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說,成長是個壞傢伙

1

小時候,有個叫“長大”的傢伙,總愛跟我們捉迷藏,那時我們都想找到它。

老王記憶中,做父母的在面對回答不了的問題時,總是習慣性地把問題推給“長大”。這個問題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因爲你還小啊……

許白跟老王一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時常想,他的存在或許就只是爲了讓人想起,老王不姓王,姓許。

人們都說許白是早熟的孩子,上初中時,許白問老王,早熟意味着長大麼?老王好像答非所問地說:我是你爸啊。許白從此以後沒有再問老王問題,老王告訴他,不懂的問題就餘着,問題不像是稻穀,不曬也不會長蟲子的,長大了再拿出來就好了。

這句話陪伴許白渡過了初中、高中、直到大學畢業那天。畢業那天,他給老王打了最後一通電話。

許白跟老王說:我畢業了,想走遠點看看別的世界。老王沉默了約一分鐘左右的時間,父子兩都習慣性地沒掛電話。電話那頭的老王抽下最後一口煙,淡淡回道:“你已經長大了,這些事自己決定就好,先這樣,掛了。”

音筒傳來“啪”的一聲,許白怔怔無言,內心卻生出驚心動魄的感覺。“長大”這個傢伙怎麼不打聲招呼就來了。

長大來了,許白不小心把陪伴他二十多年的話弄丟了。


2


老王從沒有這麼失態過,哪怕第一次被人稱作老王他也毫不在意。

放下電話後,他深深嘆了口氣,他看着頭頂灰暗的燈光,心裏想:修身養性半輩子,到頭還是輸給了她的兒子。老一輩的人都信命,現在,我也是老一輩了。

老王看着屋子,家裏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樣子。唯一的不同的,是那會還沒有灰塵到家裏做客。現在,灰塵都已經喧賓奪主了。老王端來水和抹布,捥起袖子,先是咳了兩聲,很久不開話匣子,先開開嗓子。在這個空曠的家裏,老王的聲音驟然如驚雷一閃而過:找死,哼!

…………

我叫許生,你叫什麼名字呢?老王邊擦傢俱邊自言自語。

阿梅,嫁給我。

阿梅,不要死好麼?

阿梅,我現在叫老王了,你常嚇我說的“小心我讓隔壁的老秦變成隔壁老王”的那個老王。

阿梅,你兒子長大了,我覺得他以後會有出息的。

阿梅,你兒子大學畢業了,說想自己一個人闖闖。其實我怪捨不得的,就是不好意思說…

許白長的高高瘦瘦的,出去肯定招女孩子喜歡,哪裏用愁討不到媳婦哦,你就別瞎操心啦。

我本來讓他在家附近工作,唉,我跟你說,我不是臉皮薄,就是被煙嗆了下,沒說出口,你可不能笑話我。

…………

阿梅,阿梅,你還在聽麼?

阿梅,阿梅,“長大”那個傢伙又要去找我們兒子的麻煩啦,你說氣不氣人?

阿梅、阿梅,沒多久,我就不用再騙着許白了,就像你死了就沒瞞住我…………

老王不聽在說,眼淚不覺在流,手不停在擦。


3

許白畢業後去了遠方的一座城市——離老王很遠。

他還是沉默寡言,這點讓他在工作上贏得了先機,長大的人們以爲,話不多的人靠譜的多。

許白還是不明白長大意味着什麼,結婚生子?長大這麼調皮,不會像函數一樣約定成俗的。他在單位工作了五年,混到了主管的位置,相比於同一時期進來的人,他的優勢就只是沉默。

五年,他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給老王打過電話。父子都像忘了彼此,從這點看,兩人確實是父子無疑。

第六年,許白交往的女友提出結婚的要求,許白同意了,跟女友說等回家拿了戶口本就結婚。女友笑着問,從來沒聽你說過家這個字眼,你這麼早熟,是家庭問題麼?其實我一直挺好奇的。

許白驚地看着女友,記憶如潮水湧來。“早熟”,這個字眼是如此刺耳,簡直要把許白振聾。他重新撿起了曾經陪伴他二十多年的那句話——不懂的事先放一放,長大了再拿出來。

老王沙啞的聲音出現在許白的腦子裏,曾經的問題,好像都有答案了,就只剩下老王。

我知道了,以前一起的同事爲什麼現在也沉默寡;爲什麼他們現在都不喜歡出門;爲什麼現在喝酒的機會多了,開心少了;爲什麼他們都說我早熟;一切的爲什麼,一切……

長大真的來了,它,就是沉默。許白想。


4

許白回家前突然決定,讓女友陪自己回去,理由是見家長。

到家那天,老王正在屋後的菜園子翻地。老王瘦了,個字矮了一些,腰還是直的,白頭髮不多,稀稀疏疏夾雜在黑頭髮裏。

房子加了一層,二樓的外牆還沒裝修。一樓的擺設還是沒變,只是桌子上多了一張相片。許白摸了摸乾淨的桌子,女友小聲問道:不是說你家會很髒麼?

是的,家裏沒有想象中的髒亂差。傢俱一塵不染,有點還殘留着新漆的味道。牆壁重新刷了,除了桌上一些小物件,所有東西幾乎都修繕一新。

二樓放着裝修用的工具,外面挖了一個石灰池,看樣子是老王自己在裝修,手藝看起來很粗糙。

但,這還是老王麼?還是說老王又重新找了個老婆?許白心裏想着。

許白放下東西,到菜園喊了一聲,老王擡起頭,隨後把工具隨意丟在邊上。

爸。許白叫道。

回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老王撇了許白一眼,帶頭往家裏走去。

想回來就回來了。許白回道。

我先收拾下,手腳都是泥巴。

……

我猜今年你要回來的,帶女朋友回來的對吧。老王拿毛巾擦了擦臉,笑說。

許白詫異,他詫異的不是老王猜他帶女友回來,而是老王竟然是笑着說話。許白怔了會,自言自語道:世界變了麼?

進屋後,老王微笑跟許白女友打了招呼,分別給兩人倒上茶。老王坐在主坐,示意許白坐下。

回來打算待幾天?老王問。

待兩三天就走,公司還有事。許白心虛回道。

老王喝了口,進屋拿出個本子,說:就這麼點事,你來個電話我直接寄過去就行了,還麻煩跑一趟。

許白沉默了一會,說:這麼多年沒回來,想回來看看。

回來一趟也好,讓你媽也看看你。老王細聲說。

許白疑惑問:媽回來了?

老王指了指桌上的相片,隨後笑問許白女友:會做飯麼?

許白女友疑惑地點點頭。

去旁邊廚房做頓飯,材料廚房有,做完這頓飯,許白就是你的了。

許白女友看向許白,許白點頭示意。

客廳剩下父子兩,都想着一個人。


5

“你媽在生你後沒多久生病走了,這些年沒說,一是我沒臉說,二是你媽的遺囑,至於爲什麼,我也不清楚。”老王看着眼前這個已經打算結婚的兒子,心裏沒來由一陣唏噓,不曾想,我還有當爺爺的福分。

許白低頭又擡頭和老王對視:“今天我回來就是想問下媽的事。”

“你媽這輩子唯一犯的錯就是嫁給我,嫁給一個只會說話的低能人。”老王咧嘴笑了笑,不覺眼裏有了一絲溫柔。

“窮啊!沒給你媽帶來哪怕一天的好日子,懷着孕還跟着我出去幹活。你媽身體不好,生你沒多久後就查出的肝癌晚期,都是跟着我熬出來的。爲了不給家裏增加負擔,他找了個託,說是跟我過不下去要改嫁,然後自己一個人回到孃家等死。等我知道這事後,你媽已經剩下一罈骨灰了。”

老王抽着煙,手不停在顫抖。他拿過來照片,又指了指放在照片位置前面的香灰罐,說:“這些都過去了,你也長大了,跟你說也不算違反你媽的遺囑了。走之前給你媽上支香就行。”

老王停頓了會,又說:你要是願意,多上幾支香也行,讓你媽幫我餘着。

許白深呼一口氣,說:“現在說出來,不怕我恨你麼?”

老王笑了笑:“你哪有恨我的資格,雖然沒讓你過多好的生活。終究,我虧欠的只有你媽。”

“我記得你大學畢業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你已經長大了,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一切事情。”

“包括拋下你在這裏自己一個人老死麼?”

“包括不讓你見到你即將出生的孫子麼?”

“包括你後半輩子都再見不到我麼?”

“我說,你已經長大了,可以決定你自己的一切事情。”老王微笑說,好像自打這小子長大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看他。

阿梅,這小子像極了你了。

“那麼,我把媽帶走也沒問題麼?”許白打斷老王的思緒,老王看着許白,猶豫、猶豫。

許白淚流滿面。

老王左右扭了扭脖子,又抓了下額頭,終於。老王仍笑:“都行,你媽跟着你我也放心,我常常連燒香都會忘。”

……


6

飯後,許白給母親上了香,拉回想離開的女友。

“爸,記得小時候人們總說我早熟,工作後也是,而你也總說我已經長大了。我想問,就只是因爲我性格不擅嚴辭就斷定我是成熟的麼?”

老王露出無奈的表情,我的兒子怎麼會不擅長說話呢?

“你現在已經很擅長。”

“你答非所問。”許白倔強道。

老王看了看天花板,陷入沉思。

“長大,就是改變。”

“小孩基本調皮,於是人們會誤以爲小孩不調皮就是早熟;學生叛逆,人們就誤以爲聽話的學生早熟;剛出來工作的年輕人心氣高,容易說多做少,容易犯錯,於是人們誤認爲少說多做且少犯錯的人是早熟。”

“人們忽略了,那些被定義爲早熟的人,不是不調皮,不叛逆,不犯錯;而是他們學不會。肚子沒有組織好語言,如何說的出漂亮話。”

“打小壓着你的性格,不讓你多說話,就是要你懂得,言多必失,更是怕你跟我一樣,言過其實,最後得不償失。”

“我改變了麼?”許白打斷老王的自言自語。

老王不語……

…………

“不管我有沒有長大,都不是你可以將我置之不理的藉口。”許白留下這句話,第二天便走了。

女友問許白,是跟你爸鬧翻了麼?許白說沒有,是長大了,有些事我想通了。

老王目送兒子的離開,嘴裏喃喃自語道:阿梅,“長大”那個壞傢伙,終於還是纏上咱們兒子了。

老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許白上車前把部分積蓄交給老王,讓老王找人把房子裝修好,他要在母親的見證下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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