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唐 · 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扫墓祭祖的人们，心中更添了一层愁绪。我孤身行路，春衫尽湿，将烟困柳的晚春迟暮惹动心事，有些凄冷的感觉。问问迎面而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骑牛晚归的牧童，哪里有可以喝酒避雨的地方？他指着远处的村庄告诉我：“前面杏花村里。”
杜牧怎么也不会想到，牧童的这一“指”，一千多年后的贵池人笑了，他们的“杏花村”旅游产业蓬勃发展，游客络绎，赚得是盆满钵满；汾阳人也笑了，他们的“杏花村”汾酒不但走出国门，捧回巴拿马国际金奖，更成了中华酒文化发祥地。尽管，我们不确定杜牧笔下的杏花村究竟在哪里。
有人说，假如收藏了近五万首作品的《全唐诗》缩减为五首，杜牧的这首《清明》也会首选其中。这确实有可能！
杜牧，人称“小杜”，以别于"大杜“杜甫。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在晚唐成就颇高。他的好诗不胜枚举，这首人尽皆知的千古佳作，是他任池州刺史时所作。那时，这个生逢乱世的天才已经四十二岁，不再过度留恋青楼，不再整日醉生梦死的生活，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晚唐一路走来，心里承载着别人无法感同身受的创伤与失落。
杜牧含着金钥匙出生在帝都的黄金地段——朱雀大街安仁坊的相府之家，和杜甫同为晋代大学者、名将杜预之后。杜牧有诗描述他们家辉煌时的盛况：“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除此之外，他们家在郊外还有樊川别墅。樊川别墅自汉代以来就是贵族聚居的地方。
杜牧十几岁就精通孙子兵法，曾向宰相李德裕献策奇袭叛军，具体到了该调动多少部队，该调动什么兵种，结果大获全胜，很受李德裕赏识，前途看似一片光明。可惜命运弄人，父亲杜从郁在他十三四岁时就病死了，家庭失去经济来源，杜牧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责无旁贷要担负起理家重任，靠到处借钱维持几十口人的日常开销。继承的三十间祖产在东零西散下都抵给了债主，杜家年老的奴婢全部饿死，年轻力壮者各自另谋生路，唯有一个老家奴抚着杜家珍藏的“万卷藏书”热泪纵横，不忍离去。
无处立足的杜牧和小4岁的弟弟杜𫖮栖居在破败已久的家庙里。他的一个堂兄成天骑着一头瘦驴，游走于亲朋故旧讨得生活所需，而他不愿做乞丐，不愿低声下气四处乞讨，和弟弟靠吃野菜度日。晚上没有蜡烛照明，便白天读书，夜里默默背诵……这种“食野蒿藿，寒无夜烛”的饥饿与困苦的现状，持续了整整三年。
生逢内忧外患日益加深的晚唐，杜牧从小就关心国事，怀抱挽救危亡、恢复大唐王朝繁荣昌盛的政治理想。他23岁时写的《阿房宫赋》气势雄健，风格豪放，表现出一个正直文人忧国忧民、匡世济俗的情怀，惹人瞩目。因此，杜牧在26岁参加科考是头顶光环闪亮出场的。当时是柳宗元的老朋友崔郾侍郎奉命到东都洛阳主持进士科考，考试结束的当晚，崔郾与几位官员正在饮酒放松，清流名士吴武陵骑着一头老毛驴来了。崔郾大为吃惊，不敢怠慢，连忙离席相迎。吴老先生把崔郾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你担负选拔抉择人才这一神圣职务，乃皇帝信任，百姓期盼，责任重大，意义非凡。可惜我老了，不能像你这样为朝廷排忧解难了，但我想为你推荐一个贤士，就是写《阿房宫赋》的杜牧。这篇文章写得真是太好了，深刻剖析秦朝覆灭的原因，以史喻今，极力主张朝廷内平藩镇，加强统一，外御侵略，巩固国防，以免重蹈秦覆灭的覆辙。说着，吴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背起《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崔郾是个惜才的雅士，也是个官场老手，听吴老先生这一番慷慨激扬的言论，心里明白了所以然。吴老先生又说：这个杜牧非常有才，刚好在这次科举的名单中，状元给他，当之无愧！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神情，崔郾相信像他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清流人世，不会随便走后门推荐人的，只是状元已经内定了。看到崔郾面露难色，吴老先生说道：如果当不了状元，让杜牧以第五名进士及第吧，确实没有比这写得更好的赋，不能屈才。崔郾想，《阿房宫赋》确实写的不错，为朝廷招募到人才的同时，做个顺水人情，何乐不为呢！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杜牧果然以第五名的成绩中得进士。人怕出名猪怕壮，绯闻、八卦随着风光接踵而来。有人说：杜牧这人，才气确实很高，只是品行不太好，流连花街柳巷好像进出自己家门。崔侍郎坚定地说：不管杜牧私生活怎样糜烂，他的才学出类拔萃，定当给他个合适的用处。
事实证明，吴老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崔侍郎是英明果断的，这篇《阿房宫赋》经过一千多年的大浪淘沙，至今仍稳坐在经典的殿堂中央，成为历届中学生必修的课文。
中得进士之后，杜牧又赶赴长安顺利通过了皇帝主持的制举考试。一年内进士及第加上制策登科，青年杜牧一时间名振京师，风光无二。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苦尽甘来，他喜不自胜地吟诗一首：
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都将春色入关来。
一举成名，可谓春风得意。终南山文公寺游玩与僧人攀谈时，杜牧得意地报上大名，心想僧人定会觉得如雷贯耳，惊喜激动，甚至与他紧握双手。谁知僧人面无表情，淡淡地回答：没听过，不认识！这让杜牧既失落又尴尬，当即给僧人写了一首《赠终南兰若僧》：
家住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
老僧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气味长。
虽然杜牧23岁凭《阿房宫赋》名噪一时，26岁进士及第，但年纪轻轻就大胆针砭时政，锋芒毕露的个性颇遭非议，始终不得重用，一直身居下僚，公务繁冗。不过，却也落得自在逍遥，闲暇时就游赏宴饮。833年春天，杜牧奉幕主沈传师之命，由宣州经江宁往扬州访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目睹南朝皇帝为求长生在江南大力兴建寺庙，不禁对统治者治国乏术和佛道误国产生忧虑：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寥寥28个字，呈现出深邃幽美的意境，凝结着忧国忧民的情怀。
杜牧还有个“杜紫薇”的雅称。
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
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他的这首《紫薇花》虽写紫薇，却只字不提不提“紫薇”，但紫薇的美丽、紫薇不与群花争春，淡雅高洁的风骨和一枝独秀的品格，让人玩味，被誉为咏紫薇诗中的佳作，于是杜牧便得到“杜紫薇”的雅称。
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也是个文艺青年，非常仰慕杜牧的才华，便经常邀请杜牧到自己家中饮酒聊诗，听歌赏舞，歌女中有个张好好，不仅长得漂亮，舞姿也是曼妙无比，杜牧的春心被撩拨得波澜起伏。可惜沈述师不想肥水流到外人田，抢先将13岁的张好好纳为小妾，断了小杜的念想，使他空留一番余叹。
两年后，杜牧在洛阳偶遇到张好好，她竟然已沦落到以当垆卖酒为生，往日的风韵荡然无存。杜牧感慨万分，写了一首五言长篇《张好好诗》：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凤生尾，丹脸莲含跗。高阁倚天半，晴江联碧虚。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杜牧唯一的传世墨迹就是这首《张好好诗》。可能是因为融入太多深情，作品文笔清秀，书法飘逸，杜牧的名片上便多了“书法家”的美誉。
后来沈传师调回长安，杜牧被“牛党”首领、扬州节度使牛僧孺招至幕中任职推官，深得牛的器重，后升为掌书记。杜牧和扬州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余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扬州，也在那里交往了很多的风月俏佳人，写下了一首首感人肺腑的爱情诗篇。
杜秋娘本是金陵美女，能歌善舞，能联诗作曲，十五岁时，用一曲《金缕衣》俘虏了镇海节度使李锜，做了他的小妾：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短暂的甜蜜生活止于李锜起兵对抗朝廷，兵败被杀，杜秋娘作为罪臣家眷被送入后宫为奴，充当歌舞姬。杜秋娘再以这一曲《金缕衣》俘虏了年轻的唐宪宗，被封为秋妃，甚得皇帝宠信。后来宰相李吉甫劝唐宪宗再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宪宗皇帝自豪地说我有一秋妃足矣。穆宗皇帝即位后，任命杜秋娘为皇子李凑的保姆。李凑失势被废，杜秋娘被逐回老家。
杜牧出差到金陵，看到曾经赫赫有名、光彩照人的杜秋娘如今又丑又穷，颤颤巍巍，便提笔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杜秋娘诗》：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
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
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和诸多青楼女子关系密切，痴迷她们，怜惜她们，为她们写诗，这贯穿杜牧的一生。李商隐曾用“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委婉地嘲讽批评他的这些行为有些做作。
六朝古都金陵的秦淮河两岸历来是达官贵人们享乐游宴的场所，朝九晚五的工作按部就班，平淡如水的生活了无生趣，满怀的激情和诗心无处可托，一到晚上寂寞难于排解，青楼成为杜牧最留恋的地方。但灯红酒绿下荡漾的淫歌艳曲，也令他为唐朝国势日衰、当权者昏庸荒淫深感忧虑：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年轻人嘛，喝酒狎妓都很正常，何况自古才子多风流，只是，凡事得有个度啊。上司牛僧儒想劝阻，却不知怎样开口。多有才华的一个小伙子，只是太不拘小节，如果有个闪失，不但毁了他的一生，也坏了我牛府的名声啊。于是，牛僧儒密派了三十名兵士，晚上穿上便衣轮流暗中保护杜牧。可“李党”首领李德裕不想让离开他的人才被政敌牛僧孺所用，便种种干扰，没两年，杜牧被调离，升任监察御史，牛僧儒设宴为他饯行。杜牧舍不得离开扬州，更不舍得青楼那些相好的女子，依依不舍地写了两首《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要分别了，有些话不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了。牛僧儒谆谆告诫：到了京城——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行为要检点，少拈花惹草，要保重自己。并微笑着叫仆人把装满杜牧晚上行踪记录报告的小匣子交给杜牧本人。
杜牧这才知道，领导对他寻花问柳的淫乱行径了如指掌，而从不说破，给他保留颜面，并且一直秘密地保护他。杜牧又羞愧又感动，到达长安后，一直记着牛僧儒的话，回想起扬州那段醉生梦死般的生活，感概万千：
遣怀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扬州待了十年，整日流连忘返在万花丛中，青春和金钱都挥霍浪费在那些青楼女子身上，到头来，只落得她们说我风流薄情的差评，真是悲哀！
可是每当仕途失意，他还是不由想起在扬州时快乐的时光，想起扬州的美景，想起那些美女。他给扬州的故交写信：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青楼女子的美貌和才华，以及温柔的性情，慰藉过杜牧的落寞，让他念念不忘。但在酒醒之后，杜牧依旧热血沸腾，途经三国古战场赤壁，感慨赤壁一战对历史的改变，回想自己胸怀大志却不受重用，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的一生有过两段婚姻。结发之妻是大家闺秀裴氏，因裴氏病逝，这场婚姻没有持续到最后。他的续弦是崔氏，崔氏出身也还不错，杜牧在一次宴会上对她一见钟情，婚后自然恩爱又甜蜜，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夫妻和睦在当时称得上佳话。
杜牧从不掖掖藏藏自己的情感，从不避讳自己对美女的追求，对扬州“瘦马”情有独钟，意思就是说他喜欢雏妓。“十年之约”是他人生中最美丽的插曲。当年杜牧听说湖州美女如云，便建议湖州刺史崔君组织一次竞渡活动，让全湖州的人都来观看，他要看看湖州最漂亮的女人是哪个？湖州刺史仰重杜牧的诗名，便真的按照他的意愿举行了一次竞渡活动。那天，两岸围观的人密密麻麻，可杜牧穿梭其中，仔细挑了一天，竟没有找出一个完全合意的。眼看就要收船靠岸，他突然看到一位乡村老妇人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杜牧激动地说：“这个女孩子真是天姿国色的美人胚子啊，我要娶她！”于是将这母女俩接到船上来直表心意。这对母女俩又惊又怕。老妇人怯怯地推脱说姑娘太小，暂不谈婚论嫁。杜牧诚恳地说：“我可以等！只是想订下这桩姻缘。”老妇人问：“你贵人多忘事，若是违约失信，又应当怎么办呢？”杜牧斩钉截铁地承诺：“不到十年，我必然来这里作郡守。如果十年不来，你们怎么做我都无怨言。”女孩的母亲看小杜模样不差，又有官职，且态度诚恳，便认下了这个准女婿，收下了他给的贵重聘礼。
之后，杜牧便心心念念一心想调任湖州，早日把心仪的女孩迎娶到手，无奈官职较低，人微言轻，没有机会提出请求。直到好朋友周墀出任宰相，杜牧便接连写了三封信，请求出任湖州刺史。47岁那年，杜牧终于如愿以偿获得湖州刺史的职位。可是，与当年那母女俩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四年！女孩子已经出嫁，并生了三个孩子。杜牧正伤心郁闷，老妇人带着外孙来见杜牧，幽怨地说：“约定好是十年，可十年过了，你还没来。姑娘已成大龄剩女，这才勉强出嫁的。”无奈，杜牧只得放弃这段有缘无分的感情，又送给老妇人很多礼物，嘱咐她转交给姑娘。爱一个人，即使得不到，也希望她过得好。温暖的杜牧不同于那些只是寻欢作乐的花心大萝卜。不过，伤心失落总是难免的，14年的期待成了一场空，一首《叹花》多少心酸无奈在其中！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在“牛李党争”中，很难站队。在私人关系上，他虽然和牛僧孺交好，但在政治观念和治国方略上，他又和李德裕是一致的。可气的是李党中大部分人又瞧不起像杜牧、李商隐这类成天舞文弄墨又不注重个人私德的文人进士。身处两难的夹缝中，空有经邦济世之才，无处施展抱负，杜牧和李商隐等晚唐文人都是如此。
杜牧的晚年，闲居在长安城南樊川别墅，因此后人称他为“杜樊川”。852年冬天，杜牧病重逝世，留有《樊川文集》。临终前，他自撰了简单平朴的墓志铭。据《新唐书》记载，墓志铭写好后，杜牧闭门在家，搜集整理生前文章，把那些不满意的和有损自己形象的纪实艳赋先烧掉，又吩咐家人，留下十之二三即可。杜牧最满意的是《孙子兵法》的评注，有太多的少年壮志在里面，虽然他最引以为豪的军事才能，终其一生没有机会表现，但如北大教授葛晓音在《杜牧和他的诗歌》中所言：渴望为国立功的理想给杜牧的诗歌带来了丰富的想象和豪放的气概。所以，杜牧的诗“风华流美而又神韵疏朗，气势豪宕而又精致婉约”。
那些烧掉的，我们不得而知，杜牧甄选留下来的作品确实都是流芳百世的杰作：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些诗句氤氲着红尘俗世中蒸煮出来的烟火味道，有着撼灵魂的朴素美，深深地唤醒了我们朴实的情感。虽然原本赠别妓女的“春风十里”，在今天被男人们发挥成“春风十里不如你”，送给喜欢的女孩子，但意境的优美和贴近人心的赞美，一点不违和。
作品具有“豪爽健朗的形象美”、“强烈坦荡的诗情美”、“清新明洁的意境美”的“三美诗人”杜牧，他的一生是短暂的，也是多彩的。他用自己擅长的绝句和律诗我手写我心，他仕途期间奔波各地，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常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革弊政，免除猾吏豪胥额外强征的苛捐杂税，为民做主。其实那些评论杜牧风流薄幸的青楼女子，也只是佯装嗔怒，哪有真的怨恨，因为杜牧不负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