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的日子(二)

我爸離開天津後,我媽的電話就跟了進來。她勸我還是回老家吧,在外面沒有關係,不認識人,沒法找個好工作。而當時我的好基友大鳥已經在一家合資的樂器廠實習了,每月領工資時還得去銀行兌換美元。我的下鋪阿濤也在河北的一座小城當上了培訓老師的職位。布萊尼和圳圳選擇繼續考研,南南迴了唐山,進了當地的歌舞團,村長每天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一定實在運籌帷幄了。就連還沒畢業的小也,也和女朋友一起租了一個門臉,開起了琴行。似乎還停留在迷茫中的人只有我。

我對我媽說,不行,我一定要靠自己找一份工作,好不好先不管,能養活我自己就行。那陣子老師們總對我們講:同學們,現在的藝術生不好就業,路越來越窄,你們要先學會生存,再談理想,你們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正常人通過五年的時間就可以熟練的掌握一門技術,你們要開拓思維,不能只侷限於我們所傳授的專業。

於是我打聽到了一個大型招聘會,黑壓壓的人羣中,我看到了一個醒目的廣告牌——五百強企業等你來。

我抱着試一試的態度去填寫了資料,招聘的人一身西裝,和我聊了幾句就說回去等信,結果我在半路上就接到了他的電話,說兩天後就可以去入職了。我走在熟悉的海河旁,聞着有些腥氣的水草味,望着輕飄飄的河水一浪趕一浪,好想伸着脖子大喊兩聲,環顧四周,百米之內還是有幾個人的,於是又憋了回去。五百強啊,這麼容易就搞定了,我還去什麼唐山曲藝團,給什麼八萬塊錢?我要租房,再養條狗,掙錢以後搞對象!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公司是房地產中介中的五百強,還是華北地區的。我並不知道這裏到底是幹什麼的,只知道自己的職位是經紀人,我就以爲是給明星當經紀人那種。期間還打電話告訴大鳥,我是經紀人了,要捧紅明星了。

上班一個小時後我終於明白我是倒騰房子的,第一天的任務就是看電腦上的房源信息,挨個給人家打電話。我問招我進來的小經理,打電話都說些什麼啊?

他說,隨便聊啊,男的叫哥,女的叫姐,聽着上歲數了就叫叔叔阿姨。問他們房子賣了沒有,賣了就掛斷,沒賣的就問他們因爲什麼沒賣。

那時我最煩給別人打電話了,以前每次接起老師的電話時,嘴總瓢,不是說錯成語就是少說一半詞。可不打也不是辦法,於是就硬着頭皮拿起電話,撥了三次才把第一個號碼撥通,頭腦空白地聽着話筒裏嘟嘟地響。嘟了四聲後,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在我耳旁,就像有個真人來到了自己的身邊,面目猙獰地盯着我,喊道——喂?

沒等他喂出第二次,我把電話掛了。

坐在我身後的一個小夥,目睹了整個過程,他拍了拍我的肩,我驚愕地轉頭看他,另一隻手仍舊死死地壓在話筒上面。他說,第一天干這個?沒事!多挨幾次罵,你臉皮就厚了!

怎麼又是臉皮薄厚的問題?我問他,你以前也這樣嗎?

他說,嗨!都一樣!我第一天時,電話線讓我拽折了。

臨下班前,那個小經理對我說,你這身衣服可不合格啊,你看我們出出進進都是一身西服,你也得換去。

到了晚上,大鳥、布萊尼和圳圳一起陪我去濱江道買西服,布萊尼對衣裝比較在行,他說去ZARA,我說好。結果我進去一看,這他媽也太貴了,一件就八百多。他說你以爲這是T恤啊?這可是西服,一件好的能穿一輩子呢,不貴不貴。

接着是襯衣,皮帶,西褲,我摸着兜裏的鈔票越來越薄,這是前一天我媽打給我用來租房的錢。走出商場後我說我還是退掉吧,我第一次買衣服花這麼多錢,真是不值得啊,明天我也不去上班了。

大鳥說,別啊,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租房的事不用你操心,先住我這,不就是擠一擠的事嗎。

還剩一雙皮鞋沒有買,我兜裏只剩下兩百塊錢,布萊尼又說他知道一家便宜的店,我們四個就屁顛屁顛地走過去了。

進店後我看上了一雙紅蜻蜓,老闆要二百八,我們幾個黃毛小子就輪番跟他砍價,最後布萊尼揮舞着雙手特誠懇地對老闆說,叔叔,你看我們都是剛畢業的,一毛錢都沒掙呢,這鞋是我兄弟明天上班用的,你就行行好吧。

看他這炸裂的演技,我在一旁差點掉出眼淚來,老闆也感動了,說,二百五,拿走吧!

我說你說誰二百五呢?老闆笑了笑說口誤。我從兜裏掏出那皺皺巴巴的兩張紅票塞到他手裏,說,就這些了,我把兜都掏乾淨了,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於是我們拎着紅蜻蜓的鞋盒走向了公交站。

第二天的任務變了,小經理讓我去掃街,我說咱們這還負責環衛工作啊?他說不是那個掃街,是拿腳去走的掃街。我琢磨了一會,覺得還是一回事。後來才知道原來掃街就是把公司周圍的片區挨家挨戶地走一遍,記住每棟樓叫什麼名,在什麼位置,附近有什麼商戶。

我心裏琢磨着早知道今天是掃街,你倒是提前告訴我一聲啊,我穿着新買的紅蜻蜓掃什麼街啊!又是身後那個小夥,拍了拍我肩膀,說,走吧,這工作啊,除了臉皮厚,還得聽話,反抗是沒用的!

那時外面熱的要死,大太陽就在我腦袋上面一步不停地跟着,沒過一會我就脫下了西服,後背早和襯衣黏在一起了。我走在時而寬廣時而狹窄的街頭巷尾,一幢幢高矮不一的樓房在我面前旋轉,一輛輛奇形怪狀的汽車從我身旁穿梭,那些司機總是不停地在後面按着喇叭。我想起了大學時樂團的指揮,他總是說我們的節奏不對,音色也達不到他的要求。而此刻,我也想站在馬路正中間大聲地對他們講:你們節奏不對,音色也不好聽!

我繼續走着,一起一落的皮鞋,正好卡在我的兩個腳踝。到了下午,我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在了一個臺階上,伸手摸了摸,發現襪子溼了一塊,再看看手指,原來是被血染紅了。不過這些我倒是還都能忍受,最讓我困惑的是我不明白爲什麼我胸前這兩個地方也如此的疼。

夜裏我光着膀子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大鳥問我怎麼了,我半天就說了一聲:疼。

原本玩着手機的他從牀上躥了下來,兩眼在我身體上掃視了一圈,又問,哪疼?

我撇了撇嘴,看着自己下巴方向說,這疼。

他順着我眼神的方向看了過去,說了聲,臥槽!你的點點腫起來了,你是發育了嗎?

我說滾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想了幾秒鐘,說,哦!我知道了,襯衣!你今天是不是在外面一直走路來着?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拿起手機迅速的點了一通,便把手機屏幕遞給我看。上面花花綠綠的由很多張照片組成,都是一些馬拉松運動員的特寫,他們的共同處就是胸前的衣服上都流了兩條血印。

大鳥又說,衣服太硬了,有可能是你以前沒怎麼穿過,再就是質量有點次。

我很想對他說,我不想幹了,可一直沒說出口,看着他們每天都在掙錢,我不想一上來就打退堂鼓。可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我還是和小經理說我不幹了。

臨走前,他說,你剛畢業,不懂,工作其實都一樣,都很無聊,都很沒有意義,大家只是在給老闆賣命掙錢,只有老闆覺得有意義。

我走之前,店裏進來幾個人鬧事,說是他們的房子買的有問題,揚言不解決就把這裏砸了。我無心看熱鬧,一路走回了住處。當晚剛好我們宿舍幾個人聚餐,我不好意思地把辭職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村長問,因爲什麼。我撒了個謊,說是工資的問題,沒有一開始面試的時候多。幾杯酒過後,村長把筷子一撂,對德柱和老鷹說,走,給小宇平事去!

我一下子醒了酒,伸手拽着村長,說,平什麼事啊,也沒怎麼着啊,急什麼?

村長又問,他們這是不是等於騙你?這幾天的工錢給不給你?

我說那肯定不給啊,我也沒做什麼啊。

他說,咱們剛畢業不能挨欺負,走!

我於是一路一邊跟着他們走一邊說算了吧,因爲我心虛啊,辭職壓根就是我自己的問題。後來得知村長的計劃就是拿石頭砸他們玻璃,我就一下子想起來白天鬧事的那夥人,心想他們的玻璃可能早都被砸了,也不差我們這幾下。

等到了之後才發現,這店裏的玻璃完好無損。可此時已經阻止不了村長了。我們在河邊撿到的石頭,路過金阜橋時就扔到河裏了,因爲太沉。碰巧這店的附近有個施工的地方,我們又從那裏面挑出了幾個比較鋒利一點的石頭,等周圍的行人徹底消失後,便向玻璃發起了第一波進攻。

帶着愧疚的心情,我拿了一塊小石子,朝捲簾門甩了出去。然而捲簾門沒有一點動靜,因爲石子只飛到一半的路程就像阿波羅號一樣墜毀了。

村長說,你這是打水漂吶?

他抄起一塊大了很多倍的石頭,揮舞着大臂,一個健步邁向前方,身子帶着風,順便喊了一聲:“看我的!”

那一刻,我確信他還沒有醒酒,石頭奔着捲簾門硬生生地砸了過去,伴隨着一聲巨響,整扇門像波浪一樣翻滾了兩次,響聲過後,門還是沒太多的變化,反而石頭掉在地上的位置,像是被砸出個坑。

“師哥,你這也不行啊,人家以柔克剛了!”說着話,德柱開啓了酒後模式,他挑了一塊最大的磚頭,對着二樓玻璃扔了進去——嘩啦,碎了。

“漂亮,就這麼扔!”

藉助上一輪之前的經驗,我們對距離和方向都有了新的認知和判斷,自動升級了砸玻璃的技能等級,雖然沒有德柱的準確度高,但在窗戶附近的牆面上,已經盛開了水泥的花朵,它們不斷地散發着磚瓦的花粉,發出了嗆人的氣味。

我們幾人在凌晨的夜裏揮汗如雨地對着窗戶輪番轟炸,石頭砸到牆上的迴響發出了美妙的音色,我們的節奏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這四年音樂學院的磨練終於派上了用場!我們在這漆黑無人的夜裏,演奏起了精彩絕倫的音樂劇,伴隨着那一扇扇窗戶綻放般的碎裂,樂曲終於達到了高潮!

不遠處似乎有人走了過來,村長拽着我們說,撤退!

我們朝金阜橋的方向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笑,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沒心沒肺的日子。跑到橋上後,我們都彎着腰,雙手拄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氣。

他們問我明天打算幹嗎,我擡眼望着腳下不再有浪的海河,說,繼續找工作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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