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他鄉(二)

在一些苦悶的日子裏,我出來走了走。直到現在,我的腦海裏還留着幾幅別緻的圖畫。

一幅在蘇州耦園。我穿過一痕石板鋪就的過道,陽光被外面參差披拂的樹影濾成得柔和明淨,透過雕花的窗戶灑在粉白的牆上。

過道盡頭是一座寬敞的堂屋,屋內窗明几淨,紅木的桌椅擺放有序,像是靜候客人的到來。

不過拐個彎,踏出門檻,冷不丁一個全新的世界就和我撞了個滿懷。

門口假山堆疊,眼見着這幾塊嶙峋怪石搖搖欲墜,卻又被那幾塊險險扶住,形成一個奇特的支架結構,明明堅實不動卻無人敢試探它的穩固性。

我原覺得屋前就該是一馬平川,敞亮乾淨,陽光照進,一覽無餘,這樣方覺心明眼亮,通體暢快。

但我的眼前,除了高度可及屋頂的假山,更有足可以遮蔽假山,根深葉茂的幾株古樹,將季春時節已經暖熏熏的陽光篩得澄碧通透,化作滿地金色細碎的光點,在散發着綠意的春風裏不停搖曳。更兼那假山上這兒一叢那兒一簇,蒼翠欲滴,青蔥葳蕤,挨挨擠擠得煞是熱鬧,其間幾味紅黃,恰似梵高圖畫裏層層疊疊的青藍色裏多了紅色的太陽和金色的星月,平添一段絢爛的風味。

就在那個下午,蘇州城裏的運河上必然是客船來來往往,劃開道道清波,每艘船上綠色旗袍女子的琵琶聲和酥軟的小調在水上各處響起一陣又一陣。

博物館的門口,拙政園的周邊,必然招展着一隻只導遊專屬的旗幟,色彩鮮明,充滿熱情地舞動着。

平江路那條貫穿南北的平江河水,兩岸的青石板路上,必然是摩肩接踵的遊人。和河畔的依依楊柳一樣富於風情的,是流水一樣穿街而過的女孩兒們,她們或是漢服加身,長袖翩翩;或是小衫短褲,腰肢輕盈。她們眉目如畫,姿容裏盡是歲月如歌,餘音嫋嫋。入夜十分,“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的景象便又再現了。

只有平江路燈火闌珊處的耦園,安靜地像是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園外的圍牆灰撲撲的,誰也看不出牆內別有洞天;園內伶仃數人,信步閒遊,互不打擾。

就在這個世界的一座堂屋門口,我坐在石凳上,和一座假山,幾株老樹,還有屋角一叢芭蕉對坐冥想。

我想着園子舊日的主人,或是僕人,是怎樣平常地打開這間屋子古樸的大門,然後迎接這每日被樹叢柔化的陽光。

我想着那些在園裏灑掃的嬤嬤和丫鬟,我想着撲蝶的少女和嬉鬧的小童,我想着執卷的少年和沉思的長者,他們身後高高的堂屋端坐不動,鞦韆搖搖晃晃,梧桐滴雨,芭蕉扇風,一葉葉,又一聲聲。

運河上不絕的歌聲,青石板上雜沓的腳步聲,都與我無關,我很快就忘記了我也曾在那裏盤桓來往,茫然迷失。

說來也怪,我原本的安排裏,並沒有耦園。可是我就那樣沿着平江河水的人流走着走着,一賭氣就拐進了沒人的小巷,然後一頭扎進了這個角落的園子。

就好像曹操筆下的烏鵲,我繞過蘇州這棵古樹的一枝又一枝,獨自依偎着耦園,收起我被風拍打的痠疼的翅膀,藏起我麻木的雙腳,把我乾澀的雙眼閉上,享受這園子早就準備好的這一個角落。

這一個角落,於那天的我而言,已經足夠。我等待了它很久。而它默默不語,就是最好的溫柔。

一幅在揚州瘦西湖。是五月的雨天。

在景區的門口,一個母親在給她的女兒穿上透明塑料的雨衣,雨衣從肩膀往下與普通雨衣毫無二致。唯一的設計點在它的帽子邊緣,並不是薄薄一層塑料,貼着頭髮,根本擋不住密密麻麻的雨點,而是一圈防雨層,通過吹氣使它鼓起來,撐起整個帽子的邊緣,起到擋雨的作用。

我注意到這對母女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媽媽正蹲下身,給她的小姑娘的帽子吹氣。小姑娘就那麼乖乖地站着,像個洋娃娃,媽媽把她擺在那,她就可以一動不動。

我已經忘了她們的表情,或者我壓根沒有仔細看過,我只一眼,就記住了她們的身影,一蹲一站,在景區門口稍顯匆忙的人影之中突兀而又和諧地存在着,就那樣把我早已衝進園子裏的心,又重新拉回到我的身體裏。

杜牧說: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作爲欲斷魂的行人中的一個,在那個雨天,我卻突然地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後來我進入園子,看到了帶着小鴨子悠遊於江面的鴨媽媽,看到了在水畔彎曲着優雅的脖頸梳理羽毛的黑天鵝,看到了雨水浸染卻愈顯明媚的海棠花,看到了輕倚竹籬卻清淡出塵的鈴蘭花。

我感謝瘦西湖的美麗,也感謝那場淋漓的雨,讓我看到熱愛美景的人們內心深處的美麗和慈愛。

溫柔當是江南,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縱然有雨,不過給信步閒遊的人們暈染上一層朦朧的背景,僅此而已。

另一幅圖,則是許許多多相似印象的堆疊。

也許橋這個意象在我的心裏已成經典,因而每過一座橋,我總要駐足片刻。

但我最喜愛的不是那些景區裏精雕細刻,玲瓏有致的橋,它們容顏精緻,是遊人的寵兒;也不是波瀾壯闊的長江大河上飛架南北的大橋,它們蔑視天塹,是一個地區乃至一個國家的榮耀。我偏偏傾心於街頭巷尾架於小河之上的座座小橋,沒有斑斕彩飾的誇耀,熔鑄着鋼筋水泥的血肉。

行萬里路的人們,總愛用行走的長度和上升的高度來衡量自己的成就,誇耀自己的功績,卻忘了感謝那一座又一座新的路。

然而橋並不計較這些,在排排屋瓦的兩側,行行綠樹的中間,它們默默俯臥着。與雄偉無關,甚至連江南水鄉一貫的精緻溫柔的特色也無從在它們身上談起。

但我獨愛它們的這一份渺小和靜默。若江南是一首詩,小橋們一定是詩裏筆畫最少的那些字,比如“一”,比如“個”,比如“十”,容顏質樸,卻於一鉤一劃間告訴我簡單的意義。若江南是一幅畫,小橋們一定是墨色最淺的一痕,橋的一端,挑起杏花春雨,另一端,留白於漠漠長空。

當我倚着這座或那座小橋,感受這江南人家盡枕河的詩意,我恍惚想起海子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儘管我出門的幾日,天色灰濛,偶爾雨霧淋漓;儘管眼前多半隻有飄帶似的河流,和繁茂的綠柳;儘管未見水邊浣紗的江南女子,也未見小小的竹筏在水中悠遊。我還是獲得了一種返璞歸真的安適。

沒有牀沒有椅,只有這小橋的欄杆讓我依靠,獲得短暫的安歇,堅硬的欄杆並不十分友好,隔着一層衣物我依然能感受它毫不遮掩的粗礪和涼意。

車水馬龍和大片的城市都被我拋在腦後,我獨倚欄杆,視野狹窄的只有眼前飄帶似的河流。兩岸垂柳攲側着身子,相互致意。相對的人家,彷彿前門後窗一開,就可以互道早安。

以橋爲落點,我面朝河流,心湖微皺。這些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印象,一點點地堆疊着。我走着走着,忽的抓到了一種熟悉感。

我也曾蹲在家鄉的小河邊,把手伸進清涼的水裏,感受一種流動的包容。我也曾擡手撩起河畔楊柳的髮絲,然後放下,讓它們繼續在風裏飄拂。我也曾走過鄉村許許多多的小橋,它們也有着最簡單的構造和最質樸的容顏。橋邊自在生長的野草閒花,詮釋着生命的恣意和隨和。

對於一個方向感極弱的路癡來說,置身於一座陌生的城市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可是經歷了剛下車的陌生和輕微的不知所措過後,走走停停之間,在千差萬別的風土人情中,我還可以找到與家鄉相似的花與葉,它們在風裏雨裏招展着。

我還可以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泥濘和雜亂,它們在旮旯裏安然地存在着。

我也會見到熟悉人之間的親暱,陌生人之間的擦肩,車來車往的交錯,這些場景是生活交響的相似節拍,錯落有致地敲打着每一個新的年月。

我終究想不到,在我最初的設想中,我以爲到了所謂的遠方,銘刻在腦海中的將是許許多多新鮮的印象,比如“桃李春風一杯酒”,比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比如“二十四橋明月夜”……

可是時間流逝之後,在我腦海中留存的卻是那些最質樸無華,不值得誇耀的感受。

坐在門前石凳上看風景的享受,還有那對母女在奔波中的短暫停留和整頓收拾,還有一座座橋和一個個人家普普通通的生活,原是和我舊日的生活大同小異的體驗和經歷。

也許生活中的大多數人,都會活成一座小橋,我們的世界狹小而微不足道。時間的河流從橋下穿過,在這恆久的流動中錯落着俗世的悲歡。

我好像有點明白捨近求遠這個詞的意義,也好像對那個很普通的道理有了更深的體會:珍惜眼前,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白雲無根,因而走馬千山;綠水有源,終將歸入海洋。而廣袤的原野上,我仍願做野草閒花,我依然渴望着遠方,但我也將更珍視足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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