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一條狗

晚上七點多,走在冷風中,遇到一條狗。

它蜷着身子,緊緊地蜷着身子。就在馬路邊上,在堅硬的石磚上,在一輛冰冷的黑色轎車旁,在一棵對它毫無意義的樹下。它把它的頭儘可能埋向身體,眼睛卻睜着。

它擡眼看着我,看着我朝它走近,再走近。它看着我,像看着一陣從它身邊路過的風和風裏蕭蕭而下的落葉。

但我畢竟不是風,也不是落葉,也不是那棵毫無意義的樹和不能言語的車或者別的什麼。

我聽說人和狗的對視不可能超過3秒或者多少秒。我一直看着它,並且離它越來越近。從我發現它起,它就在看着我,看着我走近,再走近。

我常常想弄懂一隻貓的喵聲,特別是它們翹着尾巴偏着腦袋身子蹭過我的褲腳的時候。但我更想弄懂一條狗的眼神。那雙在我見過的動物裏最具有水的特質的眼睛裏,湧動着什麼樣的情感潮流。

它依然看着我,以它的角度仰視着我。但它又無疑並非仰視着我。此刻的我,遠遠不如它身旁大樓裏那點點溫暖的燈火,遠遠不如正午從大街的銀杏樹上撒下的金色陽光,也遠遠不如不遠處垃圾桶裏的殘羹剩飯,甚至遠遠不如它身下的這幾塊冰冷的石磚。

一野的寒風彷彿只吹着它一條狗。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地對付它。它一動不動,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一步步地退守到它身體的最深遠處。

三兩行人腳步匆匆,與它無關。路邊酒館,忙着倒掉殘羹剩飯,卸掉又一天的喜怒悲歡。跑車呼嘯而過,奔向一個個叫做家的港灣。

只有這條狗還泛着一點水光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街邊的燈火,好像更能點燃我心裏的什麼。它會讓寶石悽零地破碎,讓寒星收斂鋒芒,讓夜鶯的歌聲跌落不遠處暗湧的河流。

我不可能伸出手去,像撫摸家犬一樣撫摸它。甚至也無法送上我現在能送上的一根火腿腸或者幾片肉之類的東西。我也無法對着它微笑,也無法對着它吐露蒼白的隻言片語。

也許我應該做點什麼。有個聲音在我心裏吶喊。

不,你不該打擾它。不該去弄散它蜷縮着的唯一一點溫暖。

我保持着我趕路的一貫的步調,從它身旁走過。

好像我是一場毫無意義的風。

好像它是路邊一棵毫無意義的樹。

我想第二天的早上,樹上鋪着的晨霜會在陽光裏以冬天的速度緩慢地化開。

第二天的中午,風的尾巴會掃出一扇扇小小的銀杏葉,給寒冷的日子別上一葉葉薄薄的書籤。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逆着昨晚的方向仍然走到了這條路上。並不是刻意,只是心裏想着會不會還在那裏碰到它。

天確實有些冷,我走走,再跑一小段。

走到昨夜遇到它的地方,發現它還在。但是今天的它變聰明瞭,挪了個地方,挪到了一棵行道樹下的草堆裏。

夜色籠罩下,看不清草色,大概綠意無多,憔悴枯黃,一如它的皮毛,早已不再漾動着生命流光溢彩的活力。

但是草叢足夠厚實,蜷成一團的它看起來沒有昨夜那麼狼狽。

我在離它幾步以外停下了腳步,好像面對一個昨晚初識的朋友。不過我和這位朋友的交流僅限於靜默的幾秒。我只是短暫地看了它幾秒,然後我轉身又離開了。

但驟然的,背後一陣猝不及防的吠叫驚得我一個激靈。像面對一輛斜刺裏衝過來的汽車,本該邁開的步子瞬間收回,前一個我已經跨出一步,後一個我卻已被釘住。

在冬天裏落葉不聲不響,風也偃旗息鼓的晚上,這一陣叫聲生生撕裂了凍結的空氣,甚至一下也擾亂了身側幾個行人的步伐。

滿地的葉子微微地瑟縮着。我驚訝地轉過身,發現聲音正是來自於這個蜷着身子的朋友。它筆直地立着,身體精瘦、緊繃,帶着某種利劍似的憤怒。這利劍隨時將出鞘,將我釘在冬日乾冷的空氣裏。

我拔腿又快走了一兩米,離它更遠了一些。再看它時,它又回到了它的草窩,蜷起了身子。它身體蜷曲的弧度,像黑夜的深海里的一道漩渦,冷眼睥睨。

昏暗的夜裏,風冷冷地吹着。我看不清它的眼睛。我也已經無心再去看它。

我明白我還是打擾到了一條狗在冬夜的獨自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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