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我想你了

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是一個糯米糰子那麼大的小毛球,不像小貓也不像小狗,頭上還長着兩個小小的犄角,睡得那麼沉,我把你抱起來都不醒來,我就抱着你坐在石頭上等啊等啊,以爲你的孃親回來找你,也想把你放回原來的地方,可我看你那麼小,那麼的可愛,我就自私一回把你抱回了家。


阿孃在村口拿着一根棍子插着腰站着,我知道她在生氣,氣我這麼久都沒回家。我低着頭,將手乖乖伸出來,阿孃可真是一下比一下打得重,眼淚都出來。等她氣消了我就老實巴巴的跟在她身後,聽她嘮叨。

藏在懷裏的小毛球蹭來蹭去,怪癢癢的,我就一下子笑出了聲,氣的阿孃回過頭來準備教訓我。不巧懷裏的小傢伙露出了頭,睜着倆大眼睛轉來轉去。阿孃一下子就沒了怒火,手裏的棒子也丟了,她將我懷裏的小傢伙慢慢抱了出來,還用臉在它身上蹭來蹭去,然後就沒理自己了。果然萌萌的小東西能輕而易舉征服母老虎,起初還擔心阿孃不讓自己養了,現在完全不用了,反倒擔心自己在阿孃心中的地位。

我沒有父親,父親是一個衙役,在追捕一個逃犯的時候去世了,現在就和阿孃住在鄉下,可這裏一點都不好,沒有原來住城裏那麼舒暢,沒有新朋友,也沒有離家很近的學堂,更沒有好喫的糕點,樓下王大娘家的女兒可漂亮了,那時候還想等我成年了求我爹下聘禮。現在什麼都沒了。

“阿孃,我錯了,我不該讓你擔心的!”

“傻孩子,做孃的能有誰不擔心兒子啊,沒事了,我知道今天你不是故意的。”

阿孃微微笑的摸了一下我的腦袋,可我突然想哭,不知道爲什麼,大概是想到了家境貧寒,阿孃還是咬咬咬牙供自己上學堂,如今還縱容我養小毛球。她很善良,我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是這樣教我的。

我有一個舅舅,他比阿孃小五歲,家裏經濟條件還不錯,可他對我們母子很小氣,借點錢就不樂意,舅母更是爲了不留我們過節喫頓飯,老早就先吃了,讓我們空着肚子回來,只有阿婆阿公是最好的,可他們年紀大了,在父親去世的第三年就去世了,而我如今也十歲了。

正當我發呆時,阿孃叫醒了我,問我這個小可愛叫什麼,我說還不知道,她說它時時刻刻都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就叫咕嚕好了,我點點頭,開心的抱着它打轉。不一會兒頭暈,摔在了地上,阿孃笑了,我也笑了,對啊,我們很久都沒這樣開懷大笑了,我很感謝咕嚕,給我和阿孃難得的美好回憶。

“咕嚕,咕嚕,你到底是什麼呀!”

“咕嚕咕嚕。”

咕嚕難道不會別的聲音嗎?比如說人話。我居然問它會不會說人話,我想我是真的瘋了,拍了拍腦袋,睡覺前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它的鼻子,可它居然咕嚕叫的更厲害了,我將它抱起,貼着耳朵,聽到了從它肚子裏發出的咕嚕聲,它這是餓了。我下牀,輕手輕腳的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個野果子,把它遞給了咕嚕,可沒想到,它喫東西發出的咔咔聲實在太大了,只好抱着它出了門,坐在離家不遠的一個階梯上。

我將咕嚕放下,自己擡頭仰望天空,開始了自言自語,大概是我太想大壯他們了,一起調皮搗蛋,一起作弄夫子,現在什麼也沒了,新學堂的老師死板沉悶,新同學一個個都是書呆子,都沒一個活潑的,每天腦袋裏都是之乎者也,新老師教的都是以前夫子教的,都背的滾瓜爛熟,上學也一點意思也沒有,最可憐的是住在這兒,附近都沒同齡人,捉個知了都沒人陪。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咕嚕陪着我喫飯睡覺甚至上學,誰叫我調皮,老師就把我課桌安排到最後一排,最後一排也就我一個人,做點小動作基本上也不管我,我到落了個清淨,時常將咕嚕偷偷帶出去,藏在懷裏,趴在課桌上,去摸摸放在腿上的咕嚕。

後來咕嚕長大了些,我就沒有帶它出門了,它會特意送我上下學,我們會一起淌過溪水,一起腳踢碎石子,一起捉知了。有了它的陪伴感覺生活多了一些趣味,等我長大了些,去了更遠的地方上學後,就很少回家了,和咕嚕相處的時間就少了,不過寒暑假的時候,可以待很長一段時間。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了個子也長了不少,阿孃也催老了很多,她一心盼着我考取功名,將來光宗耀祖,考不上最起碼還能當個私塾先生,不用去整天辛苦勞作。我告訴阿孃我會努力地,她還是喜歡高興時候摸我腦袋,攆我的臉頰。當我仔細看阿孃的面容時,才知道時間真的不會等人,還沒等我成家立業阿孃已經就老了,臉上的皺紋那麼的起伏不平,頭髮居然變成了白髮夾着黑髮了。

夜深了,這個冬天很冷,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阿孃房間裏的油燈還亮着,紡織機吱嘎吱嘎的聲音不時響起,後來聲音沒了,可油燈的影子在搖擺,我披了一件舊衣裳,起身去看阿孃,她在燈下眯着眼穿針線,可她明明那麼困,線頭和針孔總是擦肩而過,阿孃的身體和眼睛也隨着它們一下一下的擺動。

大概是我的呼吸聲太大,阿孃狠狠拍了一下臉頰,起身勸我去睡,勸我不用擔心她的身子,只要在熬幾個夜就可以趕在開春前做好新衣裳新鞋子,還說我半大的小夥子都會有點小講究,去參加考試可不能讓我失了顏面。

我就這樣睡下了,夜更深了,寒氣也更重了,阿孃開始咳嗽了,可她一直忍着,還會不時起身看看我睡着沒,給我把被子蓋好。

在我那張不大的牀上,睡着我和咕嚕,咕嚕已經有我半個個頭那麼大了,後來的好幾夜我都會抱着咕嚕暗自哭泣,咕嚕總會伸出舌頭舔我溼溼的臉頰,不知不覺間就入睡了。

很神奇,自從那之後我每晚都處於一種似夢非夢的幻境裏,夢裏咕嚕變成了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擁有着仙人的模樣,俊美飄逸,唯一不變的就是頭上的犄角。我問他是誰,他不語,帶着我一起翱翔天地之間,去了一顆光禿禿的樹下,他一下就飛了上去,樹下雲霧繚繞,樹上如鏡子一般透徹。接着問他爲何到此處,他依然不語,他只是淺淺一笑,說了一句後會有期,就消失不見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等我醒來後,天亮了,桌上擺着飯菜,身邊的咕嚕早就蹲在牀邊了,我笑了,原來真是虛驚一場。我摸了一下它的頭,咕嚕居然對自己撒嬌了,不停蹭自己,我笑他一個男孩子這樣是不男子氣概的。

它聽懂了,頭低下來了,從懷裏一下子鑽了出來,開始狂奔。我只道是它生悶氣了,就沒理它,反而是開始洗漱喫飯,喫飯過後開始複習功課,累了就把柴火給劈了。

當我做完這一切之後,雪又下了起來,阿孃從林大夫家回來了,她咳嗽的更厲害了,臉色更難看了,我問她病如何了?她笑而不語,從身後提出一包包藥。我才放心,在煎藥的時候,不知是屋外的雪景讓屋子更亮堂了,還是阿孃的淚珠在閃着光,我寧願我是看錯了,阿孃一直以來是一個要強的女人,等我在定眼一看時,阿孃在對着我笑,大概我是真看錯了。

“咕嚕了,強兒。”

“它,它,它。”

還不待我說完,就轉身跑出了家門,阿孃也起身去拿厚衣裳,正準備追趕上去,卻見蒼天之間除了白雪就只有地上的急促的腳印了,她放下衣裳,掏出口袋裏的錢幣,一枚一枚數着,最後纔拿出那個沾着血跡的帕子,她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可她決定瞞着他,自己一定可以撐到他考試後回家的。

我跑着,拼命的跑着,腦海裏就是昨日的離別畫面,咕嚕不會走的,咕嚕它不是神仙。後來我停住了,在路的盡頭是咕嚕蹲在雪地裏的身影,它的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居然都不自己抖落,有些小生氣的小跑着來到它的身邊,咕嚕居然不咕嚕了,開始嗚嗚嗚了,我抱着它拍拍它,認真的道歉,可它嗚嗚嗚聲更大了,倒像是人哭泣的聲音。

我捧着它的臉,看着它含淚的雙眼,竟然不自覺眼淚在眼眶打轉,雪停了,我愈抱起咕嚕回家,可它不聽話,我有些生氣了,站起來,彎腰皺着眉看着它,突然咕嚕變成了夢裏那個神仙,他伸出了雙手,輕輕捧住我的臉頰,然後含淚在我耳邊呢喃,他的白髮劃過我的耳尖,讓我心底發憷,我下意識的將雙手扣住了他的背,手指在與他的長白髮摩擦。

不待我反應我來,躺在我懷裏的就是咕嚕原來的身體,柔然的毛髮,漂亮的身形,這一刻會動的雙眼也緊緊閉上,眼角還殘留着淚,我就這樣抱着咕嚕,可怎麼也哭不出來,腦海裏全是他死前最後話語:我以爲再也看不到你了,你終究還是來了,我賭對了!

不知道雪又何時下了起來,更不知道阿孃什麼時候出現,還爲我披上了衣裳,我抱着阿孃,不停問她這不是真的,阿孃嘆了一口氣,她什麼也沒說,就這樣陪着我,等我自己接受這個事實才與我一同回家。

回家後我們將咕嚕埋在自家不遠的林子裏,還給他做了一塊墓碑,刻上了咕嚕的名字,依依不捨的離別了,阿孃讓我躺在懷裏,自己手裏織着鞋子,開始說故事,故事裏有一條小狗,它叫斑點,個頭不大,但奔跑速度很快,小時候我常常跟着它跑來跑去,它在田間地頭出沒的時候,總有野雞會被驚飛。

有人欺負我第一時間衝出來,去狂吠那些壞小孩,當我被爹孃訓斥後它也會出現在我身邊,舔舔我的手心,我所有的童年時光都有它陪着,那時候多開心啊!後來有一次那些壞傢伙決定報復斑點,在我的面前將它打死了,斑點疼得嗷嗷叫,那些壞小孩活生生打死了他,我哭啊,甚至跪在地上求他們,可他們不聽,後來我的父親來了,趕跑了他們,我以爲他會安慰我,他卻笑我真是小孩子家家,就把斑點擡回家了,我堅持要把斑點埋了,他們沒聽,將斑點給剝皮喫掉了。

阿孃越說越傷感,她的淚水滴落在我的臉頰上,我坐起來將桌上半乾的帕子遞給阿孃,她猶豫了一下才接過帕子,擦了一下淚水。我們談到深夜,我沒將咕嚕的真實身份告訴阿孃,不想讓她過多擔心我。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難以入睡,身邊空蕩蕩的,那份心安的感覺沒了,夜裏總會回憶之前種種,咕嚕,你是誰都不重要,人也好,動物也好,神仙也罷,重要的是你陪我度過了青蔥歲月,陪我度分享了喜怒哀樂。

後來我去參加考試了,成績不算很好,是錄取的最後一名,我快馬加鞭的返回家,只見阿孃已將臥病在牀了,像一個八十多歲的乾瘦老太太,難得舅舅舅母趕過來了,他笑臉相迎,不停恭喜着我考取功名了,還假模假樣的圍着我阿孃哭,我沒過多理會,也沒刻意表現不滿。

送走了他們,我跪在阿孃身旁,告訴她我考上了,可也不滿她爲什麼瞞着自己,難道這樣的愛就一定是最好的嗎?我不要這樣的犧牲,考試還可以有,阿孃卻只有一個。

阿孃努力的將她的手擡起來,附在我的臉頰上,對我說叫我莫傷心,因爲阿孃的病已經無藥可治了,還不如省下來讓你去考試,阿孃最大願望就是你過得好,阿孃沒有食言,我等到了。

回來後不久阿孃就去世了,她是笑着離開的,我親自爲她雕刻墓碑,這讓我想起了,咕嚕離開時阿孃說的一句話:一個人生前得到多少份疼愛,就要接受多少份離別的痛苦,咕嚕是,阿孃是,你也是。

這些都是我這個將死之人最後關於他們的回憶,我的兒孫們都跪在我牀邊嚎啕大哭,而我這一輩子最自豪的是將他們教育成材了,想着想着我也笑了,在閉眼那一刻,恍惚間看到了咕嚕的模樣,他伸出手,而我將手遞了過去,他對着我笑,他說:“強,你可終於死了。”我搖搖頭,將他緊緊抱住,告訴他:“對啊,我可總算死了。”

然後靈魂出竅,看到他們抱着屍體哭的寸斷肝腸,十分的難受,咕嚕瞧了一眼,就帶着我飛入夢中來過的世界,還是那一棵樹,我腳尖落地,腳下的水乾淨清澈,水中的倒影是自己十八七歲的模樣,看着身旁的咕嚕,我忍不住將他一把抱住,告訴他:咕嚕,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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