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的日子(一)

​畢業前夕,我爸來到了天津。他說唐山新成立了一個曲藝團,準備帶我去面試。我倆在音樂學院大門前合了張影,就帶上行李去趕火車了。

那時唐山火車站正在重建,我們下車的地方是一個臨時站,很破很亂。問路的,叫賣的,旅館拉客的,開黑車的...男女老少嘴裏發出一聲聲七拐八拐的聲調,感覺每個人都是趙麗蓉家親戚。不過村長說過,趙麗蓉其實並不是唐山本地人,具體是哪個村的我忘記了。

我爸帶着我在人羣中飛速地穿梭着,就好像他之前來過這裏一樣,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當年初到瀋陽考學時的情形。他轉頭對我說,你馬上要畢業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帶你出來闖了。

我說,哦,那咱們先去哪啊?

他說,先找個面善的司機。

說完,他奔着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大姐去了。我打量了她一下,點着頭想,的確很面善。隨後,我們坐着她“倒騎驢”奔着市裏駛去,停在了一家兩層旅館門前,我爸給了她7塊錢車費。大姐笑呵呵地說,中啊,這趟我都不掙錢~以後常來玩~吧!

我們爺倆定了個標間,才65塊錢一天,屋子裏兩張牀捱得很緊,牀腳擠着一臺16寸電視,牀頭夾着一個四方的牀頭櫃,櫃上擺着一盒蚊香。我爸說,這種便宜的旅館,蚊香比什麼都重要。

稍微休息了一會,我爸便聯繫介紹面試的人,他讓我打開琴盒在屋子裏拉上幾段練練手,我說這隔音太差了,我怕影響別人休息。他便說,這個社會最先淘汰的就是臉皮薄的人,別人休息重要還是你這輩子的事業重要?別廢話,給我練。

到了晚上,我們終於和介紹人見了面,他對我的髮型很不滿意。那陣子我剃了一個卡尺頭,遠看像個禿子。介紹人說,我們這留你這個髮型的人都是社會上的混子,你這很容易讓人誤會。

我說那怎麼辦,他說他想想辦法,就說我前陣子腦袋撞破了,需要縫針,所以都剃了。我說好。

之後我們找了一家高檔飯店,點了一桌子讓我流口水的菜,但我從小就被教育在外人面前不能胡喫海塞,所以忍了又忍,把口水又咽了回去。介紹人一杯酒下肚後便開始口若懸河起來,講了很多大道理,告訴我如果面試成功了,進了單位,要低調。因爲我是大城市高等學府出來的,而現在那個曲藝團裏都是當地老藝人,雖然資歷高,但是學歷低,而且專業水平也很落伍,讓我工作後不要搶了人家的鋒芒。

我說沒問題,肯定低調,我臉皮薄。說完,我爸看了我一眼。

轉天上午,我們按照介紹人的要求,先去地攤上買了件白襯衣,黑腰帶,黑皮鞋。一共花了110。接着就直奔那個曲藝團去了。到了那以後,我發現一切都很熟悉的感覺,這和我爸那個團太像了。我從小就在我爸的團里長大,這些搞藝術的人都一個德行,有的光頭留大鬍子,有的男人留長髮,有的走路像跳舞,有的說話像唱戲,有的笑起來像哭,有的看你一眼就像孫悟空看見妖怪了似的...

反正沒有一個正常的。

我被帶到了一個會議室,圍着桌子坐了半圈人,我爸和介紹人同一個褲腰帶繫到胸下面的男人寒暄了幾句就坐在了門口的位置。

那個褲腰帶男人簡單問了我幾個問題,便讓我開始演奏。我扭了扭屁股,感覺椅子很難受,摸了摸琴絃,感覺手和絃上都沾滿了黏黏的松香,擡頭又看了一眼這些人,心裏想起了在學校考試的畫面。我琢磨着,我曾經給全國最頂端的民樂大師們演奏過,雖然現在是決定我一小段命運的時候,也犯不上緊張吧。

於是我伸手打算蹭蹭頭髮上的天然油,來潤滑一下琴絃,沒想到自己已經是卡尺了,兩毫米的頭髮上壓根也沒油。索性一狠心右手擡起弓子就拉了起來,管他呢。

結果那個會議室的回聲巨大,就像我在琴房的走廊裏拉琴一樣,雖然失去了一些真實感,但音色和音量是要多好有多好。

面試結束後,介紹人晚我們出來一會,再次見到他時是春光滿面,笑着對我爸說,沒問題了,畢業後就來這上班吧。我爸又給他買了很多水果,最後誰都捨不得轉身地揮手告別。

回旅館的路上,我問我爸這一個月給開多少錢啊。他說,一千二。我說,那也太少了吧!他說,以後就好了,好歹是個事業單位。我說,行吧,那我以後就離開天津了啊?以後就生活在唐山了嗎?

他說,是唄。

等回到旅館後,介紹人又打來了電話,說了幾句後,我爸的表情由晴轉陰。等他撂下電話我就問怎麼了,他說,還是得拿錢。我問多少,他說八萬。

我一個勁地搖頭,我爸說找個工作花八萬很少了,雖然現在家裏挺喫緊,但你要是決定去,我就拿這八萬。

我掰着手指頭說,一個月一千二,八萬,我得工作多少年才能回本?不去不去。

我爸拉開紗窗,伸着頭對着外面抽了根菸,掐滅以後嘆了口氣,說,不去就不去吧,我感覺那個團的水平也不行,興許以後你還有別的機會。

我在心裏暗暗高興,告訴自己可以不用離開天津了,可以不用在那個陰陽怪氣的團裏上班了。

三年後,我再次去唐山是去參加南南的婚禮,笑着和他說起這件事,他說幸好當時我沒給錢,現在各個文藝團體都轉型企業了,那個團在倆月前就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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