜的告訴小均:沈瑤恨你,請不要再來打攪她平
靜的生活。而這些,我不知道。

我們擦身而過,這是第幾次了?

那是蝸牛一樣爬過的歲月,我幾乎沒有笑過。
我常常在公交車上坐過站,把洗衣粉撒在馬桶裏,切菜切到手,煮飯忘放水,我的生活
一團糟糕。我像一個喪失了生活能力的廢人。
我住在漢正街附近的一個小閣樓上,我每天早出晚歸的工作,週末我坐在露臺上看報紙
,從天剛亮看到天黑,始終沒翻過去一頁,我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說話,到最後一說話就覺
得是別人的聲音。
我找到一份工作,往往幹不到一個星期就會被辭掉,因爲我太木訥,常犯弱智的錯誤。

我在六月流火的天氣裏找工作,皮膚曬的黝黑,我站在武漢的街頭看着巨大的廣告牌眩
暈。我幾乎沒有一點點傲人的資本,我荒廢了四年,我的專業學的並不好。
終於有公司要我,他們看上我年輕純淨的面孔,我每天站在公司大堂,穿板正的西裝,
化恰到好處的妝,就像一塊活招牌一樣,偶有猥褻的客戶開過分的玩笑,我只要不慍不火
的微笑,一切ok。
生活似乎漸漸露出笑臉。

兩千年,我過的稀裏糊塗,沒有小均的任何消息傳來。
兩千年,我的軌跡是單位到宿舍,從不越雷池。

兩千年,很重要。因爲在我彷彿要走出陰霾的時候,小均,李小均出現了。
一個看似血液凝固的傷口,又被紮了一刀。

2000年11月12日,我下班後接到高中同學的電話,說是一幫武漢同學聚會,在某酒
店等着我。
我去的時候大家都到齊了,一幫人呼三吆四的開玩笑,我在角落裏靜靜的笑,席
間,有人接了個電話,捂着電話問大家:哎,同志們,你們猜猜誰來了?
同學們你一嘴我一嘴的猜,接電話的那同學神祕的說:現任摩托羅拉優秀員工,李小均
,殺回武漢啦。
話音未落,包間門已經被推開了,我朝思暮想的愛人,就那麼不由分說的站在我的眼前
,我的頭轟一下就炸開了。

人聲鼎沸裏,小均也看見了我,我們穿越四周的聲音,彼此凝視。
我的愛人,他依然高大挺拔,我懷念的胸膛依然寬厚,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冰涼的手
指尖,他微卷的濃密的發,他耳後硃紅色的痣,依然如故。
我多麼想上前去,伏在那個胸膛,痛快哭一場。
小均只是那麼看了我一眼,就被按住罰酒,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辛辣的白酒。喝到
脖子通紅。
我就那麼僵僵的看着他,隔着一個圓桌的距離,我看着他,給我生命刻下不可磨滅
痕跡的小均,他沒有再看我,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飯後,我們換到另外一個同學家裏活動,我被強行拉過去。小均在另外一輛車裏。
我的同學們刻意不讓我們在一個車裏,他們知道我和李小均尷尬的往事。他們以爲我和
李小均已經雲開霧散,有誰知道我肝腸寸斷?八個人,兩桌牌。一桌撲克一桌麻將。
李小均和我一桌,他在我對面坐下。
一夜無話,我輸掉三百,他輸掉四百。
居然無話,直到天白,他走的時候終於說了一句話:沈瑤,請把我外套遞過來。
這一句話說的輕輕巧巧,我們在一起時,他常指揮我:沈瑤,把我外套給我拿
來,沈瑤,把我皮鞋拿進來,沈瑤把我領帶給我拿過來......
一瞬間我仍有幻覺,彷彿我們還是相親相愛,彷彿我還可以隨時到他懷裏撒嬌,仿
佛我還可以吊在他脖子上盪鞦韆,彷彿......
只是彷彿。他今天說的話前面多了個"請"字,這一個字,將我們所有的轟轟烈烈的
過去撇的乾乾淨淨。
我的小均,已經徹底將我這一頁翻過去。他不再是在原地等我的那個人。
雖然,我爲他蹉跎整個青蔥歲月。

我回到我的住處,將所有珍藏的帶有小均痕跡的東西,一點點翻檢出來,對着冬日
微弱的陽光細細撫摩。
他送我的髮卡,胸針,所有武漢--廣州的車票,廣州到武漢的機票,他寫給我的留
言條,有他字跡的電話本,他的領帶夾,他的感冒藥,他買呼機的發票,我們的房
租收據,還有,我們第一次親密的那條牀單。
我用整整一天的時間,看着這些細小的物品,看着看着,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
始號啕。
事隔一年,我終於哭出聲來。

我想念小均。
我以爲他也想念我。
我因爲思念而痛苦。
我以爲他痛苦更甚。
我以爲我們還會在一起,他還會像往常一樣,過來摟着我,親吻我的眼睫毛,他的
嘴脣薄涼,眼睛明亮,我以爲他會說:瑤瑤,我愛你,我還愛你。
我以爲我可以再撲進他的懷抱,任性的在他肩膀咬出牙印,我想在他懷裏睡去,做
個夢有春暖花開,有四季交替,有海浪拍溼的岸。
一切都過去了,他可以客氣的對我說請了,他不看我爲他憔悴的臉,我在一年之間
瘦了十斤,我的手腕細得可以看見畢現的青色血管,他都不看,他離開我的視線時
甚至沒有回頭,我在他的身後差點昏厥,他都不知道,有那麼多那麼多的細節,他
都不知道。

我紅着眼眶去公司辭職,然後買了去北京的機票。
我想找個角落,舔拭傷口,不是武漢不是廣州不是深圳。
我選擇北京,那裏四季分明,冬天冷到徹骨。

2000年12月,首都機場,寒風凜冽,我提着一個小小的皮箱,走入人流。
彼時我神情淡然,眼睛不再清亮,直直的發剛到肩頭,唯一不變的是脣色如嬰,我堅持
不用任何脣膏脣蜜,我爲他保留六年如一日的忠貞。
我在公主墳租下一間房,刷成嫩嫩的粉,在屋子裏燃淡淡的達摩香,在窗臺上擺綠綠的
多葉植物,養兩條戲水的魚在餐桌上的魚缸裏。
我每日在國貿和公主墳間來來回回,習慣了在地鐵裏吊着扶手睡覺,習慣了穿僵硬的職
業裝,習慣了,沒有小均的生活。
我彷彿離小均越來越遠。

我不再和武漢的同學聯繫,我買了北京的手機號,電話簿裏全是我的北京朋友。
三個月後,我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連北京人都不知道我的來歷,他們想不到,我曾說
惡狠狠的武漢,他們也不知道我能聽懂每一句廣州話。
我矜持的笑,和客戶溫婉的談話,我彷彿天生爲工作而生。
可是,夜晚是個難關。
我有了一個習慣,就是晚上在露臺哭一場。我痛快的哭,然後擦乾眼淚,進房間去鑽進
被窩,抽泣着睡去,我像個嬰兒一樣依賴這一天一次的宣泄。我偶而會在半夜醒來,我做
噩夢,醒來渾身發抖,我抱着手臂站在露臺,北京夜晚涼如水,我的裸露的肌膚被刺的生
疼。我經常那麼一站半個晚上。
一覺醒來,我會飛快起牀,趕到地鐵站去開始一天的工作。沒人知道我隱祕的夜晚是如
此不堪。
無他,我只是孤單。

週末,我會在小區的活動中心和人下象棋打發時間,我的象棋水平日益精進,在小區裏
幾乎可以稱霸。只有下棋的時候,我可以什麼都不想,我寬容的讓棋給慈祥的大爺們,我
逗他們一樂,老人像小孩子一樣斤斤計較,我就讓了再讓,還是贏他們。
我就那樣在活動中心一呆一天。如果有陽光,我會推着腿腳不便的老人散步,聽他們講
老北京的趣事。他們對我的疼愛也超過我的想象,有一段日子晾在小區的衣服屢屢被盜,
可是我的衣服從未丟過,只要我洗了衣服,他們就在晾衣繩附近聊天,直到衣服幹了,他
們給我取下來,每次我從公司回來,看見門把手上掛着的散發陽光味道的衣服,就忍不住
鼻子發酸。

你付出愛,一定會收穫更多的愛。
可我爲李小均付出了那麼多的愛,收穫的卻是切膚的痛楚。

十一
你是不是以爲我還會敘述那些過程,不了,不了,我想結束這場回憶,那些細節,越剝
越傷感,沒有一個傷口經得起反覆描述,揭開來,無不觸目驚心。我們只說後來,每一個
從前開頭的故事,都會有後來。


後來,二零零三年一月,一個叫蘇克的男人在王府井人潮洶涌的街頭大聲說:沈瑤,嫁
給我吧。我不許你再哭。
蘇克眼神純淨,皮膚白皙,手指修長,他單薄瘦弱,但他說要保護我,我試着挽他的胳
膊,靠在他的胸膛,閉着眼睛摸索着溫暖。
我對蘇克說:蘇克,給我三天,只要三天,我給你答案。
蘇克將我的手包在他的大手裏說:我等。

三天,我用來做一次飛行。
飛行是在夜裏,看到滿眼的黑暗。站在白雲機場,聽着滿耳熟悉鏗鏘的粵語,恍若隔世
。我招來一輛的士,漸漸駛進廣州的心臟,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人心悸,年輕靦腆的司
機問我:小姐你去哪裏?
請你,帶我轉轉,隨便哪裏。我說。
然後呢?他繼續問我。
我坐在後座看窗外霓虹閃爍:然後,我們回機場。
司機從後視鏡驚愕的看着我。我笑着解釋:我只是忘了廣州的味道,飛來聞一聞。

回到北京時,是清晨,一月料峭的春寒裏我給饅頭撥一個電話,我問她可知道李小均在
哪裏,饅頭沉默,然後一字一頓的告訴我:李小均的婚期,定在五月一日。
掛掉電話,坐在路邊,發呆,然後艱難的攔車。
出租車在三環路上艱難前進,堵車在北京是常事,我貼着車窗無聊的看着外面,一個穿
藏青西服的男子站在一輛帕薩特邊,身影像極了李小均,我着魔一樣跳下車,剛下車,就
見那男子進了車,然後車子慢慢動起來,我飛快的跑過去,車流開始移動,越來越快,我
被徹底扔在三環上,車輛從我身邊漸次掠過,我被一次次扔在後面,我彷彿看見時光從我
身邊刷刷而過,我站在車流裏淚流滿面。


三天後,我和蘇克站在婚姻登記處。
十二
小均,他日你若看到這篇文,請相信這就是全部,我的十年,我爲你付出的十年。
我不再追問,不再追問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我們終究要相忘於江湖,浮雲世事,且讓它漸行漸遠,我們若可以再相遇,請不要叫住
我。因爲我答應蘇克,陪他走完這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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