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宿舍的那幫人(八)

在音樂學院,民樂和管絃是兩個大系,因爲只有他們可以獨立組成一個樂團。管絃那邊叫交響樂團,而我們民樂這邊則叫民族管弦樂團。從稱呼上,我們好像就沒有了底氣,總被人說,“民族管絃?意思就是‘山寨’管絃唄?”

再加上大排練廳只有一個,雖然紙面上約定好了輪流使用,但遇到大演出時,誰都得經常去那裏加餐,到時就會看到兩波拿着各種樂器的人在排練廳大門相遇。每個族羣都有七八十號人,手裏一個個都拎着長的長短的短,大小不同的傢伙事,隔着空氣開始各種冷嘲熱諷。

“你們那也叫音樂?就那嗩吶一響,不知道的以爲咱學校出殯了呢!”

“你們大號有旋律麼?天天蹲在那臉憋的通紅,吹出來的音跟放屁似的,還有臉說我們嗩吶?”

“就你們這二胡,哎喲,一個人拉都夠悲的了,要是一羣人拉,不得哭岔氣了啊?”

“說那麼多沒用,你們在這學的再好,一出國也是菜鳥,不像我們,我們練好了那就代表了世界水平!”

“世界水平?誰聽啊?自己給自己封的吧!我們這樂器金光閃閃的,我們的衣服西服革履的,再看你們,一根根老木頭,破銅爛鐵的,對了,你們演出時穿什麼啊?不會是馬褂吧?”

“操你媽,有你這麼說話的嗎?不服咱比試比試,學校裏不讓動手,咱就動樂器,倆人對着往地上摔,一人一個,誰不摔誰孫子,敢嗎?”

......

他們當然不敢,西洋樂器都貴,在十幾年前就幾萬、十幾萬的標價,我們民樂一件樂器大幾千塊錢就算不錯的了。每次北京和天津的學生碰面了都會這樣打一波嘴仗,但其實我們兩個系的實力麼,也就半斤半兩,一年能有一兩個像阿濤這樣水準的選手就不錯了。大家往臺上一坐,指揮手一揚,發出第一個音後,臺上臺下都忍不住咧嘴。用楠楠的話說:賊也別嘬賊(誰也別說誰)。

我和布萊尼還有村長在大二的時候榮幸地進入了民樂系大樂隊,而阿濤和楠楠則在大一時就跟着一起排練了。那時我們很羨慕,能夠跟着師哥師姐一起在舞臺上演出,這得多有面子啊。然而等我們進到樂隊裏後才發現,合着有一半的人都是混子。古代人老早就發明出了混子的成語,那就是濫竽充數,過了幾千年,我們仍舊保持着優良的傳統,能混一天是一天,能混一場是一場。

對於絃樂組來講,是最適合混的樂器了,因爲我們人多啊,而且聲音小,不會像嗩吶那樣,聲音一響起,排練廳門外的大爺也能聽出錯來。有一次排練前,我們發現自己完全忘記了還有一首新曲子,譜子新的能把手劃出一口子來,壓根就沒練過。我說這可壞了,到時候跟不下來就難堪了。

阿濤說,沒事,你換根新弓子,別打松香,到時候跟着我擺姿勢就行啦。我說這主意太棒了。隨後我就告訴了布萊尼,還特意跟他強調,別跟別人說。

過了一小時,我們一同下樓去排練廳,期間路過廁所的時候我發現垃圾桶裏多出了好多透明的弓子套。到了排練廳,我們一個個拿出了琴,等着指揮就位,他一伸手,我們整個絃樂組只有阿濤那一人發出了聲音,合奏改獨奏了。不過我們的動作都十分到位,搖頭晃腦前仰後合,並且還很整齊劃一。指揮張着嘴,像風扇一樣來回地擺着腦袋,不停地問:我今天耳朵失聰了麼?怎麼回事?

後來我們絃樂組被集體罵回了琴房,走的時候還遭到了管樂組的嘲笑,布萊尼憤憤不平地說:就他們那樣還笑咱們?一個個就會冒泡的主...

什麼是冒泡呢?團體演奏,講究的就是一個字:齊。人少了容易齊,人多就困難了。我們每個小組的譜子都是不一樣的,尤其對管樂來講,他們的譜子是很支離破碎的,因爲他們不可能在兩個小時的演出中從頭吹到尾。所以,他們要數拍子,有時候一整頁的樂譜都是“空”。二十幾個管樂,有一個人數錯了拍子,他就會提前發出聲音,俗稱冒泡。

只要有人冒泡,排練就得停止,從頭再來,來的還是我們絃樂,我們就像在琴房練琴一樣把旋律拉了一遍又一遍,等到該有管樂登場時,又冒泡了。什麼時候一整首曲子再也沒有人冒泡了,就代表這次的排練可以結束了。

布萊尼總抱怨,說自己選錯樂器了,看看人家管子多好,一首協奏曲就吹一句。是的,管子是一種比較稀缺的樂器,比笛子更像嗩吶,比嗩吶更像笛子,吹出來的聲音比嗩吶更加悲涼,雖然只有短短一行音符,卻完全可以把聽衆代入到舊社會的感覺中。對於管子同學來講,排練譜會有一打,但95%都是“空”,他想要不冒泡是很有難度的。

每次輪到管子登場時,其他樂器都會很安靜,因爲曲風要發生轉變了,伴隨着一聲悲鳴,大家都會情不自禁地說:臥槽,舊社會來了。趕上管子冒泡時,就只好說:臥槽,舊社會提前來了。

我們那個樂團,看上去像一盤散沙,其實呢,只要有人肯加點水,我們就會變成泥。到了大三的時候,學校特意請來了天津歌舞團的指揮給我們排練,大家的精氣神就明顯不一樣了。因爲之前都是自己人,丟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回是外面的人,而且人家是歌舞團的,有可能就成爲了以後我們中間哪個人的直系領導了,所以我們都爭着提前要譜子,自個悶在琴房裏單練,就爲了排練時讓指揮欽點自己當場來一段。

這世間的規律就是這樣,你越有準備,就越不會被點。不過後來我們發現實際上也不是這樣,而是那個指揮他只點女同學,有人就抱怨起來了,說他不雨露均沾。我只好說,你一老爺們人家沾得着你麼。

直到有一次我遇到了一首需要板胡solo的曲子,我才感到了一絲希望,然而我們卻只排練其他部分的樂章,遲遲不排我心中的嚮往的那段。我只好在休息時偷偷拿出自己的板胡,對着譜子一通拉。後來指揮從廁所回來後對我說:小夥子板胡拉得挺有味啊,在廁所裏我都聞到了。

我衝他笑了笑,心裏萌生出一個念想,那就是自己會在演出時擔任solo的角色,到時一定把琴擦得油光鋥亮。可惜臨近演出前兩天,來了一位青年教師,一屁股坐在了solo的位置上,我也只好嘆着氣又把板胡塵封了起來。

大三要結束的時候,一個嗩吶研究生師哥要開一場畢業音樂會,投資很大,租的是大音樂廳,爲了吹他的成名曲《霸王別姬》,還特意邀請了我們整支樂團。排練的時候他雙手合十,對我們說:師弟師妹們啊,高擡貴手,我馬上要畢業了,不想留下什麼遺憾,咱們一起把這首《霸王別姬》演好了,中不中?

大家深受感動,齊聲高喊:中!

然後一排練起來,我們的老毛病又犯了,節奏越來越快,一個人着急,一排人就跟着一起使勁,最後演着演着就變成了《霸王別擠》。嗩吶師哥沒辦法,只好又從北京中央院請來了一位青年指揮家,人家中央院的就是不一樣,到了就先立規矩,他說:我排練的時候會罵人,在這我人生地不熟,到時候你們別打我,咱們演完出後還是朋友。

爲了不讓中央院的瞧不起,整個樂團的人都憋足了勁,拿出來三年都沒這樣認真的態度,一個小節一個小節地排練,我們從前是散沙,後來成了泥,如今擰成一股勁終於成爲了水泥。加上嗩吶師哥確實名不虛傳,帶着整個樂團都打起了精神,尤其是到了霸王自刎的時刻,那循環換氣吹出來長達半分鐘的高音,簡直繞樑三日,不覺辣味。

伴隨着《霸王別姬》最後一聲齊奏,我們整個樂團的人都站了起來,臺下掌聲如雷,而且我們聽得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掌聲,不是出於尊重。我手裏拎着二胡,跟着大家一起喝彩,看着身邊的同學,望着臺下黑壓壓的觀衆,踩着腳下的木地板,心裏面告訴自己:我學生時代最後的演出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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