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過去的人

逃避過去的人

這世上有兩種逃避現實的人:一種逃避過去,一種逃避未來。

                                                                      ——天寒

天寒終於在他13歲的那個晚自習聽進去了班主任的話,從此他痛改前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成了社會主義建設的優秀新青年。

像汽車的雨刮抹去了雨滴,他忘掉了自己以前的一切。他沒在深夜爲了一個女孩痛哭過;他沒有和級長爲了束腰之類的紀律辯論過;他沒有考到全班倒數過;他更沒有從24樓跳下去過——他還真沒有。當時他欲跳未跳,雙腳已經懸在半空中,只要他用一根手指一推或是半條腿動那麼一下,他就會從高圍牆上滑落,被地心引力摔成肉泥。但是,他還是被一個保安和一個大漢扣了回去。

不過這些都沒有意義了,天寒沒幹過這些事,真的,他當然也沒有在某個夜晚將他以前的一切,有關“她”的一切,有關夢想的一切一股腦倒進垃圾桶。垃圾桶不是壁爐,而他的眼裏卻反射着火光,貪婪的火光,絕望着希望的火光,他沒有爲了一次脫胎換骨的重生洗禮而將他以前的所有焚燒。他沒有。他的一切就是從十五歲開始的,這是常識。

他眼中的火光燒盡了他帶有希望的絕望,於是天才的思想與靈魂被填進了爐子當中,如蛀蟲啃食牆壁,如喪屍同化人類。他變成了普通人,普普通通的普通人。他在主流的角落而非主流的之外的角落待著,混在人羣中使他安心。他撕扯着咆哮着,如同別人一樣,使勁往這命運的獨木橋的中間擠,他向邊緣化的人開嘴炮,啐唾沫,也和別人一樣嘲笑、奚落掉下去的那些人的無能。上面的人不會往下面望,下面只有飄渺的詞彙,如列車經過時的呼嘯,如午夜十二點的幽靈。似哭似笑,雜亂無章,像是跳錯了的舞步。天寒不去聽不去想,彷彿這些詞是外星語,與橋上的人本就無關。橋上的人只能看懂蒼穹之巔的唯一兩個字:“前途”。他抄起一本課外書,裏面沒有內容,只有兩個大字“前途”,下課了他找廁所,偶然瞥見指示標,上面分明地寫着四個字“公共廁所”,然而他好像個文盲,在心裏唸了一遍,只念出了“前途前途”。他看不懂,於是跟着箭頭走上廁所,排尿流水每打擊到便池上的嘩嘩聲就在低聲訴說“前途”,沖水馬桶的抽水聲也在低聲急速地念着“前途前途前途前途前途前”。所有的,活着的死着的,都在飛速着念着這個咒語,迷惑的巫術瞬息控制住他的大腦。他很清醒,三角函數,知乎者也,聲光熱力電的脈絡特別清晰、細緻、分明、密集、結構合理。但他同時也很迷惘:他不知自己在何時何地,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手錶上數碼的日期分明;從學校到家裏的路線一清二楚;作業本上正楷端莊的寫着的是他的大名,可他仍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他是左邊那個望窗外桃紅柳綠的人,他是臺上手忙腳亂的老師。他現有的意思不足以支撐起一個完整的人格,從而四分五裂,飛快地老去,從巨石變爲細沙,被歷史的洪流沖刷殆盡。

前途沒有自成一派,但天寒卻是它狂熱甚至瘋狂的信徒。當他走路時,他踩空着,腳下沒有地板,頭頂沒有燈光;近處沒有建築,遠處沒有月亮,只有無盡的前途,只有他自己。他如此期望着前途,倒不是因爲他有追求或是他很正能量,他只是想靠對未來如飢似渴的追求來掩蓋和忘掉過去。他不是靠自己拯救未來,他是要靠未來拯救自己。直到他入睡前的最後一刻,他還保持着大腦如風扇那般飛速運轉的離心力:受力的小球和中國近代史抱着一團,年降雨量和馬克思施着咒語。這些異域的材料全都在他的大腦鍊鋼爐中翻滾沸騰,變爲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物質,塗滿他的全身,俯視他的心靈。他已經完全成爲寄生蟲的傀儡,看似正能量的奮筆疾書,不過是吸食毒品般的抽搐。如同晚年的奧林里亞諾製作小金魚,他深知自己的所作所爲毫無意義,只是爲了擠到人羣中,混到繁華與忙亂當中,呼吸那渾濁的空氣,給他搖搖欲墜的所謂信念以沉穩的安全感。在人羣中沒有空洞,他就變成了整個世界,變成了主宰,於是便可高枕無憂。他曾用三牀被子把自己卷得像個木乃伊,密不透風,滴水不漏,就是爲了尋求那煙霧般難以捉摸的安全感,一旦他得到了,他便使身上每一個毛孔張開,去貪婪地吮吸這煙花般絢麗的安全感。此時,地球的地心引力更重,像磁鐵一樣吸引着他,使他不那麼容易漂浮起來。

高考臨近,他對前途的朝拜也將近尾聲,但他的眼已經瞎了一半。跑操的時候他只是無意撇了一眼跑道外的樹,那個樹的軀幹就已經瞬間完成從砍伐到印刷的全部步驟,變爲蒼蠅般滿天飛舞的黑白測試卷,遮住天,在測試卷風暴的風暴眼中天寒孤立無援,黑色的洪流沖垮他的心裏大堤,溯流逆上直逼他的眼球。草是黑的,跑道是黑的,國旗是黑的,就連同學模糊不清的臉也是黑的,只有漫天猙獰呼嘯的白色試卷在瘋狂的旋轉,其舞姿讓人眼花繚亂。全天下一片死寂,而絕對的寂靜所帶來的高頻率耳鳴聲猛烈攪動他的腦漿,世界一下子遠離。他,彷彿站在世界之外,站在生與死的界限上。

這個世界太亂。

他不管。他更害怕那種無所事事的空虛,那迷茫的空虛,像是在黑夜裏行走,誰也不知道四周都有些什麼。於是他更加瘋狂的開始學習。他不用喫飯,不用喝水,不用睡覺,不用說話,也不需要關注窗外有些什麼,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永無止境的,像已經被死死粘住似的學習下去!筆芯斷了,他仍在繼續寫!身上長出苔蘚,他仍在繼續寫!房頂塌成了塵土飛揚的碎磚瓦,他仍在繼續寫!哈哈哈!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我!只有無休止的寫下去!他眼中的毒火已經迅速蔓延到全身,試卷險些被點着。他又獲得了那種安全感,那種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的那種安全感。虛無與充實在他走火入魔的行爲之間已然顛倒,從此他不再屬於這個世界。毒火將他的血肉燃燒爲灰燼,而虛無的充實又隨之馬上填入,重新化爲他的血肉,他聲嘶力竭從口中吐出的是他剩餘的靈魂,他最深沉的東西,他生命的基石已被掘起,已經搖搖欲墜。

他瘋了。反叛的毒火全然已將他原來的意識囚禁,直到高考的結束鈴打響,他才一個猛子醒過來。只不過睡覺的時候醒過來是從安靜到喧囂,而他現在的醒過來是從喧囂到安靜。他從未覺得鈴聲是那麼悅耳,他從未覺得窗外的夏天景色是多麼多彩清新明亮;他總會覺得前面女生的頭髮比試卷更柔順,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身心是多麼的放鬆。他又有了希望,是那種純淨的希望而非絕望的希望。他不想再去剖析何爲空虛何爲充實——呵,他現在已經不認識這兩個詞了,就如他當就是當年他只認識“前途途”兩個字一樣。

“前途”。他的心驟然收緊,其上的某個傷痕又裂開了。隨後他的嘴角又勾起一絲預言家似的詭祕笑容。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和嘗試,他已經大致摸清了下人生這盤棋的大致的規律。

向汽車雨刮抹去雨滴,他再一次忘掉了從前的一切。他的一切就是從18歲開始的,這是常識。畢竟,十八歲以後,他的路就由崎嶇不平變得寬敞平坦了。天寒,於2024年以707.5高分考入清華大學量子科學專業,然後就是多數派的故事了:他當了工程師,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孩子後來上了中山大學。

不過,如果當年的少年天寒看到這一切,一定會歧視、批評、指責的吧。

不,從來就沒有什麼少年天寒。天寒的生命是從十八歲開始的,這是常識。

(2019.12.6完成於松湖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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