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迎南北鳥的女校書薛濤

西巖/[唐] 薛濤

憑闌卻憶騎鯨客,把酒臨風手自招。

細雨聲中停去馬,夕陽影裏亂鳴蜩。


騎鯨,就是騎鯨魚,比喻遨遊、仙遊。因爲李白曾自署“海上騎鯨客”,所以騎鯨客也稱作“騎鯨李”,特指李白;又常用以比喻豪飲,形容詩人、文士風姿瀟灑,縱情詩酒。

相傳李白曾在西巖(四川萬縣太白巖)讀書、會友、弈棋、飲酒作詩,留下“大醉西巖一局棋”的詩句。多年以後,薛濤登西巖,憑欄遠眺,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曾在此地遊賞的李白。長鬚飄飄的太白仙人身着淡青色長袍,彷彿就站在不遠處的山岩之巔,正把盞獨飲,一副笑傲塵世的模樣,俊逸脫俗,我不由自主地向他招招手。驟而搖頭一笑,幻覺而已!除了濛濛細雨的聲響,周圍死一般地寂靜,讓人有些惘然若失。策馬離開時卻又依依不捨,愁腸百轉地佇馬回望,西巖已消失在蒼茫之中。雨停了,淒涼的夕陽下,秋蟬不停地悽切嘶叫,讓人平添離愁別緒。李白已去,而我此生又是否還能再來此地重遊呢?

對於李白,薛濤爲何那麼感概呢?在大詩人李白的作品裏,抒發思婦、棄婦情感的詩歌很多,“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停棱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這些詩歌正是渴望擁有純真愛情的薛濤蓄積在心底的萬千感慨,直接撕開她心頭帶血的傷疤。因此,矗立在李白親臨過的西巖,薛濤彷彿穿越時空與李白有了近距離的接觸,有了觸摸心靈的交談,感動不已。

薛濤,字洪度,唐代女詩人,成都樂妓,與魚玄機、李冶、劉採春並稱唐代四大女詩人;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並稱蜀中四大才女,流傳下來的詩作大概有90餘首,收於《錦江集》。

薛濤出生在長安,父親薛鄖在朝爲官,學識淵博,對於獨生女兒視若掌上明珠,從小就教導她讀書、寫詩。薛濤也是十分的聰慧,八歲時就精通詩詞、音律。有一天,薛鄖喝完小酒坐在院裏,看着那棵老梧桐樹突然詩興大發: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正醞釀後兩句如何出彩,一旁的小薛濤竟然吟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鄖大喜過望,八歲的小姑娘能對的如此好,長大了肯定是個才女。可仔細琢磨琢磨,怎麼又覺得有些不得勁兒呢?這“迎”啊“送”啊,怎麼讓人想到了青樓女子?這“鳥”啊“風”啊,不就是那些過客男人嗎?難道薛濤的才華以後是用在青樓的?冥冥之中似乎有種不好的預兆,薛鄖如鯁在喉,如刺在心。

薛鄖爲人正直,在朝中得罪了權貴,後來被貶謫到蜀地,一家人只能從長安跋山涉水輾轉到成都。到成都沒幾年,薛鄖就病逝,母女倆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年僅14歲的薛濤只能無可奈何地入了樂籍,成了一名官妓。官妓隸屬於官府,屬於樂籍,有專門管理機構來管理。官妓主要是陪同官員們佐酒吟詩,助興娛樂,賣藝不賣身,比青樓的妓女要高一個檔次。但是,“妓”這個符號,註定是個低等的烙印,一旦沾上,一生就是一輩子的污點。

如果歲月靜好,不遭家道中落,薛濤理應嫁一個門當戶對的郎君,相夫教子,一世安穩。可人算總是不如天算,薛鄖憂心的事情果然應驗。薛濤相貌出衆,才藝雙全,很快在娛樂場上脫穎而出,聲名鵲起,文人雅士慕名而來,連白居易、劉禹錫、杜牧、牛僧孺,令狐楚等文豪名士,都接踵赴來。風月場中迎來送往,果真成了薛濤的日常工作。

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有一次設宴請客,他招來幾個頭牌官妓助樂,赫赫有名的薛濤自然被首選其中。韋皋久聞薛濤其名,知道她“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受過專業培訓的漂亮官妓們,跳舞唱歌自是拿手好戲,可是吟詩作賦沒有靈性異稟、沒有真才實學可不行。作爲成都的地方最高軍政長官,韋皋當然有些文化修養和情懷,他要薛濤即席作詩助興。薛濤毫不推託,略加思索,提筆而就:

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爲雨爲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襄王有意神女無心,最美文青宋玉東牆被窺,但凡提到巫山雲雨,但凡提到東牆窺玉,總是落入俗套的愛情。然而,僅僅十六歲的薛濤,卻超脫了爲賦新詞強說愁的小女子風格,超脫了男歡女愛的俗套,憑弔山水中流露出的是男人般的家國情懷,令人韋皋頃生愛慕。

自從受到韋皋賞識,薛濤就常出入官府,成爲了韋皋身邊的紅人,每逢宴請接待必讓薛濤隨行,詩賦助興,平日還讓她做起校書的工作。“校書”是一種官職,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寫和校對官家藏書,必須有一定的學識,薛濤幹得如魚得水。韋皋覺得她巾幗不讓鬚眉,完全有能力做好這個工作,他也想盡力告慰自己的一片真情,於是他向朝廷打報告,擬奏請唐德宗授薛濤以祕書省校書郎官銜。白居易、李商隱、杜牧等都是從這個九品芝麻官做起的,只有進士出身的人才有資格擔當此職,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個女性擔任過。最終,因格於舊例,韋皋的申請沒有通過批准。但“女校書”之名卻不脛而走。從此,人們開始稱薛濤爲“薛校書”。

韋皋是文人出身,儒雅清俊,愛好詩文,雖然年長薛濤22歲,但唱和賦對也能信手拈來。慢慢,韋皋走進了薛濤的心裏。屢立功勳的韋皋身邊有個才貌雙全的“女校書”,薛濤的聲名也水漲船高,達官貴人,各界名流們都翹首期盼能親睹芳容,若能與她有書信往來,那更是無限榮光。詩人王建曾在信中寫了一首詩讚美她:

寄蜀中薛濤校書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

掃眉才子於今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在萬里橋畔住着一位很有才華的女校書,枇杷花環繞着她的房屋,她在花叢中閉門深居。自古以來,像這樣有才華的女子都很少見,即使那些詞筆和文采獨領風騷的人,也總有點不如她。後來有人因此稱妓院爲枇杷巷,好端端的雅境就這樣變成俗稱,並且俗不可耐。

薛濤在鋪天蓋地的讚美聲中恃寵而驕起來,屢次故意刺激韋皋,試探他的真心,迎來送往目無他人,對韋皋少了最初的謙恭。前來求見韋皋的官員,紛紛給她送禮行賄,以爲能用這種方式討得韋皋歡心。而薛濤“性亦狂逸”,來者不拒。雖然她收下之後一文不留,全部上交,但女人一旦忘掉身份插手男人的“朝政”,必定不會有好結果。韋皋覺得她這樣鬧騰早晚會給自己闖下禍端,便一紙令下,將薛濤從成都調往松潘。

松潘可謂是苦寒之地,在四川北部高原,現在的阿壩羌族自治州境內。由官妓降爲營妓,來到人煙稀少,兵荒馬亂的西南邊陲,薛濤懷念起那鮮衣怒馬的日子,懷念起韋皋曾經對她的好,她給韋皋寫了一封信:

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薛濤開始冷靜下來認真地審視自己,不過是喫着青春飯的卑微玩偶,像一隻“馴擾朱門,毛香足淨”的寵物狗,主子高興時給些憐愛而已,憑什麼要那麼輕率與張揚呢?她將自己的悔恨、苦楚,蘸着濃濃的思念,傾訴於筆端,寫下了一組令人動容的《十離詩》:犬離主、馬離廄、燕離巢、魚離池、竹離亭、筆離手、鸚鵡離籠、珠離掌、鷹離韝、鏡離臺。詩箋裏的斑斑淚痕,觸動韋皋心底的柔情了,兩人畢竟有過美好的感情和時光。於是,他收回命令,召薛濤回到成都。

薛濤由衷地感激韋皋,感激他所帶來的蔭庇、物質和才名,但曾經滄海難爲水,兩人的感情怎樣也回不到當初,逐漸暗淡下來。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宿命,除了餘生安穩,其它水中月鏡中花,神馬都是浮雲。薛濤自己拿出所有積蓄脫了樂籍,在浣花溪畔尋了一個幽靜的住所,偶爾以清客身份出入幕僚府,心境漸漸平靜下來。這一年,她不過20歲。

後來,韋皋因鎮邊有功受封爲南康郡王,離開成都。臨別之日,二人結拜,以兄妹相稱。從此以後,他在沒有她的遠方堅強,她在沒有他的角落療傷。

如果薛濤就這樣在浣花溪畔寫寫詩,種種花,平靜優雅地終老,世界也算對得起這個才女。但是有些劫難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必須遭遇那一段歷程。薛濤42歲的時候,遇到了31歲的詩人元稹。元稹9歲能文,極富才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是元稹的名句,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時他任監察御史,奉旨按察東西兩川,在一個叫嚴綏的人的撮合下,見到久仰大名的才女薛濤。

悲愴地沉浸在亡妻之痛的元稹在看到薛濤的剎那,便將“滄海水”“巫山雲”拋至九霄之外,兩人一見鍾情,迅速墜入愛河。

雖然薛濤當時已經人到中年,但是在元稹眼裏成熟且有魅力,她彷彿就是一朵香氣四溢的花,不管站在哪個角落,她的周邊便立馬飄起香來。無論是她這個人,還是她所寫的詩,都令元稹迷醉。而薛濤也是一見面就被元稹俊逸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迷得神魂顛倒,元稹是個大才子,也是個“取次花叢懶回顧”的情種,與她興趣相投,與她靈魂相通,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男人!於是她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地撲向心中的愛情。

兩人在蜀山青川中纏綿,在錦江邊流連,相互將對方視爲知己,賦詩吟詞,唱酬往來,相見恨晚。薛濤爲一生中最快樂的這段時光創作了一首詩:

池上雙鳥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表達了她願與元稹雙宿雙飛、長相廝守的願望。她要的只是一個普通小女人想要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相愛相守。

可是三個月後,元稹就被調離了四川,兩個人被迫分離。   

從別後,憶相逢。無奈關山遠隔,只能鴻雁傳情。薛濤一生都非常喜愛紅色,穿的多是紅色衣服。秋天的浣花溪畔,開着幾樹大朵大朵的紅色芙蓉,讓薛濤心生歡喜,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平常使用的那些紙張,對於作詩最愛四言絕句的她來說,未免有些大了。如果將紙裁成便於隨身攜帶的窄箋,並染成紅色,隨時隨地都可以給元稹寫情詩,這是多麼浪漫的事情!薛濤很快就找到了造紙工匠,按照她的創意,用玉女津(今薛濤井)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製作出這種方便攜帶的“薛濤箋”。

有了獨具一格的“薛濤箋”的渲染,寫詩來更有激情了。

送友人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離別後連相逢的夢也杳無蹤跡,竟像迢迢關塞那樣遙遠。這首涵無限蘊藉、藏無數曲折的名篇,在當時已超越那些才子們的格局。

牡丹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溼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蓆,夜深閒共說相思。

從去年與牡丹的分離落墨,把濃濃繾綣之情濃縮在眷眷思念中。“常恐便同巫峽散”,擔心與情人的離別會象巫山雲雨那樣一散而不復聚,望眼欲穿而感到失望。

境由心生,而心則隨時光變化。十六歲時候的灑落大氣渾然不見,薛濤已然變成了一個牽腸掛肚、輸不起的小怨婦了。

薛濤一直在成都期待着元稹的歸來。但是,元稹再沒有回到川地,失望之下的薛濤只能以詩遣懷。看到柳絮飄忽不定,不禁感傷自己飄零無依:

                      柳絮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盪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飽受思念煎熬的薛濤,“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只有矗立在樓上對着長安的方向,掩袖垂淚。分手時明明答應過了卻公事就來相聚,難道你忘了嗎?滿懷的幽怨與渴盼,化作千古絕唱:

                      春望詞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聞知元稹又戀上了青春洋溢的江南著名歌手劉採春,薛濤對元稹的至愛轉爲深深的絕望。愛人見異思遷,移情別戀,同是蜀中才女的卓文君“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可薛濤不一樣,雖說早已脫離了樂籍,但是“妓女”的標籤無法撕掉,是她心底永遠的隱痛。妓女談真情摯愛,誰信?在市井的嘴裏,妓女就是“自薦枕蓆”的風流女鬼,她哪有資格怨怪元稹?何況唐代官吏與妓女交往不但不犯忌,還被當做風雅之事。元稹後來仕途坎坷,工作調動頻繁,官無定所,不能堅守愛情,也有情可原。

薛濤最終脫下紅衣,換上了一襲灰色的道袍,謝絕這個紛繁的世界,浣花溪畔,她發不插花,終身未嫁,寂寞終老。

成都望江樓公園有“唐女校書薛洪度墓”,後人深情,薛濤所有的努力與光芒,總算得以正名。在薛濤曾經居住過的望江樓上懸掛着一副對聯:

古井冷斜陽,問幾樹批把,何處是校書門巷?

大江橫曲檻,佔一樓煙雨,要平分工部草堂。

薛濤出生在杜甫之後,所以流傳有薛濤爲杜工部轉世之說。竟然將薛濤的才華與杜甫相提並論,並且要平分杜甫的工部草堂,在後人心裏,她是何等有才華的一個女子啊!

唐末詩人鄭谷有詩寫到:“渚遠清江碧簟紋,小桃花繞薛濤墳。”可見在唐代時,薛濤墓四周種了不少桃樹。清朝初期詩人鄭成基又有詩寫到:“昔日桃花無剩影,到今斑竹有啼痕。”清代時的薛濤墓旁已無桃花,唯有青竹亭亭。現在的薛濤墓旁,不僅栽了桃花,還種了翠竹。縱然前塵往事薄涼,後人從未辜負你的才名,努力溫暖你的在天之靈。

薛濤是幸運的。她有才可揮毫潑墨,最終在《全唐詩》裏留下八十一首作品,在詩歌裏留下了美麗的身影;劍南節度使共換了十一位,每一位都被她的美貌和才華所傾倒;“薛濤箋”一直流傳到現在,在我國制箋發展史上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如若薛濤深鎖閨中,安享錦衣玉食,平淡相夫教子,她卓爾不羣的才華怎能得到發揮,世人又怎會知曉!命運不會虧欠誰,誰的頭頂都有一片藍天。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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